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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枷锁与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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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玥是在一阵干燥温暖的檀木香气中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没有立刻睁眼。本能先于恐惧启动——身下是极其柔软的床垫,空气恒温恒湿,寂静无声。这不是酒店,也绝非医院。记忆最后一块拼图咔哒归位:空荡的走廊,梁谷雨逼近的身影,以及他手臂环住她时,那股混合着雨汽和一丝橙香、完全陌生的压迫气息。
她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挑高极高的天花板,简约的深灰色,嵌着隐藏式灯带,散发出柔和如月晕的光。她缓缓转动脖颈,视线扫过整个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沉夜色与城市的零星灯火,勾勒出云溪湖的轮廓。房间极大,陈设却极少,只有一张床、一把单人沙发、一座书架,风格冷硬得像样板间。
然后,她感觉到了腕间的异样。
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某种柔滑的织物。她抬起手,这是一条深蓝色的旧领带,布料因为常年使用而泛着温润的光泽,打了一个复杂的、但绝不至于弄疼她的结,将她的左手腕与沉重的黄铜床柱系在一起。
不是手铐。是领带。
文心玥的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种冰冷的、近乎荒谬的理智攫住。她发现自己仍穿着那身连衣裙,只是高跟鞋被脱掉了,丝袜也完好。心里的防御稍微松了一些。她撑着坐起身,丝被滑落。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徒劳地挣扎。她甚至轻轻拽了拽,评估束缚的松紧程度——足以限制她自由活动,但绝不造成疼痛。一种精心设计过的、带着某种扭曲仪式感的禁锢。
就在这时,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梁谷雨站在门口,没有开大灯,身影被走廊的光拉得修长而孤峭。他换了件简单的灰色羊绒衫,黑色长裤,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骨瓷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像两口深井,映不出半点房间里的光。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冷的琥珀。文心玥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发出的声音。
“醒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喝点蜂蜜水。”
他走进来,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在她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距离她不过一米。这个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烟草气——他以前从不抽烟。
文心玥没有看那杯水。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从紧绷的下颌线,到眼下淡淡的青影,最后定格在他的眼眸里。她定了定神,用尽了全部的职业素养,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诘问:
“梁总,这是长风资本没谈拢的代价,”她顿了一下,清晰地问,“还是你我之间的?”
梁谷雨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审视姿态。
“你觉得呢,文总监?”他反问,语调平直,却像藏着冰碴,“以你的专业眼光评估一下,我现在做的,是商业行为,还是……私人恩怨?”
“如果是商业行为,绑架和非法拘禁的刑事责任,梁总想必很清楚。”文心玥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尽管被束缚的手腕在微微颤抖,“如果是私人恩怨……”
她吸了一口气,那口支撑着她的冰冷气息突然有些涣散。
“梁谷雨,”她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梁总”,声音里透出疲惫,“当年是我欠你的,我认,但我也同样付出了代价……”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
梁谷雨猛地攥紧了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眼底那片深井仿佛被投入巨石,骤然掀起黑色的波澜。
“代价?”他低低地重复,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比不笑更令人心寒,“你所谓的代价,就是甩掉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跟着能给你解决所有麻烦的陈柯,平步青云,直到今天以投资精英的身份,坐在我对面,评估我公司的价值?”
他的话语像淬毒的刀,精准地捅向她最不愿回顾的角落。
文心玥的脸色白了一瞬,但背脊挺得更直。她没有辩解,只是看着他说:“所以,这就是你的报复?把我绑来这里,像展示战利品,或者……囚禁一个叛徒?”
“叛徒?”梁谷雨咀嚼着这个词,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膀在夜色剪影里显得异常孤直。“文心玥,你太高估自己了。你从来就不是我的‘自己人’,何来背叛?”
