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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囚心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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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囚心计**
黑暗在移动。
不是溶洞那种沉滞、永恒的黑暗,而是一种有规律的、带着水浪轻微摇晃和木板吱嘎声响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桐油、陈旧货物、还有底层舱室特有的霉湿与尿臊混合的气味。
江知意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中,彻底清醒过来的。
她的手脚被粗糙的麻绳捆着,嘴里塞着一团味道可疑的破布。眼睛被黑布蒙住,什么也看不见。身下是硬木板,随着波浪起伏,硌得她浑身骨头生疼。肩膀、手臂、还有在溶洞奔跑时磕碰的淤伤,都在叫嚣着疼痛。额角被跳船时撞到的地方,更是肿起一个大包,一跳一跳地抽痛。
但最让她心头发冷的,是后颈处残留的、被重击的闷痛,以及……身边不远处,另一个压抑的、带着恐惧的呼吸声。
她不是一个人被关在这里。
记忆如潮水般回涌。沈青跳入江水的背影,自己故意弄出的声响,追兵的叫骂,然后后颈一痛……再醒来,就在这摇晃的黑暗里了。
沈青怎么样了?她成功逃脱了吗?伤口那么重,在冰冷的江水里……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用力咬住口中的破布,将那阵涌上喉头的哽咽和绝望死死压了回去。
不能乱。沈青用命换来的机会,不能浪费在她无用的恐惧里。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用耳朵、鼻子、皮肤的触感,收集一切信息。
**听觉**:水浪拍打船体的声音规律而沉闷,说明船不算小,正在平稳航行。偶尔能听到上方甲板传来的、模糊的脚步声和吆喝声,用的是她不太熟悉但能听懂的蜀地方言。没有风帆猎猎的巨响,可能不是纯帆船,或者正在缓行。隔一段时间,能听到一种沉重的、有节奏的“嘎吱”声,像是……摇橹?船在靠人力行进?
**嗅觉**:除了舱底固有的臭味,她还闻到一丝极淡的、熟悉的硫磺和桐油混合的气味——和之前袭击她们的“云间客”船上气味相似。还有饭菜的味道从远处飘来,混杂着劣质酒气。
**触觉**:身下的木板潮湿,空气闷热,但摇晃的节奏告诉她,船行速度不快。捆绑手脚的绳子系得不算特别专业,留有活动的缝隙,但挣不开。蒙眼布绑得很紧。
她静静躺着,调整呼吸,让心跳平复。然后,她开始轻轻转动被反绑在背后的手腕,用指尖摸索绳结的打法。是常见的“猪蹄扣”,但系得仓促,有个活头没有完全拉紧。
有希望。
她没有立刻尝试挣脱,而是继续聆听。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舱门方向传来开锁的“哗啦”声,接着是沉重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光线透入,即使蒙着眼也能感觉到明暗变化。
脚步声走近,是两个男人。一个脚步沉重拖沓,带着酒气;另一个脚步较轻,显得小心翼翼。
“妈的,这鬼差事,把老子从渝州调来,就为了看管这么个娘们儿?”粗嘎的嗓音抱怨着,是那个脚步沉重的。
“王头儿,您小声点……这可是贵人要的人。”年轻些的声音劝阻,带着讨好。
“贵人?屁的贵人!老子只知道这趟晦气,钱没多拿,还得在这底舱闻臭味。”被称作王头儿的男人啐了一口,走到江知意身边,用脚踢了踢她的腿,“喂,死了没?”
江知意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缓,装作昏迷。
“啧,看着细皮嫩肉的,没想到挺经折腾。”王头儿蹲下身,似乎想伸手过来。
“王头儿!”年轻看守的声音急了,“上边交代了,不准动!要完好地带到地方!您可别……”
“老子摸摸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王头儿不耐烦,但手还是收了回去,骂骂咧咧,“行了行了,老子就看看。你说,这娘们儿什么来头?值得‘云间客’出动两队人,还让咱们从瞿塘峡一路悄悄押回去?”
