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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糖与玻璃碴 ...

  •   上午的光线从锐利转为醇厚,最终沉淀成一种均匀的、略带疲惫的白,均匀涂抹在客厅的每个平面上。
      文心玥合上最后一页文件。钢笔在她指尖转了个圈,轻轻搁在摊开的笔记本旁。那些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财务模型、市场分析数据,像无数细小的齿轮在她脑海里啮合运转,最终拼凑出一幅清晰到近乎冷酷的图景。
      她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梁谷雨。他正啜饮手里的黑咖啡,目光落在窗外某处虚无的点,侧脸线条在均匀的光线下显得既专注又疏离。
      “看完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看完了。”文心玥的声音同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审慎,“很扎实。技术领先性、专利布局、团队背景,都无可挑剔。如果这是初创公司路演材料,我会给S级评级。”
      梁谷雨转过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通常‘如果’后面,都跟着‘但是’。”
      文心玥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但是,”她清晰地说,“这不是初创公司路演。这是面向成熟资本的B轮后融资尽调。梁总,光年智造的定位,是独立子公司,承载集团未来十年的核心战略。这意味着它不能仅仅是一个‘技术出色’的故事。”
      她翻开资料的某一页,指尖点在一行数字上。
      “这里,您规划的研发投入曲线,在未来三年内是指数级增长的。配套的晶圆厂合作、流片费用、高端人才储备……每一样都需要天文数字的资金支撑。而市场应用的落地和回报周期,”她翻过一页,“按照最乐观的预测,也要五年后。”
      她抬起眼:“长风资本参与这个项目的基金,存续期是七年。这意味着,在基金退出周期内,光年智造很可能还处在巨额投入和亏损阶段。这和我们基金要求的‘中后期项目、清晰盈利路径’的投资策略,是根本性背离的。”
      空气安静了几秒。
      窗外的湖面上,一艘白色游艇正缓缓驶过,拖出一条长长的、逐渐消散的尾迹。
      梁谷雨放下咖啡杯,陶瓷底座与大理石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所以,”他缓慢地说,每个字都像在冰面上敲击,“文总监的结论是,光年智造不值得投资?”
      “我的结论是,”文心玥纠正道,声音依然平稳专业,“从长风资本现有基金条款和风险偏好出发,这个项目不匹配。但这不代表项目本身没有价值。它可能需要的是更长期的产业资本,或是……”
      “或是什么?”梁谷雨打断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尖锐得像刀,“或是像我这样,‘不缺现金流’的母公司持续输血?”
      文心玥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果然早就知道。
      “您既然清楚,”她稳住呼吸,“为什么还要和长风谈这么久?浪费彼此的时间。”
      梁谷雨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冷意。
      “为什么?”他重复,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脸上,“文心玥,这个问题,你难道真的不知道答案?”
      他站起身,绕过工作台,走到她这一侧。高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投下一片压迫性的阴影。
      “因为我需要一个理由。”他俯身,双手撑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那股混合着咖啡苦香和淡淡橙香的气息再次笼罩下来,比昨夜更清晰,也更危险。“一个能让你不得不坐在这里,不得不看着我,不得不和我说话的理由。”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吊着长风,是因为长风有你。我发邮件给你,是因为我知道,只要涉及‘工作’,只要关乎‘专业’,你就不会躲。你看,”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近乎残忍,“我多了解你。哪怕恨我恨得要死,只要涉及到‘尽职调查’,你还是会坐下来,一板一眼地看完每一页材料,给出你最‘专业’的判断。”
      文心玥的背脊挺得笔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那么现在您得到您想要的了,”她仰起脸,毫不退缩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我的专业判断是:不匹配。您可以停止这场毫无意义的谈判了。”
      “毫无意义?”梁谷雨眼底的冷意凝结成冰,“文心玥,你觉得什么是‘意义’?是帮你的长风资本赚取超额回报?还是维护你‘文总监’专业冷静、从不失手的金字招牌?”
