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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城隍庙市 ...

  •   **第七章城隍庙市**

      晨光漫过城墙时,商队自西直门缓缓入城。

      守城兵士验过文书,目光在秀英身上不由停了片刻——背着一张几乎与身等长的大铁弓,在寻常行人中确实太过惹眼。虽是镖师寻常打扮,那份迥异于他人的挺拔与隐隐锋芒,仍让她在人群中显得突兀。商队挂着“惠通商号”与“威远镖局”的旗号,李镖头熟稔地递上几枚铜钱,寒暄两句,兵士也就挥挥手,很快放行了。

      京城的声浪霎时扑面而来,与边关的苍茫萧瑟截然不同。稠密的人语、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闷响、小贩拖长了调子的吆喝,混杂着刚出炉炊饼的焦香、胭脂水粉铺里飘出的甜腻,还有深植于帝都砖瓦梁木间的、沉淀了数百年的岁月气息。街道宽直,两侧店铺的幌子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晃动,每一道褪色或崭新的幌子后,似乎都藏着一片熙攘的人生。

      商队随李镖头先至威远镖局交卸货物。秀英在镖局厢房稍作休整,待李镖头忙完繁琐的交接,便上前拱手告辞。

      “陈公子真不在镖局多住几日?”李镖头送至门口,关切道,“总镖头过两日便回,到时也可引荐一二。”

      “多谢李镖头一路照应与美意。”秀英笑容温润,言辞恳切,“在下还有些私事需料理,便先行一步。待安顿妥当,定来叨扰。”

      李镖头点头,不再多劝,从怀中取出一块盖有钤印的木牌:“这是京城暂住的路引凭证,你好生收着。京城虽繁华,龙蛇混杂,凡事多留心。”

      秀英郑重谢过,负上自己的简单包袱与那张不离身的大弓,汇入街市涌动的人流。今日恰逢十五,城隍庙市正热闹。时间尚早,她决定先去庙市碰碰运气,看能否遇上柳秀娥。想来商号中人早已传信入京,柳小姐应知她这几日将至。

      秀英一路询问着朝城隍庙市方向行去。既已踏入京城,心中反比旅途更踏实几分,索性边走边看。秦州府未曾见过的稀奇玩意儿比比皆是,看到售卖精美钗环、胭脂水粉的摊子,竟也下意识驻足,全然忘了自己此刻一身男装。摊主见她俊秀少年模样,笑着打趣:“公子是买来送给心上人的吧?”秀英这才恍然,耳根微热,心中却想:这些兰妹定会喜欢,日后回家乡,得多带些给她。这般想着,脚步便慢了下来。

      行至一家茶铺门前,里头高谈阔论之声陡然拔高,有人正绘声绘色、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时而压低嗓音,显出神秘之色。好奇心起,秀英驻足侧耳,不听则已,一听之下,心头猛地一沉。

      “……昨日云台寺那场惊马可了不得!听说救下公主车驾的,是个年轻镖师,身手俊得很,身上就背着一张吓人的大铁弓!”

      “何止!都说永宁公主当时就在车上,非但没怪罪,还赠了随身佩戴的玉佩呢!”

      “如今满城都在打听那镖师的来历。”

      “听说公主府的人已在四处寻此人咧……”

      “莫非公主……”

      秀英心中暗叫“糟糕”,再不敢停留,脚下加快,匆匆朝庙市赶去。本想秘密入京,不料一时仗义竟惹出这般风波。京城消息传播之速,实在出乎意料。

      她只盼快些与柳秀娥接上头,躲入柳府,暂避风头。那张过于醒目的大弓,此刻仿佛重了几分。

      柳府之中,早在昨日商队于郊外歇脚时,线报已然传回。柳秀娥悬了多日的心,总算稍稍落地。对于这位素未谋面、却牵连着自己未来的“夫婿”,她心中交织着复杂难言的好奇与期待。商号传信时,特意提及了“身背长大铁弓”这一显著特征,以便在人群中相认。约在庙市碰面,亦是取其人多便于隐匿行迹之利。

      晨起,秀娥细心梳妆完毕,正欲带着春桃等人出府,管家柳福却疾步而来。行礼后,柳福低声将市井间关于云台寺救驾、公主赠佩的传闻尽数禀报。柳福是柳家心腹,专司为秀娥传递各方消息。

