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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沈府的西跨院常年锁着,沈清辞小时候总爱扒着门缝往里瞧,院里的石榴树长得老高,枝桠都探过墙来,只是从不见结果。
      他问过娘,那院子里住过谁,娘总摸着他的头叹气:“住过两个哥哥,比你还淘气,只是去得早。”
      后来他听管家跟老妈子闲聊,才拼凑出些片段——老爷和夫人年轻时盼孩子盼得紧,头胎生了个大胖小子,三岁上出痘没扛住;隔年又添了个二公子,五岁那年在花园里追蝴蝶,失足跌进了荷花池。
      打那以后,夫人的肚子就再没动静,求医问卜都试过,终究是没能再怀上。直到那个雪夜,在府门外捡到了裹着玉牌的他。
      “所以我是老天爷送你们的?”他曾仰着脸问爹,沈老爷正在练字,笔锋顿了顿,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团:“是,你是老天可怜我们。”
      他那时候不懂这话里的分量,只觉得自己运气好,不用像小石头那样,爹死得早,娘靠缝补度日。
      十二岁那年,沈清辞去城外的白云观上香。夫人信佛,却让他去道观,说观里的老道能算姻缘,先给这混小子算算将来能不能收收性子。
      他揣着娘给的香油钱,一路跟卖糖画的、捏面人的逗乐,晃到观门口时,正撞见个穿粗布青衣的小姑娘,蹲在石阶上喂松鼠。
      那松鼠胆儿大,敢凑到她掌心叼松果,她指尖轻轻碰了碰松鼠的尾巴,声音轻轻的:“慢点吃,我兜里还有。”
      沈清辞看得稀奇,走过去蹲她旁边:“这是你养的?”
      小姑娘抬眼看他,眸子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梳着双丫髻,发绳是褪色的红布条:“山里的,谁都能喂。”
      “我叫沈清辞,”他从怀里摸出块桂花糕,“给你吃。”
      小姑娘没接,反而指着他腰间的玉佩:“这玉,跟山涧里的石头一个味儿。”
      沈清辞愣了愣,这玉是他打小戴的,温润通透,怎么会跟石头一个味儿?他刚要问,小姑娘已经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草屑:“我叫阿禾,住在后山。”
      那天他没在观里多待,跟着阿禾去了后山。她认得许多他叫不上名的草,说哪种能治肚子疼,哪种开花时会引来蓝色的蝴蝶。
      走到一条小溪边,阿禾脱了鞋踩进水里,溪水明明没过脚踝,她却像站在平地上似的,脚边的水流都绕着她走。
      “你看!”阿禾笑着指向水面,她的影子在水里动了动,竟游出几条小鱼的形状。
      沈清辞看得呆了,伸手去碰水面,刚碰到,那几条“鱼”就散了。阿禾咯咯地笑:“你碰不得,你身上的气太躁。”
      他不懂什么是“气”,只觉得阿禾很特别。往后他常溜出城找她,有时带些点心,有时是他画坏的风筝。阿禾会给他带野栗子,还教他用草编小兔子。
      有一回,他见阿禾蹲在一棵老槐树下,对着树干说话。
      他悄悄凑过去,听见她问:“树爷爷,山下张地主家的牛,是不是你绊了一跤?”
      树干晃了晃,落下几片叶子。阿禾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总打牛,是该教训教训。”
      沈清辞吓了一跳,拉着阿禾往后退:“树、树会说话?”
      “万物都能说话,”阿禾眨眨眼,“只是你们听不见。”
      这话他没敢跟家里说。那时他已懂些事,知道寻常人不会跟树说话,也不会让水流绕着走。他隐约觉得阿禾跟自己有点像——都和周遭的人不太一样。
      十五岁那年,城里闹粮荒。官府征了新税,不少农户交不出粮,被衙役捆着往牢里送。沈老爷叹着气说:“今年收成本就不好,再这么折腾,怕是要出乱子。”
      沈清辞想起小石头,他家早已没地可种,小石头如今在码头扛活,听说累得咳血。
      他偷了家里的粮仓钥匙,想偷些米给小石头送去,刚打开仓门,就被管家撞见了。
      “三公子!”管家急得直跺脚,“这要是被老爷知道了,非打死你不可!”
      “他们快饿死了!”沈清辞红着眼眶,“不就几袋米吗?”
      “几袋米?”管家压低了声音,“如今米价贵如金,私开粮仓是要吃官司的!再说,这是沈家的米,凭什么给那些穷……”
      “凭什么?”沈清辞打断他,“就凭他们是人!”
      两人正争执,沈老爷来了。他没骂沈清辞,只是盯着他看了半晌,叹了口气:“你可知,前几日城西有户人家,为了半袋米,把女儿卖给了张地主做妾?”
      沈清辞愣住了。
      “这世道就是如此,”沈老爷的声音很沉,“你救得了一个小石头,救不了满城的人。安分些,别给家里惹祸。”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溜出府往城外跑。
      后山的月光很亮,阿禾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城里的方向。
      “城里好多人在哭,”阿禾轻声说,“地里的麦子都在叹气。”
      “我想帮他们,”沈清辞蹲在她身边,“可我爹说,我帮不了。”
      阿禾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野果,递给他:“吃吧,这果核能种出会结粮食的树。”
      他接过果子,果皮是奇怪的紫色,咬一口,甜得有些发腻。阿禾看着他吃完,说:“我要走了,去南边。”
      “为什么?”
      “这边的山不开心了,水也不开心了,”阿禾站起身,“它们说,待不下去了。”
      沈清辞没懂,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跟阿禾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阿禾走的时候,给他留了一片叶子,说是能在渴的时候变出泉水。
      沈清辞把叶子夹在书里,第二天再看,叶子已经干了,跟普通的落叶没两样。
      他再也没见过阿禾。
      粮荒过后,城里安静了许多,只是街头多了些乞丐。沈清辞路过时,总会丢下几枚铜钱。管家劝他:“公子,这些人里有骗子。”
      他没回头:“就算是骗子,也比我饿。”
      那时他已长成像模像样的少年,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偶尔会对着月亮发呆。沈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常跟老爷说:“清辞这孩子,心思重了。”
      沈老爷只是抽着烟,望着西跨院的方向,烟圈在他眼前散开,像那年雪夜里,抱着襁褓进门时,呵出的白气。
      他总觉得这孩子留不住,像握在手里的沙,不知哪一天就会顺着指缝溜走。
      而沈清辞自己,也常望着掌心发呆。他隐隐觉得,自己的来处,或许不止是那个雪夜的府门外。
      窗外的石榴树又开花了,红得像团火。这是他在沈府过的第十五个夏天,离那个雪夜,已经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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