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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父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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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华殿的玉阶积着雪,千年不化。阿鸾跪在殿中央,头顶有问话传来,她指尖掐进掌心。
问话的是司命,白须垂到胸前,手里命格簿泛着微光。“你没想过吗?”他说,“苍梧神君愿自褪神格,陪你在凡界守空庙,日日为你温茶扫雪,这般用心,你不动心?”
阿鸾垂着眼,睫毛上凝着霜。她原是昆仑神女,触怒天规被贬,困在临平山破庙,不得出山门。
苍梧是九天战神,瑶池初见时,他金盔银甲,目光未曾停留在一人身上。谁想三千年后,他卸了战甲,换粗布青衫,守在庙门外,已过百年。
“他是神,我是罪臣。”阿鸾声音轻的很,“他该回九天,受万仙朝拜,不该困在凡界陪我受罚。”
司命翻开命格簿,书页响:“他在命格簿上自改命数,愿以万年修为换与你凡尘相伴。天规难违,他心意更烈。你当真……从未想过接纳?”
阿鸾猛地抬头,眼里映着殿顶琉璃灯的光,她想起昨夜,苍梧冒雪上山,怀里揣着温好的食盒,打开是碗甜酒蛋,糖心淌出来。他坐在门槛上看她吃,雪落在发间,白了一片,没半句怨言。
“想过。”她声音发颤。
司命叹口气:“那为何拒他?”
阿鸾低下头,看腕间锁仙链,链子上符咒闪着寒光——天帝旨意,凡与她亲近者,仙骨尽碎,魂飞魄散。
“迫不得已。”三个字从齿间挤出来,带血腥味,“我是戴罪之身,他是九天战神,我不能……不能让他为我堕入万劫不复。”
殿外起了风雪,混着熟悉的脚步声。阿鸾站起身,看向门口。苍梧披着旧蓑衣,手里捧束山茶花,花瓣沾着雪,是今早冒风雪从山脚采的。
“阿鸾,”他笑,“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阿鸾背过身,锁仙链在腕间勒出红痕。“你走吧。”她声音冰冷,“回你的九天去,别再来了。”
苍梧脸上的笑僵住,手里山茶花掉在地上,花瓣被雪打湿,蔫了。“为什么?”他问,声音里有自己没察觉的慌,“昨日你还肯吃我做的甜酒蛋,今日为何……”
“昨日是我糊涂。”阿鸾打断他,不敢回头,“我是罪神,你是上神,本就隔着云泥。你该守你的九天秩序,我该受我的凡尘之罚,不必纠缠。”
风雪更大,卷着他的声音撞在殿柱上:“我不在乎什么神位秩序!我只想守着你!”
“可我在乎!”阿鸾猛地回头,泪掉下来,砸在锁仙链上,溅起小火花,“我在乎你会不会因我仙骨尽碎!在乎你会不会魂飞魄散!苍梧,你听不懂吗?我不要你为我付出这些!”
苍梧愣住,看她腕间锁仙链,忽然明白。他走近,雪水从蓑衣滴下来,在地上积成小水洼。“那锁仙链……”
“是天帝的旨意。”阿鸾别过脸,“凡与我亲近者,同罪。”
苍梧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声里有倔强,他伸手,拂去她发间的雪,指尖温度烫得她一颤。
“阿鸾,”他声音轻,字字清,“当年瑶池见你第一面,就想过,若能卸甲归田,定要寻有你的地方,晨起煮茶,暮时看山。如今这凡界虽冷,有你在,便是九天。”
他从怀里摸出枚玉佩,是用他仙骨磨的,温润通透,刻着“鸾”字。“这玉佩能挡灾劫,你戴着。”塞进她手里,掌心温度透过玉佩传过来,暖暖的。
“至于天帝的旨意……”他抬手碰了碰锁仙链,链上符咒瞬间暗下去,“我苍梧的命,从来不由旁人定。”
阿鸾攥着玉佩,看他走进风雪里,背影挺拔。司命在身后轻声道:“他为护你,已自毁三成仙骨,破了天帝符咒。”
阿鸾的泪决堤,双手捧着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嘴唇微微颤抖,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泪珠一串串砸在玉上。
殿外风雪还在下,好像没那么冷了。她想起他掉在地上的山茶花,忽然笑了,嘴角牵起道浅痕,那笑声很轻,混在风里,没等听清就散了。
回忆———
昆仑墟的雪下了三千年。阿鸾蹲在断云崖边,看冰棱垂成剔透的帘。她是墟里不起眼的神女,司掌山间晨露,每日卯时前,将崖下百草叶尖的露水收进玉瓶。
那日她踮脚够岩缝里的仙草,脚下冰滑,直往崖下坠。没等来刺骨寒潭,撞进一片温热的铠甲里。
“留神。”
声音僵硬。阿鸾抬头,撞进双覆着金纹的眼。是苍梧神君,九天战神,传闻三战平魔族,剑上凝着十万冤魂的狠戾角色。
他刚从诛仙台回来,银甲上沾着未褪的血污,却稳稳托着她,指腹擦过她的腕,带着些许糙意。
“谢、谢神君。”阿鸾慌忙挣开,玉瓶里的露水洒了大半,脸颊发烫。
苍梧没多言,瞥了眼她空了半截的玉瓶,转身时,披风扫过岩上的冰,簌簌落些碎渣。
阿鸾望着他背影,见他腰间悬剑,剑穗玄黑色,在风雪里几乎看不见飘动。
这是他们第一面,没留一点痕迹。
再遇见是瑶池宴。阿鸾缩在角落,捏着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她不□□上的琼浆玉露,只喜欢人间这点甜。有片阴影罩下来,她抬头,又是苍梧。
他换了常服,月白锦袍,少了金甲戾气,更显得肩宽腰窄。“昆仑墟的露水,比这桂花糕甜?”他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阿鸾把糕往身后藏,摇摇头又点点头,闹得自己脸红。他忽然笑了,极淡,转瞬即逝。“我尝过你收的露水,”他说,“比瑶池的玉液清凉些。”
阿鸾愣住。她收的露水管着昆仑百草枯荣,从无旁人碰过,他怎会尝过?