      他猛地直起身,退开一步,像突然无法忍受与她如此接近。
      “你口口声声风险收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客厅里激起回音,“那你七年前做的‘判断’呢?啊?用你那套‘专业’的眼光评估一下,当年选择陈柯,放弃我,这笔投资的‘风险收益比’怎么样?现在回头看,是赚了还是赔了?!”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刀,狠狠捅进了他们之间最禁忌、最鲜血淋漓的区域。
      文心玥的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扶着桌沿站起身,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但声音却奇异般地维持着一种冰冷的平稳:
      “梁谷雨,工作归工作。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光年智造的投资价值,不是……”
      “为什么不能讨论?”梁谷雨打断她,眼神里翻涌着压抑了七年的黑色风暴,“你不是最擅长‘评估’吗?评估项目,评估风险,评估人!那你评估评估你自己!评估评估你当年那个‘明智’的选择!”
      文心玥从座椅上噌的一声站起来。“够了!”,她终于失控了,胸膛剧烈起伏,眼前因为突如其来的晕眩和愤怒而阵阵发黑。“你可以质疑我的选择,可以恨我,可以把我绑在这里羞辱我!但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像带着冰碴,刮擦着她的喉咙。
      “此时此刻,我能坐在这里,能和你讨论三百亿市值公司的核心战略,能让你不得不正视我的意见——梁谷雨,我靠的是我自己。是这七年我自己一天一天熬出来的!你可以说我亏欠你,甚至可以说我自私!但你不能质疑我的专业能力!”
      她的话像一连串急促的冰雹,砸在空旷的空间里,也砸在梁谷雨骤然凝固的脸上。
      “你自己?”梁谷雨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但那笑意只停留在嘴角,未达眼底,反而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狰狞痛苦,“文心玥,你摸着良心说,当年你推开我,扑向陈柯的时候,你敢说靠的是‘你自己’?如果没有他给你的那笔钱,没有他给你铺的路,你能有今天坐在这里跟我谈‘专业’的资格?!”
      “你根本就不懂!”文心玥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颤栗。
      眼前一阵阵发黑,胃部传来尖锐的空虚绞痛,早晨未进食的后果和激烈情绪叠加在一起,让她四肢开始发冷、发软。她扶住桌沿,指节攥得发白,试图稳住自己下坠的身体。
      “我根本不懂什么?”梁谷雨往前一步,声音却因为看到她骤然苍白的脸色而顿住,怒气被一丝惊疑取代,“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
      文心玥视野中的一切——他愤怒又困惑的脸、窗外刺目的湖光、桌面上密密麻麻的黑字——开始旋转、扭曲,最终坍缩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耳边的嗡鸣声吞噬了所有声音,她只感觉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向后倒去。
      “文心玥!”
      一声惊骇的低吼。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感觉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揽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了她后仰的头。天旋地转中,她被拥入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
      那个怀抱已经暌违了七年,手臂的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她的肋骨,带着尚未完全散去的怒意和一种更深的、她无法理解的恐慌。
      她模糊的听见梁谷雨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不再是冰冷的讥讽或暴怒的质问,而是变了调的、慌乱的:
      “玥玥?玥玥!你怎么了?你看看我!看看我!”
