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春》片时春

1、第七年雨

　　第七个春天，云溪市的雨总在黄昏时分落下。
　　梁谷雨站在“光年科技”战略发布会的露台边缘，指间的电子烟亮起幽蓝的光。宴会厅里流淌着钢琴爵士乐，投资人、媒体人、合作伙伴们举着香槟低声交谈——庆祝的是“光年智造”子公司的正式启动，一个专注AI芯片的独立项目。
　　他创办的光年科技，七年前还是个在创业大赛上拿奖的概念。如今已是市值三百亿的AI上市公司。露台玻璃映出他此刻的模样：定制西装，冷峻的侧脸，以及眼底那片七年未散的雾霭。
　　他看见她了。
　　文心玥——或者说，Winnie Wen——站在宴会厅最远的落地窗前，一身商务黑色连衣裙，正与长风资本的合伙人低声交谈。她微微侧着头，露出清晰的颌线和高挺的鼻梁。眉眼间的英气比记忆中更甚，那种不媚俗的美在满厅精致妆容中像一道沉默的峭壁。
　　七年。当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浮现在眼前时，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明明可以早点见到她的，可当她看到公司背调书上出现梁谷雨的名字时，她就申请退出了这个项目。
　　“梁总。”助理轻声提醒，“长风资本的张总又来了，想约您下周……”
　　“告诉他我在考虑。”梁谷雨打断，目光没有离开那个身影，“把‘智造’项目的投资意向书，单独发一份给长风资本文心玥总监的邮箱。”
　　“可她并不是项目对接人……”
　　“发给她。”
　　他需要她坐下来。需要她像所有其他投资人一样，坐在他对面，用那双冷静的眼睛看他的财报、他的技术路径、他的一切。而不是像这七年，她像个精密的算法，永远计算着避开他的路径。
　　长风资本的张总显然施压了。梁谷雨看见那位中年男人拍了拍文心玥的肩膀，将她轻轻推向他所在的方向。她停顿了两秒，才转过身，穿过人群走来。
　　每一步都像慢镜头。
　　文心玥觉得喉咙发干。
　　她能感觉到梁谷雨的目光，像七年未见却从未失效的定位系统，牢牢锁在她身上。
　　“Winnie，这是最后的机会。”张总刚才的话还在耳边，“光年智造的项目，我们必须拿到份额。梁谷雨明显在吊着我们——我听说他私下问过你为什么不继续跟这个项目。”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哦，她说：“工作量太大，还有其他项目需要跟进。”
　　多么苍白。
　　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了。梁谷雨比她记忆中更高，肩膀宽了，那种少年气的锐利被淬炼成更深的沉默。唯有眼睛，看她的眼神和七年前雨夜里一样，深得像要吞没所有光。
　　“文总监。”他先开口，声音平稳。
　　“梁总。”她伸出手，职业化的微笑像一张精心调试的面具，“恭喜光年智造启动。长风一直非常看好这个方向。”
　　握手。他的掌心温热干燥。“既然看好，为何今天却派一个每次都避开核心谈判的总监来跟进？”梁谷雨松开手，从侍者托盘取过两杯新的香槟，递给她一杯。
　　文心玥接过酒杯，指尖碰到他的，细微的电流般触感。她仰头喝下一口，酒精顺着喉咙灼下去：“梁总说笑了。公司有更专业的团队负责……”
　　“我要你负责。”他打断她，声音压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从明天开始，这个项目的对接人换成你。否则长风连尽调的机会都没有。”
　　她握紧酒杯。眩晕感开始漫上来——刚才那杯酒太急，或许也因为大厅太闷，更或许，只是因为离他太近。
　　“这不合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努力维持平稳，“我有其他项目……”
　　“什么项目比光年智造更重要？”他靠近一步，属于他的气息笼罩过来，淡淡的橙香混着某种深沉的压迫感，“还是说，文总监在怕什么？”
　　怕什么？
　　怕看见你就想起七年前那个在雨里追车的自己。怕想起你说“玥玥，别走，求你了”时通红的眼睛。怕这七年小心翼翼筑起的平静，在你面前不堪一击。
　　这些话在舌尖翻滚，最后变成又一口香槟。
　　“梁总多虑了。”她放下空杯，微笑完美无瑕，“我会和团队确认。失陪一下。”
　　转身时，地板像是晃了晃。耳鸣声像潮水漫上来，淹没大厅的音乐和人声。她加快脚步，推开侧门走进走廊。
　　冷空气扑面而来。长廊空旷，尽头落地窗外是云溪市迷离的夜景，雨水在玻璃上划出扭曲的光痕。她扶着墙，呼吸变得急促，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
　　不对。自己虽然不常喝酒，但也不至于……这不止是酒精。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熟悉。七年了，她居然还记得他走路的节奏。
　　“文心玥。”他在她身后三步停下。
　　她想说“别过来”，想继续往前走，可腿软得不像自己的。视野开始旋转，窗外的霓虹融化成斑斓的色块。她伸手想抓住什么——
　　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梁谷雨接住了她下滑的身体。她比记忆中轻，眉头紧锁。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口，滚烫，呼吸急促而浅。
　　“你……”她挣扎着想睁开眼，眼神却已涣散，“放……”
　　“这次不放。”他低声说，手臂收紧，将她完全抱离地面。
　　七年前他放她走了。看着她坐上那辆黑色的车，消失在雨夜里。那时他站在泥泞的路边，发誓要变成她再也无法忽视的样子，然后——
　　然后把她抓回来。
　　永远地。
　　走廊尽头的电梯无声滑开。他抱着她走进去，镜面映出两人的影子：他西装革履，她在他怀中不省人事，像一场沉默的献祭。
　　电梯下行。数字跳动：28、27、26……
　　文心玥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感觉有微凉的手指拂开她额前的碎发。然后，一个很轻的声音落在耳畔，像叹息，更像诅咒：
　　“欢迎回来，我的月亮。”
　　电梯抵达地下车库。黑色轿车早已等候。梁谷雨将她放在后座，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对司机报出一个地址。
　　那是云溪湖边的一处顶层豪宅。他买下它，只因为主卧的落地窗能看见完整的月亮升起。
　　车驶入雨夜。他侧头看着枕在自己肩上的她——眉头微蹙，嘴唇失了血色，唯有那分英气，即便在昏睡中也未折损半分。
　　七年。
　　他用两年从废墟里爬起来，三年把光年科技做到行业前十，一年筹备上市，最后这一年，用来布这个局。
　　每一步都算好了。
　　包括她会在第几分第几秒晕倒，包括他会用哪只手接住她，他都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
　　可他没有算到的是，当真正触碰到她的这一刻，那些积攒了七年的恨意、不甘、怒火，忽然都变成了别的东西。
　　一种更深，更痛，近乎绝望的温柔。
　　他低头，嘴唇极轻地碰了碰她的额头。
　　“这次，”他在引擎的微震中喃喃，“我们慢慢算。”
　　车窗外的云溪市灯火流丽，雨水将整座城市洗成一片模糊的光海。而在这片光海深处，一艘沉没了七年的船，正缓缓浮出水面。
　　带着它所有的锈迹、伤痕，和从未熄灭的，固执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