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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墨痕 ...

  •   **第三十四章:墨痕**

      疼痛像是嵌在骨头缝里的锈蚀钉子,每一次心跳都把它往深处锤进一分。

      沈青靠在硬木板床的床头,额上覆着一块用冷水浸过的粗布,试图压下那顽固不退的低热。左小腿的伤口被墨娘子手下那个寡言的老药师重新处理过,剜去了更多腐肉,敷上了味道更冲、颜色也更诡异的黑绿色药膏。过程痛得她眼前发黑,咬碎了半截木棍,但效果是显著的——红肿肉眼可见地消退了,虽然动起来依旧疼得钻心。

      已经是她醒来的第三天。

      这三天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间简陋的木屋中度过。每日有人送来粗糙但管饱的饭食和汤药。除了那个沉默的老药师和送饭的妇人,她只见过墨娘子一次。对方只是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她的气色,问了句“死不了吧”,得到肯定答复后便转身离开,一句废话没有。

      黑水寨比她想象的更大,也更……有序。

      从她这间位于寨子边缘、地势略高的小屋窗口望出去,能看到一片依着山势修建的木屋和石屋,错落有致,并不杂乱。清晨和黄昏,能听到隐约的操练呼喝声,看到持着各色武器、队形严整的青壮在山间空地演练。寨墙是用粗大原木和山石垒砌的,刁斗森严,瞭望台上始终有人影。

      这不像一个普通的山匪寨子,倒更像一个……割据自守的军事化村落。寨民们面目黧黑,手脚粗大,眼神里带着山民特有的警惕和悍野,但彼此招呼时又透着熟稔。他们看沈青这个外来者的目光,好奇多于敌意,但也保持着距离。

      沈青没有急于打听什么,只是静静观察,默默记忆路径和岗哨。她腿脚不便,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屋里,但送饭的妇人是个话匣子,偶尔会唠叨几句寨子里的琐事——哪家猎到了大虫,哪片药田收成好,又或者抱怨最近寨子里不太平,养的牲畜老是莫名其妙地死掉。

      “死牲畜?”沈青舀着粥,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可不是嘛!”妇人一拍大腿,“先是张猎户家两头肥羊,好端端就口吐白沫死了。接着是李婶子家的猪,还有吴老爹看仓库的那条老狗……都是夜里悄没声息就没了。墨姐派人查了,说是吃了什么毒草,可那片草坡咱们祖祖辈辈都去放牧,从没出过事!邪门得很!”

      沈青垂下眼,喝了一口粥,没再问。

      第四天上午,她的腿终于能勉强沾地,拄着墨娘子留给她的那根硬木拐杖,可以慢慢在屋前一小块平地走动。阳光很好,驱散了山林间的雾气,也晒得她有些发晕。

      就在她试着松开拐杖,想看看自己能否独立站稳时,寨子东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怒吼。

      “又死了!天杀的啊!我的牛啊——!”

      沈青心中一凛,扶稳拐杖,朝着喧闹处慢慢挪去。

      出事的是寨子边缘一户人家的牛棚。一头半大的黄牛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鼻流出白沫和少量血丝,眼看是不行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黝黑汉子蹲在牛旁边,拳头攥得死紧,眼眶通红。他婆娘扑在牛身上嚎啕大哭,几个邻居围在一旁,面色惊惶,议论纷纷。

      “这已经是第六头了!”
      “真是撞了邪了!”
      “墨姐来了!”

      人群分开,墨娘子带着两个手下大步走来。她今日换了身利落的深蓝色短打,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疤在阳光下更显凌厉。她先看了一眼地上的牛,眉头紧锁,然后目光扫过哭嚎的妇人和沉默的汉子,最后,落在了慢慢挪过来的沈青身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墨娘子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哭什么!”墨娘子一声低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妇人的哭声顿时噎住,只剩下压抑的抽泣。“把牛抬到晒场去。所有人都散开,别围在这里。”

      她的命令迅速得到执行。几个壮汉上前,将死牛抬走。围观寨民虽然疑惑,但显然对墨娘子极为信服,纷纷散去,只是走远后仍频频回头。

      墨娘子这才走到沈青面前,目光落在她依旧包扎着、但已能勉强站立的腿上:“能走?”