      玥玥。
      这个暌违七年的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撞开了记忆最深处的闸门。伴随着这个称呼涌入的,是无数混乱的碎片:
      那一年,家里生意的款项收不回来,父亲着急犯了心梗,ICU里他那苍白沉默的脸,仪器单调的嘀嗒声,母亲在走廊尽头几乎不成调的哭声,还有医生那句平静却重如千钧的“先准备五十万”。
      那一刻,天塌了。而我站在废墟中央,手里空无一物。
      我不是没想过找你。那个念头像微弱的火星,闪了一下,立刻被更庞大的黑暗恐惧淹没了。找你能怎么样呢?那时的你,刚拿到第一笔天使投资,自己还在吃泡面熬通宵,梦想的飞船刚刚离地,我怎么忍心用自己的家庭泥潭,去拖住那艘脆弱的飞船?那不是爱,那是自私。
      情感是脆弱的,尤其是对像我这种从在社会底层成长起来的小镇女孩。从小,我就习惯了父母因为柴米油盐而争吵,他们用半生困顿教会我唯一真理——只有经济独立才是安全。
      麻烦别人是可耻的——尤其是麻烦你所爱的人。因为你不能确定,那份爱,会不会在无数次“麻烦”之后,变成像父母脸上一样的、疲惫又麻木的怨怼。
      我害怕……谷雨,我害怕我们的爱情,最终也会变成那样。我宁可它死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在我“背叛”的罪名里,也不要它被现实的砂纸,一天天磨去所有光彩,最后只剩下相互厌弃的粗糙内里。
      这些话,在她心里翻滚了七年,此刻随着眩晕和虚弱,几乎要冲破喉咙。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低血糖……一定是低血糖……你早上什么都没吃……”梁谷雨的声音在颤抖,语无伦次,抱着她的手臂收紧,又似乎怕弄疼她而放松了些。他好像在对她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她感觉自己被小心地抱了起来,离开了工作台,走向客厅的沙发。颠簸感很轻微,他的步伐快而稳,但揽着她的手臂肌肉绷得极紧。
      然后她被放在柔软的沙发垫上。失去支撑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难受地蹙紧眉头。
      “坚持一下,玥玥,马上就好……我去兑糖水……”
      脚步声匆匆远去,厨房的方向传来瓷器碰撞的轻响,水流声,勺子搅动的叮当声。所有这些细微的声音,都包裹在他一声声急促而低哑的呼唤里:
      “玥玥……玥玥……别怕,别怕!”
      那声音里的恐慌和小心翼翼,与几分钟前那个冷酷尖锐、步步紧逼的梁谷雨判若两人。
      文心玥闭着眼,意识漂浮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缘。身体很难受,胃在抽搐,冷汗濡湿了后背。但奇怪的是,在这一切不适之上,占据她脑海的,却是他刚才那一声声失了方寸的“玥玥”,以及自己心里那些从未说出口的、灰暗的真心话。
      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那么……让她想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温热的杯沿轻轻碰触到她干裂的嘴唇。
      “玥玥,张嘴,慢慢喝。”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极近,带着哄劝的意味,还有一丝未褪的紧张。
      微温的糖水迅速缓解了喉咙的干渴和胃部的绞痛。她本能地吞咽了几口,那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四肢的一部分寒意和虚软。
      她终于能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然后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梁谷雨近在咫尺的脸。他半跪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一手仍托着她的后颈,另一只手端着那个白色的骨瓷杯。额前的黑发有些凌乱,眉头紧锁,那双总是带着审视或冷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焦虑,正紧紧盯着她。
      见她睁眼,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放松了微不可察的一分,但眼神里的担忧并未完全散去。
      “感觉怎么样?”他问,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她。
      文心玥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眼睑。眩晕感在消退,但虚弱和一种深重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的他,剥去了“梁总”的冷硬外壳,撕掉了“报复者”的狰狞面具,甚至敛去了“成功者”的疏离光环。他只是一个半跪在她面前,因为她突然倒下而惊慌失措、笨拙地给她喂糖水的男人。
      和七年前那个在她生病时,彻夜守在她身边的少年,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好点了。”她终于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她试图自己坐起来,但手臂酸软无力。
      梁谷雨立刻放下杯子,扶住她的肩膀,帮她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半靠姿势,又拿过一个靠垫塞在她腰后。做完这一切,他才退回原来的位置,但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她。
      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方才激烈的争吵、刻薄的互相伤害、失控的情绪,都被她突然的晕倒和他慌乱的照顾冲散了,留下一片尴尬的、微妙的沉寂。
      阳光已经偏移,在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斜斜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低血糖,老毛病了。”文心玥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解释。
      梁谷雨沉默着。他当然知道,以前她在紧张时,或者没按时吃饭,就容易犯。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和那微微颤抖的、长长的睫毛。胸腔里那股积压了七年的、坚硬如铁的恨意,此刻仿佛被凿开了一道细缝,某种温热的、酸涩的东西正不受控制地渗出来。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
      “我去给你下碗面。”他转身往厨房走,背影显得有些僵硬,声音也恢复了平直的调子,但语速比平时快,“空腹不能只喝糖水。很快。”
      文心玥看着他快步走进开放式的厨房,打开冰箱,取出鸡蛋和青菜,动作熟练地烧水、准备。午后的光线暖洋洋地照进厨房,给他忙碌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这个画面,太熟悉了。
      熟悉得让她心口发紧,眼眶发酸。
      她靠在沙发里,疲惫地闭上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争吵时,他质问她的那些话。
      “你敢说靠的是‘你自己’?”
