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春》片时春

3、琥珀中的时针

　　第七个春天的晨光，像一把温柔的锉刀，缓慢地磨开云溪湖上最后一层夜雾。
　　文心玥醒来时，身上盖着的灰色羊绒毯还残留着极淡的檀木气息。昨晚的经历瞬间像洪水般席卷而来，左手腕一道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压痕似乎在提醒她现在的处境。
　　她坐起身。房间如昨夜所见，空旷得近乎冷酷。晨光从落地窗外涌进来，在深灰色地板上切出锋利的光斑。
　　然后她闻到了咖啡香。极淡，混着烤面包的焦香，透过门缝渗进来。
　　文心玥推开卧室门——门竟然没有锁——走廊空荡，尽头是开放式的餐厨空间。她走过去，看见了餐厅长桌上，摆着两份早餐。
　　素白的骨瓷盘里，三明治边缘切得整齐利落。全麦面包，煎蛋，培根，生菜。旁边是两杯咖啡，一杯奶泡细腻，一杯纯黑。晨光斜斜地打在桌面上，把咖啡杯的影子拉得很长。
　　梁谷雨已经坐在长桌一端，手里握着那杯黑咖啡。晨光从他侧后方照来，给他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望着窗外初醒的湖面，没有回头。
　　“咖啡会凉。”他说，声音像被晨雾滤过，平静无波。
　　文心玥停在餐厅入口。七年前，在他们租的那个小公寓里，每个周末早晨都是这样的场景。他会早起做早餐，她总是赖床，最后被咖啡香勾起来，睡眼惺忪地蹭到他背后，把脸埋在他的肩膀。
　　“谢谢，”她说，但没有走近，“我不饿。”
　　“你还是老习惯，”他啜了一口咖啡，“紧张的时候，胃就先关闭。”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对了。此刻她的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任何食物都塞不进去。
　　“梁总，”她走到餐桌另一端，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再浪费精力了吧，如果工作上没有必要的事情，我现在需要联系我的公司。”
　　“你在威胁我？”
　　“我在陈述事实。”
　　空气凝滞。窗外有早起的鸟掠过湖面，翅膀划破平静，荡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就在这时，梁谷雨放在桌角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没有姓名，但那串号码让文心玥的呼吸微微一滞——是陈柯。
　　震动固执地持续。梁谷雨看着屏幕，眼神深得像两口古井。直到铃声即将断掉的最后一刻，他才按下接听键，并打开了免提。
　　“梁总，早晨好。”陈柯的声音传来，平稳、醇厚，带着经过岁月打磨的从容，“我联系不上文心玥总监。她最后出现的地点，是贵司的庆功宴。我需要确认她的安全。”
　　没有质问，却比质问更有力。
　　梁谷雨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陈总费心。文总监正在光年进行深度尽调，为保证核心资料不外泄，通讯暂时集中管理。这是项目需要。”
　　“深度尽调需要完全切断对外联系？”陈柯的语速微微加快了一丝，“梁总，这不合常规。请让文心玥本人听电话，我需要听到她确认这一点。”
　　文心玥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她看向手机，喉咙发干。
　　梁谷雨与她对视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试探。他拿起手机，取消了免提，递向她。
　　文心玥接过。听筒贴近耳畔的瞬间，仿佛接通了另一个世界平稳有序的脉搏。
　　“……陈总。”她开口，声音因为之前的对峙而有些低哑。
　　“心玥，”陈柯的声音立刻传来，那一声称呼比刚才的对质多了半分不易察觉的柔和，“你人是否安全？是否自愿留在那里？”
　　两个问题，精准而克制。这是他的风格，只确认最关键的事实，不越界，不纠缠。
　　文心玥的目光掠过餐厅——晨光中的湖景，桌上未动的早餐，坐在对面紧盯着她的梁谷雨。
　　她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她坐上陈柯的车，从后视镜里看着梁谷雨在雨中伫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街角。
　　她还想起，这些年每一次在财经新闻里看到“光年科技”时，心头那阵尖锐的刺痛。想起自己悄悄保存的所有关于他的报道，想起那些深夜里，她对着手机屏幕上他接受媒体采访的照片，轻声说“谷雨，你看，你做到了”。
　　这些记忆碎片在瞬间涌来，像洪水般淹没她。此刻，她可以走，但为什么她有一丝想留下呢？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近乎陌生：“我安全。关于尽调安排，是我认可的。工作需要。”