年轻看守压低声音:“我哪知道啊,王头儿。只听刘管事提了一嘴,说这女的牵扯到一桩天大的旧案,知道些要命的东西。上头……好像是京里那位的意思,要活的,问出东西后再……”他没说完,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京里那位?瑞王。
江知意心下了然。他们要的不是她这个人,是她脑子里可能有的“铁券”信息,或者她父亲留下的其他秘密。问出来之后,就是灭口。
“嘁,麻烦。”王头儿站起身,“你看紧点,我上去透口气,这味儿熏得老子头疼。饭点记得叫人送下来,别饿死了。”
“是是,您放心。”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舱门重新关上落锁。年轻看守似乎松了口气,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整理东西。
江知意继续耐心等待。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舱门再次打开,有人送来了饭菜。一股馊味混合着油腻的气息传来。
“阿竹,吃饭了。”送饭的是个粗嗓门的妇人。
“谢谢张婶。”年轻看守阿竹接过碗筷。
“那女的还没醒?”妇人问。
“没呢,一直昏着。”
“也好,省事。你看着点,我走了。”
舱门再次关闭。
阿竹开始吃饭,咀嚼声在寂静的舱室里格外清晰。江知意能感觉到,他的位置离自己不远。她默默地数着他的咀嚼次数,计算着时间。
等他吃得差不多,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碗底时,江知意忽然,极轻微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中足够清晰。
阿竹的筷子停住了。
江知意又发出一声,带着痛苦和虚弱的颤音,身体也配合着微微动了动。
阿竹犹豫了一下,脚步声靠近。“喂,你醒了?”
江知意没有回答,只是又呻吟了一声,这次更显痛苦,身体蜷缩起来,仿佛在忍受极大的不适。
阿竹似乎有些无措。他蹲下身,试探着推了推江知意的肩膀:“你……你没事吧?要不要喝水?”
江知意依旧不答,只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被反绑在背后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动,手腕处的绳结似乎又松了一丝。
阿竹看着她苍白的脸颊(蒙眼布边缘露出部分)和干裂的嘴唇,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起身,去拿角落里一个破旧的水囊。他走回江知意身边,笨拙地取下她口中的破布。
“喝……喝点水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少年人未褪尽的青涩和犹豫。
江知意没有立刻喝水,而是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用嘶哑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谢……谢……小兄弟……我……我喘不上气……眼罩……太紧……”
阿竹更犹豫了:“这……不行,上头交代要蒙着眼……”
“就……松一下……求求你……我头疼得厉害……”江知意的声音带着哭腔,虚弱无助到了极致。她知道自己的优势——这副容貌和此刻的狼狈,很容易激起年轻男子本能的保护欲或同情。
阿竹看着她痛苦的姿态,咬了咬牙,低声道:“你别出声,我就给你松一下,你别耍花样!”
“嗯……”江知意顺从地应道。
阿竹伸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蒙眼布的结,但没有完全取下,只是松开了些。昏暗的光线涌入眼帘,江知意眯了眯眼,适应着光线,同时也快速扫视了一圈周围环境。
这是一个狭窄的货舱底舱,堆着一些破旧的麻袋和木箱,空气污浊。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挂在舱壁上。除了她,角落里还蜷缩着另一个被捆着的人影,看衣着是个年轻女子,同样被蒙着眼塞着嘴,正瑟瑟发抖,应该就是她之前听到的另一个呼吸声。
阿竹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秀,眼神里还带着未经世事的怯懦和不安,穿着普通的粗布短打,不像穷凶极恶之徒。
江知意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沾染着湿意(她努力逼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声音更加柔弱:“小兄弟……你……你是蜀地人?听口音像……”
阿竹愣了一下,点点头:“嗯,我是渝州人。”
“渝州……好地方。”江知意轻轻说,语气带着一种怀念和哀伤,“我父亲……以前在江州为官时,常夸蜀地人杰地灵,民风淳朴……不像京城,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她的话半真半假,语气真诚。
阿竹显然被勾起了好奇,也放松了些警惕:“你父亲是官?”
“曾经是。”江知意苦笑,笑容凄楚,“后来……被人陷害,家破人亡。我流落至此,不想又卷入是非……小兄弟,我看你面善,不是坏人,为何……为何替他们做事?”她目光清澈地看着阿竹,没有指责,只有困惑和一丝淡淡的怜悯。
阿竹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眼,低声道:“我……我家里穷,娘病了,需要钱抓药。刘管事……就是带队的那个,说我识字,机灵,让我跟着跑船,给的钱多……我不知道他们要抓人,更不知道是抓你这样的……”他语气里有一丝懊恼和不安。
**突破口。**
江知意心中一定,语气更加温和:“原来如此……孝心可嘉。你娘得的什么病?我略通些医理,或许能帮你想想办法。”
阿竹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黯淡:“是老毛病了,咳血,看了好多郎中都不见好……”
江知意根据他描述的症状,结合自己从父亲医书中看来的知识,说了几个可能对症的草药方子和调养法子,说得条理清晰,引经据典。阿竹听得一愣一愣,看她的眼神渐渐变了,从警惕变成了惊讶,甚至带上了一丝敬意。
“你……你真的懂医术?”
