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盐渠骨 ...

  •   **第三十六章:盐渠骨**

      盐的味道是咸的,带着海水的腥气,或者井矿的土腥。

      但黑水寨后山那条被遗弃的私盐渠附近,空气里弥漫的味道,却复杂得多——**潮湿的泥土气、淡淡的血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沈青拄着拐杖,站在渠口坍塌的乱石堆前。腿伤尚未痊愈,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筋骨的痛,但比起前几天已经好了太多。墨娘子给她的硬木拐杖被打磨得光滑趁手,成了她在这崎岖山地里行走的第三条腿。

      阿木,那个沉默寡言的老药师,像一道影子般跟在她身后半步,手里提着一个简陋的藤编箱子,里面装着沈青要求的工具:几把不同尺寸的薄刃刀、镊子、放大镜(一块天然水晶磨成的)、石灰粉、油布、还有笔墨纸砚。墨娘子言出必行,给了沈青最大的权限和支持。

      “就是这里。”阿木的声音干涩,指着乱石堆下一片被刻意清理过、但依旧能看出翻动痕迹的泥地,“三次出事,两次是在渠□□易时被伏击,最后一次是运盐的队伍在五里外的鹰嘴岩被截杀。尸体……大部分当时就处理了,但有几具落在陡坡或水潭里,后来才找到,埋在了那边。”他指向不远处一个低矮的土坡,上面立着几块无字的粗糙石头。

      沈青点点头,没有立刻去看坟茔,而是先观察渠口地形。这是一条利用天然山涧改造成的秘密水道,狭窄蜿蜒,两侧山崖陡峭,林木茂密,确实是个隐蔽的交易地点,也是个绝佳的埋伏场所。官军能两次精准地在这里设伏,没有内线通风报信,几乎不可能。

      “出事的详细经过,尤其是人员的具体位置、遇袭时的反应、尸体最初的状态,有记录吗?”沈青问。

      阿木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用油布包着的册子:“墨姐让我带来的。上面是寨子里负责盐渠生意的三当家……以前的三当家,记录的每次交易明细和出事后的简单描述。”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三当家在上次鹰嘴岩出事时,也没了。”

      沈青接过册子,快速翻阅。字迹粗犷,记录简略,但关键信息都有:时间、参与人员、货物数量、接头暗号,以及出事后的描述——“遇伏,乱箭”、“近身搏杀,死者多颈喉中刀”、“坠崖,尸身破碎”。

      她合上册子,走向那片埋骨的土坡。几座坟茔很简陋,坟头长出了野草。她示意阿木帮忙,两人用工具小心地掘开了最边上的一座坟。

      泥土被翻开,露出下面草草包裹的草席。席子已经腐烂,一具残缺的骸骨显露出来。沈青面不改色,戴上阿木准备的粗布手套,开始工作。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在林间投下晃动的光斑。鸟鸣在山谷间回荡,愈发衬得此地的寂静。阿木起初有些不适,但见沈青神色专注平静,动作熟练精准,便也压下心头异样,默默在一旁协助,递工具,记录口述。

      沈青检查得很仔细。这是一具成年男性的骸骨,缺失了左臂和部分肋骨,颅骨有粉碎性骨折,显然是坠崖所致。但她在检查其他骨骼时,发现了不寻常之处:**右侧尺骨和桡骨上,有一道非常整齐、倾斜角度一致的砍削痕**,深及骨面,但并非致命伤。

      “这伤……”沈青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砍痕的断面和走向,“是在死者还活着的时候留下的。刃口很薄,很快,一刀下去,干净利落,几乎没怎么拖泥带水。不是战场上混乱的劈砍。”她用手指虚划了一下角度,“出手的人,惯用右手,身高大概五尺七寸到五尺九寸(约1.7-1.75米),这一刀是自上而下斜劈,带着一股……狠劲儿,目的是废掉对方持械的右手。”

      阿木记录的手顿了顿。

      沈青继续检查第二具、第三具骸骨。情况类似,都有一些并非致命、但特征鲜明的伤痕:一具胸骨上有细窄的刺穿伤,创口边缘整齐,像是某种尖锐细长的锥状武器所致;另一具骨盆上有奇怪的挫伤和骨裂,像是被沉重的、带有棱角的硬物反复撞击过。

      “不是同一种武器造成的。”沈青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目光扫过这几具骸骨,“伏击者至少有三到四种不同的杀人习惯和擅长武器。而且,他们下手的目的性很强——废掉战斗力,或者制造痛苦,而不仅仅是杀人灭口。这不像普通官兵围剿私盐贩子的作风。”

      阿木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沈姑娘的意思是……”

      “像是专门干脏活的人。”沈青缓缓道,想起那些穿着深灰色水靠、出手狠辣的“云间客”。“有纪律,有特定手法,装备可能也特殊。”她拿出怀里那个小油纸包,打开,露出里面那缕深灰色的纤维,“我在寨子里死狗牙齿里找到的这个,和之前追杀我的一批人穿的水靠布料很像。”

      阿木接过油纸包,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眉头紧锁:“这料子……不是寻常市面上的。韧,防水,染色的方式也特别。寨子里没有这样的布。”

      “黑水寨的私盐生意,除了官府,还有什么对头?或者,有没有可能,是有人不想让黑水寨继续做这生意,所以勾结了外来的杀手,冒充官府行事?”沈青问。

      阿木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盐利动人心。觊觎这条线的人,明里暗里都有。但能请得动这种手笔的……”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沈青知道,他或许有所猜测,但不敢或不愿说。她不再追问,将骸骨重新掩埋,整理好工具。“带我去鹰嘴岩看看。”