后来才知,他每次从下界征战归来,都会绕路经断云崖。
有时是寅时,她正披星戴月收露,他便立在崖顶风里,看她踮脚、俯身,看她被晨霜沾湿鬓角,也不说话,等她收完最后一滴露,才转身回九天。
“神君不必等我。”一次阿鸾忍不住道,手里玉瓶已满,晃出细碎的光来。
他站在逆光里,看不清表情:“顺路。”
可谁都知道,九天到诛仙台,断云崖是最远的路。
转折在她触犯天规那日。为救崖下被天雷劈中的灵狐,她擅动掌露神力,折了三百年修为,被罚在锁妖塔外跪三日。
七月流火,塔外地面烫得能煎蛋。阿鸾跪得膝盖渗血,意识模糊间,有片阴影落下来,带着熟悉的、淡淡的雪松香。她睁眼,见苍梧立在面前,提桶井水,正一勺勺往她周围地上泼。
“你不怕被牵连?”她哑着嗓子问。
他没看她,只把水泼得更远,声音低沉道:“你救灵狐时,想过怕吗?”
阿鸾语塞。他蹲下身,从袖中摸出瓶药膏,指尖沾了些,轻轻抹在她渗血的膝盖上。动作轻,与他战神名头不符,指腹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有丝丝凉意。
“这是……”
“人间的伤药,比天界的灵膏管用。”他避开她的眼,“我在下界顺手买的。”
可她认得那药膏盒子,是南荒进贡的珍品,三百年才得一盒,哪里是“顺手买的”。
第三日傍晚,天帝旨意没到,来了群曾被苍梧斩过的魔族余孽,想掳她去要挟苍梧。刀光劈过来时,阿鸾以为必死,却被人猛地拽进怀里。
是苍梧。他不知何时卸了仙骨,一身凡人筋骨,硬生生替她挡了那刀,后背顿时血肉模糊。“走!”他推她,声音嘶哑。
阿鸾不肯,攥着他衣袖哭:“你是战神,怎可为我……”
“我不是战神了。”他笑,嘴角淌着血,“从看见你在断云崖收露那天起,就不是了。”
后来天帝赦免旨到了,魔族余孽被天兵剿灭。苍梧躺在昆仑墟药庐里,后背的伤深可见骨,仙骨尽碎,暂时回不去九天。
阿鸾守在他床边,给他擦身、喂药。
“疼吗?”她问,指尖抚过他背上狰狞的疤。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糙纹摩挲着她的腕。“不疼。”他说,“你看,”他抬眼,眼里映着窗外的雪,亮得惊人,“这下,我能日日看你收露了。”
药庐外的雪又下起来,落在梅枝上,簌簌有声。
药庐的药香还没散尽,九天的旨意已砸落。
来传旨的是天帝身边的金甲力士,声音没温度:“阿鸾擅动神力,本应打入轮回,念及苍梧神君自毁仙骨替罪,罚你永镇临平山破庙,断云崖仙泽尽撤,凡靠近者,仙魂俱灭。”
阿鸾猛地抬头,指尖攥紧苍梧的衣袖。她不怕镇在破庙,怕的是那句“凡靠近者,仙魂俱灭”。
苍梧挣扎着想坐起,后背的伤被牵扯得剧痛,仍梗着脖子道:“旨意我接,罚她我不认。”
金甲力士冷哼:“神君仙骨已碎,与凡人无异,凭什么不认?”