      是的,我敢。陈柯给了我一个跳板,但爬上去的每一步,都是我自己咬着牙走的。那些酒局上恶心的试探,那些项目里明里暗里的坑,那些需要比男人更狠才能抢到的机会……都是我自己的血汗。我选择他,不是因为我想走捷径,在我面前,根本没有“康庄大道”。那条看似“捷径”的路,是我在当时能看到的、唯一可能带着我全家爬出泥潭、并且……不把你拖下去的路。
      谷雨,你见过爱被穷困磨碎的样子吗?我见过。我每天都见。我害怕有一天,你看着我的眼神里,也会出现我爸看我妈时,那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可奈何的怨。我宁可你恨我,恨一个“虚荣势利”的文心玥,也不要你将来恨一个“拖累了你一辈子”的文心玥。
      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边的发丝。她迅速抬手擦掉,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翻涌的酸楚狠狠压了下去。
      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不能在他面前。
      厨房传来轻微的“滋啦”声,是鸡蛋被打入沸水的声音。随后,面条下锅的窸窣声,和食物渐渐散发出的、质朴温暖的香气,慢慢飘散过来。
      没过多久,梁谷雨端着一只白瓷碗走了过来。碗里是清汤挂面,卧着一个完整的荷包蛋,几片翠绿的青菜点缀在旁边,热气腾腾。
      他把碗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又递过来一双筷子。
      “趁热吃。”他简短地说,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目光看向窗外,没有看她。
      文心玥看着那碗面。很简单,甚至称不上丰盛。但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知道自己的低血糖必须补充食物,也知道这是目前最直接的“缓和”。
      她拿起筷子,沉默地吃了起来。面条煮得软硬适中,汤底清淡却带着食物本真的暖意。胃部被温暖的食物熨帖着,虚软无力的感觉一点点消退。
      两人都没有说话。客厅里只剩下她小口吃面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城市噪音。
      一碗面吃完,身上终于有了些力气,冷汗也停了。文心玥放下碗筷,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
      “谢谢。”她说。
      梁谷雨这才转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明天,”文心玥再次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云溪市有个‘未来科技与经济论坛’,主论坛下午开场,长风资本,是联合主办方之一。同时光年智造也是人工智能分论坛的主讲嘉宾。”
      梁谷雨看向她,眉头微蹙。
      “按照原计划,”文心玥继续说,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我今天完成初步尽调,明天应该以长风资本代表的身份,出席那个论坛。我需要在分论坛上做一个简短的对谈。”
      她顿了顿,清晰地说:“梁总,我需要回去准备我的资料、讲稿、还有正式的服装。”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窗外,午后的阳光开始泛出金红色,黄昏正在天际线处悄悄酝酿。湖面被染上了一层暖色调的粼光。
      梁谷雨长久地沉默着。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审视,在权衡,在与内心某种激烈的情感做最后的搏斗。
      恨意还在。不甘还在。七年等待的煎熬和被她“抛弃”的耻辱感,依然像毒刺一样扎在心底。但……
      但当她面无血色地倒下去时,那种心脏骤停般的恐慌,也是真的。
      当她靠在他怀里,虚弱地小口喝水时,那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混杂着心疼与无措的柔软,也是真的。
      当他给她煮面,看着她安静地吃完,苍白的脸上恢复一丝生气时,那股奇异的、仿佛时光倒流的平静感,也是真的。
      他把她“抓”回来,是想报复,是想质问,是想将她加诸于他的一切痛苦都还给她。
      可这一刻,看着她平静地坐在那里,陈述着她明天必须履行的“工作”,他忽然感到一种更深的茫然。
      继续把她关在这里?然后呢?让她错过重要的公开活动,让她……恨他?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金色又浓郁了几分。
      梁谷雨终于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让司机送你回家。”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转向窗外绚烂的晚霞,不再看她。
      文心玥的心,轻轻落下,却又仿佛坠入了另一片空茫。她站起身,腿还有些软,但已能支撑。她拿起自己的手提包——它一直放在工作台角落。
      “那份尽调报告的核心摘要,”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我会在今晚整理好,发到您邮箱。至于长风的正式投资决策,我会在论坛后,如实向内部委员会汇报。”
      梁谷雨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膀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出一种孤直的僵硬。
