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惊马初逢 ...
-
第六章惊马初逢
途中,云台寺外
一、商队歇脚
官道上尘土飞扬,一支从西北来的商队正缓缓东行。六辆马车满载货物,车辕上插着“惠通商号”和“威远镖局”的旗子,在干燥的风里猎猎作响。威远镖局的总镖头苏镇南是当今兵部侍郎王崇古的姐夫——王崇古也正是苏婉晴的舅舅,当年迟迟未曾出兵救援的便是他,此后反倒升迁至兵部。苏镇南原是西北一介武夫,因与同在西北任参将的王崇古交好,后成了王家的女婿。王家本是武林世家,家底殷实,心疼女儿,便出资为这女婿开了镖局。柳家的“惠通商号”知晓这层关系,柳渊更从陈远道兵败前密送的信中得知,当年领兵前往救援的正是王崇古。王崇古为何按兵不动?又为何升职如此之快?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细节,他手中是否保留着什么证据?这亦是柳家坚持与威远镖局合作的原因——既是对王崇古的示好,亦是一步暗棋。王家自然乐见其成。
秀英此番进京,柳家安排她扮作镖师,由李镖头照应,正是为了降低风险,以免被严党盯上。毕竟王崇古是严党中人,威远镖局与柳家商号的合作,在严党眼中亦是一种监视柳家的渠道。而柳家则反将计就计,借这层关系为自己涂上一层保护色,商路由此越拓越宽。
秀英骑马与第二辆马车并行,一身靛青劲装,束腰皮甲将身形勾勒得利落挺拔。那张几乎齐肩高的大弓斜背身后,弓弦紧绷如悬星;右腰箭囊饱满,左胯短刀随着马背起伏轻轻晃动。朝阳迎面洒下,在她周身镀了一层金光,抬眼望去,恍若从神话中走出的俊秀侠士。任谁见了,心中都要暗赞一声:好个英气逼人的少年郎。秀英望向远处渐渐清晰的城郭轮廓——按行程,明日午后便能抵达京城了。
“陈公子,前面就是云台寺了。”李镖头策马过来,指着前方山麓下一片飞檐斗拱,“咱们商队的老规矩,进出京途经这座寺庙,都要在此歇脚,进寺里上炷香,求个平安顺遂。你是头一回来京城,上完香我带你到寺里转转。只是佛门清净之地,携带兵器多有不便,陈公子不妨将弓留在车上。此地离京城已近,时有兵士巡视,留下两位兄弟看守即可。”说完,李镖头招呼众人靠边停稳马匹、安排值守,解下腰间大刀挂在鞍侧,便来唤秀英一同往云台寺去。
秀英点头应下,只是听说不能携带武器,心下略有迟疑。忽想起母亲临行前叮嘱:若途经云台寺,定要替她进香还愿——当年父母离京路过此地,曾入寺祈福,那时秀英尚在娘胎之中。如今归来,理当替母亲谢过菩萨。待李镖头过来时,她已用布将弓箭仔细裹好,免得过于醒目,只将短刀贴身藏于衣内,便与他并肩拾级而上。
走过百级石阶,方才踏入山门。山门建于半山劈开之处,气势恢宏。汉白玉台阶一级一级向上延伸,仿佛直通天际,石面被无数足迹与膝头磨得温润生光。正中一道浅浅凹痕,据说是前朝某位皇帝“为显虔敬,舍轿登临”时所留。两旁古柏森然矗立,如持戟卫士,默然俯视着往来如织的香客。
未入寺,先被那“气味”攫住——并非清淡禅香,而是一种稠厚灼热的繁华。香火气浓郁得几乎可视:成千上万的线香、檀香、盘香燃出袅袅青烟,在殿宇上空聚成一片流动的华盖,琉璃瓦在其下忽明忽暗。风吹过,非但吹不散这烟霭,反将它扯成丝丝缕缕,缠绕在斗拱飞檐的螭吻角兽之上,仿佛整座庙宇正缓缓呼吸。
大雄宝殿前,景象更为煊赫。那座宝鼎已不似鼎,反倒像一座喷吐金焰的小山。香客们将手臂粗的“高香”成捆投入,火焰熊熊,噼啪作响。功德箱前从未冷清,沉甸甸的银锭、精巧的金叶子、甚至红绸包裹的整叠银票,被一双双或苍老或丰腴的手,无声推入狭长的孔洞,发出沉闷而庄重的声响。这已不止是布施,更似一场矜持的、彼此心照的展示。
她在殿前请了三炷香,跪于蒲团上默默祝祷。香烟袅袅中,她轻声低语:“爹,女儿到京城了。”
二、山道惊马
上完香,李镖头领她在各殿院间走走停停。转过钟楼,后面是一片清静园林,几株古松虬枝盘曲,松下石桌摆着糕点茶具,石凳上坐着一位白衣锦衣的公子,正垂首读书。离树数步外,两名带剑侍从静立左右。李镖头见状,轻轻拉秀英衣袖,示意绕道而行。秀英好奇:“为何有人可带剑入寺?这边风景甚好,何不继续看看?”李镖头神色一紧,赶忙推她走远,直到看不见那三人才压低声音道:“是宫里的人,莫要招惹。”秀英闻言顿时了然,便由他引路离去。
李镖头心中记挂留守的弟兄,无心久留,稍转片刻便带着秀英出寺沿原路返回。
二人回到车队,清点货物人手皆已齐整,正准备启程。秀英重新背好弓箭,刚翻身上马,便听得一声惊呼炸响:
“马惊了!快闪开!”