      “能看。”沈青平静回答。

      墨娘子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侧身让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晒场方向。“你不是懂验伤辨痕吗?去看看,这牛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不是请求,是试探,也是考题。

      沈青点点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跟在抬牛的汉子后面,朝晒场挪去。墨娘子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侧。

      晒场是寨子里一块平坦的大石板地,平时用来晾晒粮食和皮货。此刻,那头死牛被放在石板上,旁边还放着之前死掉的羊和猪的尸体,都用草席盖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腐臭味。老药师已经在查看了,见墨娘子和沈青过来,默默退开一步。

      沈青先没有靠近牛尸,而是绕着晒场慢慢走了一圈,观察地势、风向,以及附近生长的植物。然后,她才走到牛尸旁,示意老药师帮她揭开草席。

      牛羊猪狗的尸体排列开,死状相似:口鼻有沫,伴有出血,肌肉松弛,瞳孔散大。

      “像是毒蕈或毒草中毒。”老药师低声说,指了指晒场边缘山坡上一片茂盛的草地,“它们都是在那边吃过草后出的事。我查过,那儿的草大部分无害,但混生了几种微毒的药草,平时牲畜会避开,不知为何这次……”

      沈青没说话,她忍着腿上不适,缓缓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她额头冒出冷汗。她先仔细检查了牛的口腔、鼻腔,又翻开眼皮看了看。然后,她拿出自己那柄被擦拭干净的短刃,在征得墨娘子默许后,小心地划开了牛的胃部。

      一股酸腐气味涌出。沈青面不改色,用削尖的细木棍拨弄着胃内容物。大部分是未消化完的草料,她仔细分辨着其中的植物种类。

      “如何?”墨娘子问,声音听不出起伏。

      沈青没有立刻回答,她继续检查,甚至凑近嗅了嗅胃内容物的气味。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墨娘子:“不是那几种微毒的药草。”

      “哦?”

      “微毒的乌头、狼毒,气味特殊,且会引起剧烈腹痛和挣扎痕迹。但这几头牲畜死前相对平静,胃内容物里也没有那些毒草特有的纤维和气味。”沈青用木棍拨出一小撮颜色略深、形态细碎的植物残渣,“它们吃下的,是另一种东西——**断肠草**的嫩叶,被刻意揉碎了混在草料里。”

      “断肠草?”老药师吃了一惊,“那片草坡从未长过断肠草!那东西喜阴,通常长在深谷溪边!”

      “所以不是误食。”沈青站起身,因为腿疼微微晃了一下,立刻用拐杖撑住,“是有人采了断肠草,捣碎,特意掺进了牲畜的草料,或者直接喂给了它们。”

      晒场上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墨娘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底寒光闪烁:“人为?”

      “九成。”沈青指向牛羊猪狗尸体上一些不起眼的细节,“羊和猪的嘴角有轻微的擦伤和草汁残留,像是被强行掰开嘴灌入。牛体型大,可能是在饮水槽或盐砖上做了手脚。狗……”她走到那只已经有些腐烂的老狗尸体旁,仔细看了看它的牙齿和爪子,“狗可能发现了什么,被灭口。它的颈骨有细微的、不自然的裂痕,像是被重物快速击打所致,不是野兽撕咬。”

      她顿了顿,看向墨娘子:“牲畜接连死亡,闹得人心惶惶。下毒者不是为了偷盗,而是为了制造恐慌,扰乱寨子。如果内部有纷争,或者……有外敌的内应,这是很好的手段。”

      墨娘子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起来,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母豹。她没看那些牲畜尸体,而是紧紧盯着沈青,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心底去。