      秀娥闻听,怔忡片刻。自己未来的夫婿,竟先遇上了闺中密友永宁公主明玥?公主还将随身佩戴多年的玉佩相赠……这绝非寻常谢礼。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与酸涩悄然漫上心头,但旋即,一股更强烈的好奇与探究欲取而代之。能入得明玥妹妹青眼之人,必定有其非凡之处。她心思玲珑,转念间已将那股微涩压下,反生出一股不愿落于人后的好胜与期待。面容恢复平静,甚至漾开一丝浅笑,她对柳福道:“好,我知道了。备车,去庙市。”

      庙市前人声鼎沸,摊贩叫卖、艺人吆喝、香客祈愿之声交织翻腾,蒸腾出红尘滚滚的浓烈烟火气。

      秀英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那张大弓不时引来侧目。她手中拿着两串刚买的、糖壳晶亮的山楂葫芦——赵掌柜所赠盘缠充裕,她难得起了闲心,像个真正的十八岁少年般,被这酸甜脆亮的零嘴吸引。咬下一颗,酸爽裹着蜜甜在口中化开,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暂时将烦忧抛却,一边咀嚼,一边目光逡巡,期盼着与柳家的人接上线。庙市如此之大,人海茫茫,柳小姐真能认出自己么?

      正思忖间,前方忽起骚动。

      “抓贼啊!抓贼!”

      一个瘦小身影泥鳅般钻出人群,怀里紧搂个包袱,跑得飞快。后面追着个发髻散乱、气喘吁吁的老妇人,声音凄惶:“我的银子……那是给我儿子抓药的救命钱啊!”

      秀英眉头一蹙。路见不平的性子瞬间压过了谨慎,昨日教训忘了一半。她反手将糖葫芦塞给旁边看热闹的孩童,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如掠水春燕般倏然弹出,三两步便追上那小贼,探手精准抓住其后领——

      “哎哟!”

      小贼被她拎得双脚几乎离地,手一松,包袱掉落,散开滚出几锭碎银并数串铜钱。

      “光天化日,偷老人家的救命钱?”秀英声音沉下来,带着寒意,“跟我去见官。”

      “公子饶命!饶命啊!”小贼面如土色,涕泪横流,“小的娘亲病重,实在走投无路才……”

      秀英不为所动,拎着他便要转身。

      恰在此时,斜刺里猛地冲出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拦住去路。二人皆着粗布衣衫,貌不惊人,但眼神凶戾,太阳穴微微鼓起,显是练过外家功夫。

      “哪来的小子,少管闲事。”左侧汉子阴恻恻道,“把人放了,滚远点。”

      秀英挑眉:“你们是一伙的?”

      “是又怎样?”右侧汉子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这块地界爷们罩着,识相的就乖乖……”

      话音未落,秀英已然动了。

      她松手放开小贼,身形微侧,左肘如电,狠狠撞向左侧大汉软肋,同时右腿疾扫,精准踢在右侧大汉膝弯。动作干脆利落,快得只在旁人眼中留下一道模糊影子。

      “呃啊!”

      两声闷哼几乎同时响起。一汉捂着肋部踉跄倒退,另一汉则单膝跪地,脸上尽是惊骇——他们根本没看清这看似文弱的少年是如何出手的。

      围观人群哗然。

      秀英俯身拾起包袱,轻轻拍去灰尘,递还给追上来的老妇人:“老人家,收好,快些去吧。”

      老妇人千恩万谢,抱紧包袱匆匆挤入人丛。

      那两大汉缓过痛劲,对视一眼,凶光暴涨,竟同时自腰间掣出明晃晃的短刀——

      “住手。”

      一个清柔悦耳、却自带几分威仪的女声,不高不低,恰好响起。

      秀英循声望去。

      人群如被无形之手拨开,一位少女款步而来。她穿着月白缎绣折枝梅花褙子,下衬浅碧色马面裙,裙裾随着步履微微摇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眼清丽难描,肤色莹白如玉,通身气质温婉如水,恰似一枝沐着晨光、含着清露的白玉兰,静静绽放在这喧嚣俗世中。

      但秀英的目光,却被她的眼睛牢牢攫住。

      那是一双极其沉静的眼眸,瞳仁漆黑,如深秋古潭之水,表面平滑无波,映着天光云影与周遭的纷扰,内里却幽深难测,仿佛敛尽了所有情绪与心思。然而此刻,在那澄澈的瞳仁深处,秀英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背着长弓的倒影。

      “光天化日,庙市之前,两个彪形大汉持械围攻一个少年,你们眼中可还有王法,脸上可还有羞耻?”少女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两个大汉看见她,脸色骤变,似认得来人,踌躇一瞬,竟真的收起了短刀,狠狠瞪了秀英一眼,扶起那小贼,迅速钻入人群,消失不见。

      秀英心中诧异更甚:这少女是谁?竟有如此威慑?