      鹰嘴岩是一处险峻的山崖,形似鹰喙,下方是深潭。沈青站在崖边,山风猎猎,吹动她的衣摆和发丝。她仔细观察崖壁上的摩擦痕迹、岩石上的可疑色泽(可能是陈旧血渍),又下到潭边,查看水流冲刷可能带来的遗留物。

      在一处石缝里,她发现了一点**嵌在石头里的、暗蓝色的陶瓷碎片**,很小,边缘锋利。她小心地撬出来,对着光看。瓷片质地细腻,釉色均匀,暗蓝色底上似乎有极淡的银色纹路,但残缺不全,难以辨认。

      “这不像山寨里的东西。”阿木说。

      “也不像普通官兵或杀手会随身携带的。”沈青将瓷片收好。这东西精致,易碎,不该出现在这种生死搏杀的野外现场。除非……是某人随身佩戴或携带的物件,在打斗中意外碎裂遗留。

      调查告一段落,回到寨子时,已是夕阳西下。沈青直接被带到了墨娘子处理事务的“聚义堂”——一座比其他木屋高大些、同样朴实的建筑。

      墨娘子正在听几个手下汇报寨中琐事,见她进来,挥手让其他人退下。堂内只剩下她们两人,以及无声侍立在角落的阿木。

      “有结果了?”墨娘子开门见山。她今日似乎有些疲惫,眼下的阴影比往日更重了些,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沈青将今天的发现一一陈述:骸骨上的特殊伤痕,不同杀手习惯的推断,深灰色纤维与“云间客”的关联,以及那块暗蓝色瓷片。

      墨娘子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短刀的刀柄,脸上的疤痕在跳动的油灯光下显得愈发深刻。直到沈青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三种以上杀人手法,专门废人手脚,用特殊料子的水靠,还有这种瓷片……”她拿起沈青放在桌上的暗蓝色瓷片,对着灯光看了片刻,眼神骤然一冷,“是‘云间客’没错。也只有他们,养着这些精通不同杀人技、装备精良的疯狗。”

      她果然知道“云间客”!沈青心中一凛。

      “墨娘子与‘云间客’有过节?”沈青试探着问。

      墨娘子放下瓷片,目光投向堂外沉沉的暮色,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上了沈青从未听过的、刻骨的寒意:

      “何止过节。”她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疤,“这道疤,就是拜‘云间客’所赐。三年前,他们想吞并黑水寨控制的另外两条出山暗道,我没答应。他们便设局伏击,我脸上挨了这一刀,跟我一起出去的七个老兄弟,只回来了三个。”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他们背后站着京里的大人物,手眼通天,行事狠毒,不留活口。这三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他们还是把手伸到盐渠上来了。”她看向沈青,“你被他们追杀,一点也不奇怪。但凡碍了他们路,或者知道他们不该知道的,都会被清理。”

      沈青沉默。墨娘子的过去,印证了“云间客”的难缠与凶残。这也意味着,黑水寨的内鬼,很可能就是被“云间客”收买或胁迫的。

      “内鬼的范围,可以缩小了。”沈青冷静分析,“需要满足几个条件:第一,能接触到盐渠交易的核心信息(时间、地点、人员);第二,有机会与外界传递消息而不被轻易察觉;第三,可能有把柄或利益被‘云间客’掌控;第四,或许对墨娘子或寨子心有怨怼。”她想起牲畜下毒事件,“死牲畜是为了制造混乱,也可能是内鬼在测试寨子的反应和戒备,为下一次传递消息或配合外部行动做准备。”

      墨娘子眼神锐利如刀:“符合这些条件的人,不多。”她心中显然已有了几个人选。

      “需要证据。”沈青道,“仅靠推测,难以服众,也容易打草惊蛇。我需要更仔细地查看最近两次出事前后,寨子里所有可疑人员的行踪记录、物品变动,尤其是……是否有类似这种深灰色纤维或暗蓝色瓷片的东西出现。还有,接触过死牲畜草料的人,也要重点排查。”

      墨娘子点头:“阿木会全力配合你。寨子里的人员名册和大致动向记录,稍后给你。”她站起身,走到沈青面前,两人距离很近,沈青能看清她眼底的血丝和压抑的怒火。“沈青,你帮我揪出这只吃里扒外的老鼠,黑水寨便欠你一个大人情。你的事,只要不违背寨子存亡的根本,我墨娘子和黑水寨,管到底。”

      这是一个比之前更加郑重的承诺。

      沈青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我会尽力。”

      离开聚义堂,天色已完全黑透。寨子里亮起了零星的灯火,像黑暗中警惕的眼睛。山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沈青拄着拐杖,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屋。

      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沉重的是心头压着的东西。“云间客”的影子无处不在,像一张巨大的、粘稠的网。黑水寨的内鬼,锦云庄的囚牢,不知下落的江知意,还有那遥不可及的“铁券”和真相……

      她推开木屋的门,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简陋的屋子,也照亮了枕边那枚温润的玉坠。

      她拿起玉坠,冰凉的玉石贴在掌心,仿佛能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指尖摩挲着那个小小的“江”字,眼前又浮现出溶洞分别时,江知意苍白的脸和决绝的眼神。

      “知意,”她对着虚空,用极低的声音呢喃,“‘云间客’的手伸得比我想的还长。但我也找到了暂时的盟友。黑水寨的墨娘子,和他们有旧怨。我会尽快解决这里的事,然后去找你。无论你在锦云庄,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她握紧玉坠,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窗外,黑水寨沉入山影,万籁俱寂。只有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规律地敲打着夜色,也敲打着未眠人的心。

      调查才刚刚开始,而潜藏的毒蛇,或许就在黑暗处,吐着信子。

      ---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