      “你能找出是谁?”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处的沈青和老药师能听清。

      沈青沉默了一下:“我需要查看所有出事牲畜的地点,询问相关的人,尤其是最近谁靠近过那片草坡和牲口棚,谁的行踪有疑点。还有,寨子里最近有没有来外人,或者……有没有人突然行为反常,比如特别关心这些事,或者急于下定论是‘山神作祟’、‘风水不好’。”

      墨娘子盯着她,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挥了挥手,老药师和旁边几个手下立刻躬身退开,留下足够的空间。

      “你比我想的更有用。”墨娘子直言不讳,“苏三娘这次,倒是送了份不错的‘礼’。”

      沈青不接这话茬,只问:“墨娘子肯让我插手寨务,想必不只是为了几头牲畜。”

      “聪明。”墨娘子走近两步,两人之间距离不足三尺,沈青能清晰看到她眼底的肃杀和一丝疲惫,“黑水寨立足于此,靠的是与山外几条‘私盐渠’的买卖。但最近三个月,三条渠被官府精准地扫了两次,损失惨重。我们怀疑有内鬼透了风,但查不出。”

      盐?沈青心中一动。盐铁官营,私盐是暴利,也是杀头的买卖。黑水寨果然不是普通山寨。

      “死牲畜,是内鬼在试探,还是想制造混乱,方便下次通风报信?”沈青问。

      “都有可能。”墨娘子目光锐利,“我要你帮我揪出这只老鼠。作为交换,黑水寨给你庇护,帮你寻人,必要时,人手也可以借你。但要对付‘云间客’和它背后的人,”她顿了顿,语气凝重,“黑水寨力量有限,只能尽力。”

      这已是相当优厚的条件,也看得出墨娘子的诚意和困境。

      “我需要更详细的资料,关于私盐渠的路线、交易时间、参与的核心人员,以及最近两次被扫的详细经过。”沈青冷静地开出条件,“还有,我需要寨子里的人员名册和大致背景,至少是可能接触盐渠秘密的那部分人。以及,”她补充道,“自由查看寨内相关地点的权限。”

      墨娘子几乎没有犹豫:“可以。我会让阿木(老药师)协助你,你需要什么,问他要。但动作要快,下一次交易时间不远,不能再出差错。”

      事情就此定下。一种基于利益和能力的同盟,暂时结成。

      沈青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牲畜尸体,特别是那只老狗。她让老药师将狗尸翻过来,仔细检查它爪子缝隙和牙齿上可能残留的东西。突然,她在狗的一颗臼齿缝里,发现了一小缕极细微的、深灰色的纤维。

      不是兽毛,也不是植物纤维。更像是一种……织物?

      她小心地用刀尖剔出那缕纤维,放在掌心细看。颜色,质地……她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

      记忆翻涌。燃烧的货船……冰冷的江水……那些穿着深灰色水靠、手持弓弩的“云间客”杀手!

      这纤维的颜色和质感,与那些水靠的布料极其相似!

      难道……黑水寨的内鬼,与“云间客”有关?是瑞王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这里?

      沈青心脏猛地一跳,但面上不显。她不动声色地将那缕纤维用油纸包好,收入怀中。

      “有什么发现?”墨娘子敏锐地问。

      “暂时没有。”沈青垂下眼,掩饰住眼中的波澜,“还需要更多线索。”

      墨娘子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阿木,带沈姑娘回去休息。从今天起,沈姑娘的话,就是我的话。”

      老药师阿木恭敬应下。

      沈青拄着拐杖,慢慢往回走。阳光依旧很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但她心底却泛起一丝寒意。

      黑水寨的水,比她想的更深。而“云间客”的影子,似乎无处不在。

      她摸了摸怀中那缕深灰色纤维,又隔着衣物,碰了碰贴身藏着的玉坠。

      知意,你一定要坚持住。

      这条纠葛着私盐、内鬼、追杀和朝堂阴影的路,我已经踏进来了。

      为了找到你,也为了我们共同要讨回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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