　　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陈柯在那几秒的空白里评估着她声音里的每一个细微颤音。
　　“好。”他接受了，干脆利落，“既然是为了工作，那么作为你的上级，我需要你保持基本的工作可联系状态。稍后，我会让助理送一部备用手机到光年前台，供你处理紧急事务。这一点。”
　　他递给了她一条绳子，一条体面的、能拯救她离开洪水的绳子。
　　“另外，”陈柯的声音压低了一些，“‘蔚蓝海洋’项目的B轮报价，最迟今天下午需要你的最终意见。文件在你云端，密码是你常用的那个。”
　　旧密码。他记得。
　　“……我知道了，谢谢。”文心玥低声说。这句“谢谢”里，有感激，有愧疚，有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
　　“嗯。”陈柯应了一声，最后说道，“保持联系，心玥。有任何状况都别怕，我在。”
　　那句“我在”让她悬着一整晚的心终于稍微落定，即使他们现在已经分开了，他仍然可以让她心安。
　　忙音传来。
　　文心玥握着手机，站在原地。那通电话像一扇短暂打开的窗，让她瞥见了秩序与安稳，也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自己身处何地——以及，她内心那丝可悲的、对“留下”的隐约动念。
　　她深吸一口气，“来吧，梁谷雨，欠你的债，我还！”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然后走回餐桌旁，将手机放在梁谷雨面前。然后，在晨光完全笼罩的餐厅里，她做出了选择。
　　不是抓住陈柯抛来的绳子。
　　是转身，走向客厅区域——那里有一张宽大的工作台，上面整齐地摆着那份厚重的《光年智造核心资料》——刚才她经过时瞥见的。
　　“梁总，”她拿起文件，纸张在手中沉甸甸的，“我们可以开始工作了。第一章，核心技术壁垒与专利护城河。”
　　梁谷雨跟着她走过来，晨光从她身后漫过来，柔和了她侧脸的轮廓——睫毛低垂，挺拔的鼻梁，清晰的下颌线，微微紧收的下巴。那段光影，和七年前图书馆那个下午，她低头拭泪时的模样，悄然重叠——
　　大学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梧桐新叶筛下的光斑在她发梢跳跃。她低着头读《我与地坛》，眼角湿润，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动作很轻，怕惊动身边的同学。
　　他递过去一张纸巾。
　　她抬起头，眼圈发红，眼神里有惊讶，有被窥见脆弱的窘迫。她接过纸巾，小声说“谢谢”。
　　那一刻梁谷雨想，这个女孩哭起来真安静。安静得让人想保护。
　　“梁总？”文心玥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她已经坐在工作台对面，翻开文件，笔握在手中。晨光此刻完全笼罩了她，照亮她低垂的睫毛，和抿紧的嘴唇。
　　梁谷雨移开视线，走到工作台另一端坐下，翻开自己面前那份相同的文件。声音恢复了商业精英的冷峻与精准：
　　“光年智造的核心专利，主要集中在异构计算架构和存算一体两个方向。我们从第一代芯片开始，就放弃了传统路径……”
　　他开始讲述。
　　文心玥低头记录，偶尔提问。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阳光继续移动，从餐桌爬到地板，爬上工作台的边缘，最后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
　　那一页空白，渐渐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
　　而在那些专业术语和数据之间，在某些笔画的顿挫里，藏着一些无人能解码的、颤抖的痕迹。
　　像心电图上，那些微小的、不规则的波动。
　　证明这颗心还活着。
　　还在跳。
　　还在疼。
　　窗外，云溪湖完全苏醒了。游船的汽笛声远远传来，又被玻璃隔绝，只剩下模糊的余音。
　　在这个安静得能听见呼吸的房间里，时间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琥珀。
　　而他们，是琥珀中两只相对无言的昆虫。
　　翅膀被黏住，再也飞不走。
　　只能眼睁睁看着彼此，在静止的光阴里，慢慢消耗掉所剩无几的氧气。
　　但至少在此刻，在晨光笼罩的这个清晨，他们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共存——
　　她翻阅着他七年的心血。
　　他凝视着她侧脸的光影。
　　谁也不说破。
　　谁也不离开。
　　桌上两份早餐渐渐凉透。奶泡塌陷，面包边缘的焦色变得暗沉。
　　咖啡的香气，终于彻底消散在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