他的话比直接辱骂更伤人。文心玥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捏碎了,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
沉默在房间里弥漫,沉重得令人窒息。窗外的城市灯火明明灭灭。
良久,梁谷雨忽然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当年你走的那天,也下着这么大的雨。”
文心玥心脏一抽。
“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了六个小时。”他继续说着,像在陈述别人的事,“看着你和他一起出来,他替你撑伞,护着你上车。”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锁住她,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痛苦。“我冲上去拦住你。你记得你最后跟我说什么吗?”
文心玥的呼吸停滞了。那段记忆是她多年来不敢触碰的禁区,此刻却被他就这样血淋淋地撕开。
她记得。她怎么会不记得。
她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那个曾经发着光的少年,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那句话:“梁谷雨,等你站在我够不到的地方,再来问我为什么。”
那句话,是她能想到的、最残忍的割席。是为了断了他的念想,也是为了……保护她那点可悲的尊严。
“你看,”梁谷雨走回床边,阴影笼罩下来,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我现在站得足够高了。高到可以轻易把你拉下来,关在这里。”
他俯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床沿,将她困在方寸之间。两人呼吸可闻,她能看清他眼底每一根血丝,和他瞳孔中自己苍白失措的倒影。
“现在,回答我。”他一字一顿,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话语却冰冷刺骨,“到底是为什么?”
文心玥被他眼中纯粹的痛楚和恨意灼伤了。被束缚的手腕下意识地挣扎,指尖划过身下的床单,却意外碰触到一个柔软、毛茸茸的异物。
她一怔,余光瞥去。
在床铺靠墙的阴影里,蜷缩着一只旧得有些掉毛的棕色泰迪熊。一只耳朵耷拉着,纽扣眼睛有一枚快要脱落,脖子上是一条早已褪色的蓝色丝带,丝带上用红色的毛线歪歪扭扭的绣着“W”——那是她大二那年生日,他买给她的礼物。收到礼物后原本想在丝带绣上“W&L”,奈何手笨,绣完“W”就放弃了。她曾夜夜抱着它入睡,即使后来毕业了,在他们共同租的公寓里,每晚也是梁谷雨从背后搂着她,她搂着小熊入睡——那曾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分手时,她把所有东西都留在了他们租的小屋里,什么都没带走。
它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绒毛塌陷,却干净得像被常年抚摸。
一个荒谬却尖锐的念头刺穿她的脑海,梁谷雨顺着她僵滞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只泰迪熊。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脸上那副冰冷强势的面具骤然崩裂,露出一闪而过的、近乎惊慌的狼狈。他几乎要立刻伸手去抓,想将它藏起来,就像藏起自己最不堪的软肋。
但文心玥比他更快。
她不是用手,而是用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旧玩偶。然后,她抬起眼,看向他,声音很轻,轻的像梦呓:
“谷雨……”她问,这一次她没有连名带姓,梦里她也是这么叫他的。
梁谷雨伸到半空的手僵住了。他维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紊乱的、无法掩饰的呼吸声。
他眼底翻涌的恨意、痛苦、质问,在此刻全部凝固,然后慢慢坍塌,露出一丝无处遁形的难堪。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最终还是没有去碰那只熊。他只是缓缓直起身,避开了她的目光,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棱角分明,却写满了颓败。
“绳结你自己能解。房子里有监控和最顶尖的安防,别想跑!”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几乎只剩气音。说完,他像是再也无法在这个房间、在她洞察一切的目光下多待一秒,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大步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带上,落锁声几不可闻。
文心玥独自留在空旷的房间里,左手腕上系着那条旧领带,目光却无法从那只蜷缩在阴影里的、旧得可怜的泰迪熊身上移开。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证人,见证过她依赖的夜晚,也见证过他独自捱过的、没有她的三千多个长夜。
窗外的月光惨白,透过玻璃,冷冷地照在她脸上,也照亮了玩偶身上磨损的痕迹。
原来,被锁住的,从来不止她一个。
而那把锁的钥匙,早在七年前,就被他们共同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