“凭我是苍梧。”他声音不大,带着当年独战诛仙台的悍劲,“她在哪,我在哪。”
阿鸾的泪瞬间涌上来,死死咬住唇才没哭出声。她知道,这不是赌气的事。他仙骨已碎,若再触那“仙魂俱灭”的禁制,便是真的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我去。”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我去临平山,不必劳烦神君。”
苍梧猛地看向她,眼里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阿鸾!”
“神君是九天战神,不该困在这凡俗之地。”她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临平山的雪,我自己看就够了。”
金甲力士拂袖而去:“三日内,若不赴任,休怪天规无情。”
力士走后,药庐里只剩两人的呼吸声,混着窗外的风雪,沉闷得让人窒息。
苍梧抓住她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说什么胡话?我自毁仙骨,不是为了看你独自去受罚!”
“那你是为了什么?”阿鸾终于回头,泪珠子砸在他手背上,滚烫,“为了陪我一起魂飞魄散?苍梧,你看看你现在——”她指尖划过他后背未愈的伤,声音发颤,“你连剑都握不住了,怎么护我?”
他怔住,喉间像被堵着,说不出一个字。
是啊,他护不住了。从前他是战神,挥剑能斩妖魔,覆手可遮云雨,可现在,他只是个断了仙骨的凡人,连替她挡一刀都要赌上性命。
“你回九天去。”阿鸾抽回手,起身往药庐外走,“等你养好伤,重塑仙骨,还是那个受万仙朝拜的苍梧神君。”
“阿鸾!”他在身后喊,声音嘶哑。
她没回头,一步一步走进雪地里。临平山的方向,隐约传来破庙的钟鸣,那是她往后余生的归宿。
三日后,阿鸾到了临平山。破庙漏风,供桌上积着灰,墙角结着蛛网。她扫开供桌前的雪,盘膝坐下,腕间自动浮现锁仙链,链上符咒流转,映得她脸色发白。
第一夜,风雪敲窗,她裹紧单薄的僧衣,想起昆仑墟药庐里那个人的身影。
第十夜,她在梦里看见苍梧,他穿金甲,站在断云崖顶,她喊他,他转身走进云雾里。
第一百夜,庙门被推开,风雪卷着个人影进来。是苍梧。
他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后背的伤显然没好利索,走路带着滞涩。他手里捧着食盒,见了她,眼里先是惊,随即漫上滚烫的光。
“你怎么来了?”阿鸾猛地站起,锁仙链发出刺耳的嗡鸣,“快走!这链子会伤你!”
他像没听见,径直走到她面前,打开食盒,里面是碗甜酒蛋,还冒着热气。“我找了好久才寻到人间的灶房,”他笑,眉眼间带着疲惫,“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阿鸾看着他,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你疯了?锁仙链的禁制……”
“我知道。”他打断她,伸手想替她擦泪,指尖刚要触到她的脸,锁仙链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他像被重锤击中,猛地后退几步,嘴角呕出一口血。
“苍梧!”她扑过去想扶,却被锁链拽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捂着胸口,疼得蜷缩在地上。
“你看,”他喘着气,抬头冲她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试了,伤是伤,却死不了。”
原来他这些日子没回九天,在偷偷寻解禁制的法子。他散尽最后一点残余的仙力,换来能在她身边多待片刻的机会,哪怕每次靠近都要受锁链反噬,疼得撕心裂肺。
“你这是何苦……”阿鸾声音哽咽,“我不值得。”
“值得。”他挣扎着爬起来,重新走到她面前,这次不敢再碰她,只把食盒往她手里塞,“快吃,凉了就腥了。”
甜酒蛋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甜意漫上来,却苦得舌尖发颤。
从那以后,苍梧守在破庙外的老槐树下。他不敢靠得太近,每日卯时,把做好的吃食放在庙门口,有时是热粥,有时是蒸糕,然后坐在树下,听着庙里的动静,一听就是一天。
锁链的禁制仍在,他每靠近一步,就像有刀在剐他的筋骨,可他从没离开过。
一日,阿鸾隔着庙门问他:“你就不怕哪天真的魂飞魄散?”
门外沉默许久,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槐叶:“怕。但更怕你一个人在这里,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阿鸾靠在门板上,听着门外他压抑的咳嗽声。司命后来偷偷告诉她,苍梧自毁仙骨前,去命格簿上改了她的命数,把“永镇孤庙,魂归虚无”改成了“得遇良人,凡尘圆满”,为此,他甘愿替她受了天帝三道天雷。
庙外的槐树叶落了又青,临平山的雪融了又下。阿鸾看着门口每日更换的吃食,听着树下越来越轻的咳嗽声。
“苍梧,我…”
话音未落,她哭起来——不是隐忍的啜泣,是撕心裂肺的嚎啕。积压太久的恐惧、委屈与绝望,在这一刻决堤。她不怕狼狈,不怕被看见脆弱。
这哭声里,藏着最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