“家学渊源罢了。”江知意轻叹,“可惜,如今自身难保。”她话锋一转,看着阿竹,眼神坦荡,“小兄弟,我知道你为难。我不求你放了我,那会连累你。我只想问一句……他们打算把我带到哪里?何时……动手?”她问得平静,仿佛在问别人的事。
阿竹被她这份平静震撼了,嘴唇动了动,眼神挣扎。半晌,他才用极低的声音,几乎凑到江知意耳边说:“是……是往蜀中‘锦云庄’送……那是……是京里一位贵人的别庄。具体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到了地方,恐怕……”他没再说下去。
锦云庄。瑞王的别庄。果然。
江知意点点头,脸上并无惧色,反而对阿竹笑了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好心,会有好报的。你娘的病,记得按我说的方子试试,药材若不好找,可以去渝州‘回春堂’问问,掌柜姓孙,或许能帮上忙。”她随口说了苏娘子丝绢上的联络点,既是给阿竹指条路,也是埋下一个可能的联络线。
阿竹重重地点了点头,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复杂。
就在这时,上方甲板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怎么回事?”阿竹警觉地站起身。
舱门被猛地拍响,外面传来王头儿粗嘎焦急的声音:“阿竹!快上来!出事了!有水鬼摸船!”
水鬼?沈青?还是黑水寨的人?江知意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阿竹慌乱地看了一眼江知意,匆匆将蒙眼布重新给她系上(比之前松了很多),塞回破布(塞得也不严实),低声道:“你别出声,我……我去看看!”说完,快步跑向舱门,开锁冲了出去。
舱门再次关闭落锁,但外面的喧哗声更大了,夹杂着呼喝、打斗和落水声!
江知意的心脏狂跳。机会!混乱就是机会!
她立刻开始全力挣扎手腕上的绳结。阿竹之前给她松了眼罩,塞回破布时也心不在焉,绳结的活头似乎更松了!她忍着摩擦的疼痛,利用反绑的姿势,一点点扩大那个缝隙。
快了……快了……
“砰!”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重物撞上了船体,整条船剧烈一晃!
角落里那个一直瑟瑟发抖的女子发出了惊恐的呜咽。
江知意手腕猛地一拧!
**“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绳结的活头终于被她挣开了!双手恢复自由!
她迅速扯下蒙眼布和口中的破布,顾不得僵硬酸痛的手臂,先去解脚上的绳子。绳子系得死,她摸到之前挣扎时掉落在身边的一块尖锐木片,用力割扯。
外面的打斗声似乎渐渐朝着船尾方向转移,但脚步声依旧杂乱。
脚上的绳子终于断了!她踉跄着站起,因长时间捆绑而血脉不通的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她扶住舱壁,急促地喘息。
必须离开这里!但怎么离开?舱门从外面锁着。窗户?底舱有窗户吗?
她快速扫视,终于在靠近舱顶的位置,发现了一个狭窄的、用于透气的**舷窗**,用木条钉着,但有些腐朽。
她搬来一个破木箱垫脚,用力去掰那些木条。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根,两根……舷窗不大,但勉强能容她这样身材纤细的人钻出。
就在她掰开第三根木条时,舱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有人回来了!
江知意心头一紧,来不及了!她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还在发抖的女子,咬了咬牙,快速解开她的绳子和蒙眼布,低声道:“想活命,就跟我走!”
那女子惊恐地看着她,但求生本能让她点了点头。
江知意率先爬上木箱,从那狭窄的舷窗钻了出去。外面是冰冷的江水和漆黑的夜,船体正在江心行驶。她抓住舷窗边缘,对里面的女子伸出手:“快!”
那女子颤抖着爬上来,抓住江知意的手。就在这时,舱门被“哗啦”一声推开!
王头儿狰狞的脸出现在门口:“想跑?!”
江知意猛地将女子拉出舷窗,两人一起跌入冰冷的江水中!
入水的刹那,她听到王头儿气急败坏的吼叫和弓弩上弦的声音!
冰冷的江水淹没头顶,巨大的水流冲击着她们。江知意拼命划水,拉住那个几乎要沉下去的女子,朝着与船行相反的方向、岸边隐约的轮廓奋力游去。
身后,箭矢“嗖嗖”地射入水中。
黑暗的江水,仿佛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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