      文心玥不再多言,拉开门,走了出去。
      电梯无声下行。数字跳动,像倒计时,终结这场为期不足二十四小时的、荒谬又疼痛的“重逢”。
      走出那栋临湖的豪华公寓楼时,傍晚的风迎面吹来,带着湖水微腥的气息和城市即将入夜的凉意。天边的晚霞正燃烧到最绚烂的时刻,铺满了大半个天空,金红、橙紫、玫粉,层层叠叠,瑰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文心玥站在街边,回头望了一眼那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某一层,有扇窗后,或许有个人正看着这里。
      她不知道。
      她只是转过身,沿着湖边的人行道,慢慢地往前走。周围是下班归家的车流,散步的情侣,嬉笑奔跑的孩子。世界的喧嚣重新将她包裹,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独自走着,走在漫天燃烧的、盛大而寂寥的霞光里。
      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涌上来的。
      先是在眼眶里打转,让她视线模糊。她拼命地眨眼,深呼吸,想把它逼回去。不能哭,文心玥,不能在这里哭,路人会看见你的狼狈……
      可是,那些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情绪——被他囚禁时的恐惧,对峙时的尖锐,看到他保留旧玩偶时的震撼,争吵时的愤怒与绝望,低血糖袭来时的无助,吃下那碗面时心底翻江倒海的酸楚……还有更深更深的,那七年里,无数个深夜独自咀嚼的愧疚、孤独和无法言说的思念——所有这些,混合着眼前这美得令人心碎的晚霞,终于冲垮了她理智的堤坝。
      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她慌忙低下头,加快脚步,想找一个无人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了她身旁的人行道边。
      后车窗降下。
      陈柯坐在里面,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面容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沉稳平静。他看着她,目光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停顿了一下,没有惊讶,没有追问,只是温和而清晰地开口:
      “上车吧,心玥。”
      文心玥僵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泪,狼狈不堪。
      陈柯推开车门,朝她伸出手,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先上车。”
      文心玥看着那只伸出的手,又看了看车内他平静等待的脸。紧绷的神经,强撑的意志,在这一刻彻底瓦解。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不必再强装坚强的港湾。
      她垂下眼,脚步虚浮地走过去,坐进了车内。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绚烂的霞光和世界的喧嚣。车内弥漫着清淡的皮革味和一丝熟悉的、属于陈柯的沉稳气息。
      轿车平稳地驶入车流。
      陈柯没有问她为什么哭,没有问她这一天一夜经历了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然后,抽出一张质地柔软的方巾,递到她面前。
      文心玥没有接,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啜泣声终于从紧咬的唇齿间泄露出来。
      陈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不是拥抱,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克制而带着安抚的意味。
      “没事了,”他低声说,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温和,“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
      这句话,像最后一道赦令。
      文心玥一直紧绷的、高高筑起的心防,轰然倒塌。她再也无法抑制,抬手捂住脸,转过身,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任由压抑了太久的泪水,混合着一天的恐惧、疲惫、委屈、心酸和连自己都梳理不清的复杂情感,彻底决堤。
      哭声在豪华轿车的隔音空间里回荡,充满了绝望的释放。陈柯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陪伴着,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被泪光扭曲的城市光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车窗外,那场盛大辉煌的晚霞,正一点点被深蓝色的暮色吞没。
      而车内,一场迟到了七年的、真正的哭泣,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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