因寺中香火鼎盛,山门外长街两侧摆满各色摊贩,卖香烛的、售吃食的、挑杂货的,熙熙攘攘。
急促马蹄声自远而近,夹杂着惊叫与器物碎裂之音。秀英抬头望去,只见一匹枣红马拖着辆青篷小车,正从山门方向横冲直撞而来!车夫已被甩落在地,车厢帘幕翻飞,内里人影晃动。那马双眼赤红,直冲向道边一个卖香烛的摊子——摊主是位老妇,已吓呆了,愣在原地不知躲避。秀英不及多想,纵身下马,箭步上前将老婆婆拉开。马蹄扬起尘土,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刺耳尖啸。就在马车即将撞上摊位的瞬间,她飞身扑上,一把抓住缰绳!巨大的冲力将她整个人带起。手臂结痂的旧伤骤然迸裂,鲜血顿时染红袖子,顺着手臂蜿蜒流至腕间。她咬紧牙关,借全身重量向下坠去,双脚在石道上拖出两道浅痕——这是边关驯马的巧劲,以柔克刚。
“吁——!”她清喝一声,声如击玉。
马嘶鸣着人立而起,挣扎数下,终于喘着粗气停下,浑身汗出如浆。
人群中爆发出喝彩与掌声。秀英松开缰绳,低头见掌心已被粗糙麻绳勒出血痕,混着臂上淌下的血水,将一段缰绳染得暗红。她先转身扶住老婆婆:“老人家,可伤着了?”
“没、没事……多谢小哥,多谢……”老婆婆惊魂未定,连连作揖。
三、初遇
这时,车帘掀开了。
一人跃下车来,动作干脆利落——正是方才园中看书的锦衣公子。
秀英抬眼看去,那公子约莫十六七岁,面如冠玉,目若清泉,眼尾微微上挑,顾盼间自有灵动神采。他身着月白云纹锦袍,衣料在阳光下流转着淡柔光泽,腰间悬一枚羊脂玉佩,身形纤秀却不显孱弱,反如修竹般挺拔。最难得是那身气度,明明年少,却自然流露一股矜贵从容,仿佛周遭纷扰皆与他无关。四目相触的刹那,风声人语似乎都静了一瞬。
“多谢壮士相救。”对方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抱拳行礼时袖口微扬,露出的手腕竟比白锦更皎洁三分。秀英定神回礼:“举手之劳。公子的马怕是受了惊扰。”
那公子并不多言,蹲身便查看马腿,动作娴熟自然。秀英注意到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得整齐干净——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却又不似寻常纨绔那般绵软无力。
“是铁蒺藜。”片刻,他从马蹄铁缝隙中娴熟地取出一枚带刺的小铁器,托在掌心递至秀英面前,“有人撒在路上。”铁蒺藜在日光下闪着冷光。秀英心头一凛——荒郊野寺,怎会有军中之物?
她抬眼看向对方,却见那公子正若有所思地注视自己,目光清澈专注,仿佛在端详什么有趣的物事。
“壮士受伤了?”他忽然问。
秀英低头,才见旧伤处的血已浸透衣袖,顺着手掌边缘往下滴落。
“旧伤而已,无碍。”
“血流至此,岂能无碍?”那公子却认真起来,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锦囊并一方素帕,自锦囊内拿出一个青瓷小瓶,“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我替你包扎。”
说着,竟极自然地伸手来拉她衣袖。
秀英下意识后退半步:“不必劳烦,在下自己来便可。”
那只白皙的手停在半空。公子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壮士是怕我手脚笨拙?放心,我曾学过处理外伤的。”
那笑容明朗如初春破冰的溪流,眼角微弯,唇边漾起浅浅梨涡。阳光穿过松针落在他脸上,映得眉眼愈发生动。秀英看得怔了怔,一时忘了推拒。
正迟疑间,几名护卫模样的人挤进人群,见到那公子,面色大变:“公……公子!您无恙否?”
“无妨,多亏这位壮士。”公子摆手,又转向秀英,眼中笑意未褪,“还未请教壮士尊姓大名?”