      少女已走到她面前,优雅地福了一礼:“这位公子路见不平,勇毅可嘉,小女子钦佩。只是京城之地,关系错综,公子初来乍到,还需谨记‘藏锋’二字,勿要轻易与人结下梁子为好。”

      她怎知我初来乍到?秀英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还礼:“多谢姑娘出言解围并良言相告。在下陈英,确是新至京城。”

      “陈英……”少女轻声重复这个名字,音节在她唇齿间轻轻流转,眼底似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快得让秀英几乎以为那是檐角掠过的光影错觉。

      “小女子姓柳,闺名秀娥。”她抬起眼帘,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笑容温婉得体,无可挑剔。

      柳秀娥。

      秀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旋即又重重敲击胸腔。这就是……父亲当年为她定下的“姻缘”?那位柳家小姐?

      她不由自主地,更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容貌无疑是极美的,并非那种逼人的艳丽,而是越看越觉清雅耐看。身姿纤秾合度,仪态端庄,言谈举止分寸拿捏得极好,显然是受过极好的教养。然而,秀英敏锐地察觉到,在那完美无瑕的温婉之下,在那双过于平静幽深的眼眸底处,似乎隐藏着某种她一时难以解读的东西——或许是远超年龄的聪慧与心绪,或许是某种静水流深般的定力,又或是一丝极淡的、与她外表柔顺不符的疏离与审视。

      这份难以捉摸,非但没有让秀英退却,反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层层陌生的涟漪。她见过边关女子的飒爽,见过市井女子的泼辣,却从未见过如此复杂而耐人寻味的气质,沉静似水,又仿佛内蕴光华。她看着秀娥沉静的眼眸,那里面映着自己的身影,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欣赏、好奇与某种莫名吸引的情绪,悄然滋生。这感觉来得突然而清晰,让她在“陈英”的身份下,感到一丝罕有的悸动。或许,这便是世人所说的“一见如故”,甚或是……某种连她自己亦未分明的好感与钟情。

      “原来是柳小姐。”秀英稳住微微摇曳的心神,再次拱手,语气不觉比方才更温和些许,“幸会。”

      “陈公子此番入京,是为游学,还是投亲访友?”柳秀娥问道,语气自然如闲话家常。

      “是投亲。”秀英斟酌答道,“家父生前与京城一位故人有旧谊,嘱我来寻。”

      “哦?”柳秀娥眼中笑意似乎深了些许,如微风拂过潭面,“那可曾寻着了?”

      “尚未。”秀英略作停顿,“京城人海茫茫,在下又初来乍到,恐怕还需些时日慢慢探访。”

      柳秀娥轻轻颔首,忽然话锋一转,邀请来得无比自然:“既如此,陈公子若不嫌弃,可暂住寒舍。家父一向好客,尤喜结交年轻有为的才俊。公子初至京城,有个安稳的落脚处,行事也方便许多。”

      这邀请顺理成章,自然得仿佛早已注定。自然到秀英几乎觉得,她们之间有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萍水相逢,承蒙小姐厚意,”秀英不再犹豫,坦然应下,“那……便叨扰府上了。”

      柳秀娥闻言,笑意更深。

      这一笑,似乎比先前更多了几分真切,眼底那汪深潭,也仿佛被投入一颗小小的暖石,泛起了些许生动的涟漪,虽细微,却让那份过于完美的沉静,瞬间鲜活了起来。

      “春桃,让车过来。”她侧首吩咐身边的丫鬟,又对秀英温言道,“陈公子请随我来。家兄今日亦在府中,他素来仰慕侠义之士,你们年纪相仿,想必能谈得来。”

      秀英随她挤出庙市人流。街边早已候着两辆青幔马车。秀娥上了前一辆,秀英则被引向后一辆——男女有别,礼数周全,在旁人眼中,他们不过是初识的陌路人。

      秀英登上马车,厢内静谧,与外界的喧嚣隔绝。她轻轻靠向车壁,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方才的冲动。若非柳秀娥及时出现解围,那两个地痞未必肯善罢甘休,一旦闹大,引来更多人关注甚至官府查问,自己这身份恐怕更难遮掩。昨日云台寺之事已掀波澜,若今日庙市再起风波,岂非自曝行迹?父亲沉冤未雪,自身安危亦系于此,行事竟还如此鲁莽……想到此处,她不禁暗自懊恼,掌心微微沁出薄汗。京城之水,果然深不可测,往后定要步步为营,再不能如此任性而为了。

      马车轻晃,载着她驶向未知的柳府,也驶向一段注定波澜暗涌的京华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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