“陈英,威远镖局的镖师,我是镖头李三。”不待秀英开口,李镖头已抢步上前,生怕秀英初来京城言语有失,得罪贵人。
“陈英……”公子轻声念了一遍,二字自他唇间吐出,竟格外清悦,“好名字。在下朱明玥,京城人士。今日蒙陈兄相救,这枚玉佩请暂且收下。到了京城,可凭此玉佩至东安门内的‘玥安堂’寻我,容我再行答谢。今日另有要事,先行别过。陈兄,京城再会。”自称朱明玥的公子说话间解下腰间玉佩,连同那方素帕与盛药的锦囊瓷瓶,一并塞入秀英手中。
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秀英尚未来得及反应,那公子已随护卫上马,如一阵风般离去。
秀英怔怔看着手中之物——那玉触手温润,晶莹剔透,雕着流云纹,中央一个篆书“玥”字,在松荫下流转着淡淡光华。玉佩犹带余温,仿佛残留着对方的体温。秀英恍若梦中,直到掌心传来刺痛,才回过神来。李镖头见她手上血迹斑斑,知是旧伤迸裂,忙用那公子所赠之药为她敷上,草草包扎止血,随后招呼商队重新启程,向京城进发。
秀英骑在马上,心事翻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上那个“玥”字。此玉质地绝非寻常人家可有,那人举止气度更非常人,护卫紧张之态、所提“玥安堂”亦非普通地方。她方才问过李镖头,得知那是当朝一位公主在京城所设的义诊药馆。
朱明玥……朱乃国姓。“京城再会……”她低声重复。
沿官道东行,秀英回首望去,云台寺已渐远,隐入苍茫山色之中。
暮色渐起,天边霞光染透半壁苍穹。车队在驿馆停驻过夜。
明日,便是京城了。
四、归途思绪
同一片暮色下,朱明玥已换回女装,倚在别院窗前眺望天边晚霞。
朱明玥,当朝皇上幼女,太子胞妹,永宁公主。生性活泼好动,常偷溜出宫游历,习文练武,尤精医术。因她时常在外,皇上特于京郊三十里外赐此别院,以便公主驻足休憩。
贴身侍女云熙端来热茶:“公主今日在寺中停留甚久,可是遇着了什么趣事?”
朱明玥接过茶盏,唇角轻扬:“遇见一个有趣的人。”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个背弓跃马、飞身救人的身影。
“哦?”
“威远镖局一名镖师,名叫陈英。”朱明玥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身手极好,制住惊马时干脆利落。我留意看了,他双手满 是拉弓留下的厚茧,还是个左右开弓的好手。”
云熙讶然:“威远镖局的镖师?竟能左右开弓?”
“更有意思的是,”朱明玥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他谈吐举止斯文有礼,不似寻常武夫粗莽。”
“公主觉得……此人别有来历?威远镖局可是与严党有牵连的。”
朱明玥未答,只轻轻抚过腰间原本悬佩的位置。那枚玉佩随她十年,今日竟赠予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云熙,”她忽然转头,“明日回京后,替我细查威远镖局这位镖师。他们此番押运的是柳家‘惠通商号’的货物,或许与柳家亦有渊源,一并查探清楚。”
“是。”云熙应下,迟疑道,“公主对此人如此上心,可是觉出他有何特别?”
朱明玥微微一笑,望向窗外彻底沉下的夜幕。她心知如他这般人物,未必会主动寻上门来,只怕还得自己设法找寻。
特别吗?或许吧。在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里,她看见了一种久违的光芒——那是宫墙之中极少得见的、未经雕琢的、真实而明亮的光。
五、夜宿驿馆
驿馆简陋客房内,秀英点亮油灯。简单盥洗后,她褪下外衣,露出受伤的手臂,取出朱明玥所赠药瓶,重新清洗上药,仔细包扎妥当。又将那方素帕叠好收入怀中,心想待京城安顿后再洗净归还。指尖触到怀中玉佩,索性取出,就着灯光细细端详。玉石在昏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玥”字每一划皆雕工精致。姓朱,公主所设医馆,名中含“玥”……莫非正是永宁公主?念头及此,秀英心头一震,倏然起身。再忆起那双白皙的手、那只绣有凤凰纹样的蜀锦锦囊——凤凰之纹,非皇家不敢擅用。那“公子”,恐怕同自己一样,亦是女扮男装。确认此节,秀英心中一时茫然,又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怅惘。她自己亦说不清缘由。
窗外传来商队伙计饮酒划拳的喧嚷,夹杂着马匹响鼻与远犬低吠。这是入京前最后一夜了。
秀英将玉佩仔细收好,吹熄了灯。黑暗中,她躺在榻上,白日种种在脑中往复浮现,辗转难眠。
那句清越含笑的“京城再会”犹在耳畔回响。
远处传来打更声,亥时已至。秀英合上眼,脑海中却清晰映出那双含笑的眸子——清澈如泉,明亮似星。
月光自窗棂缝隙漏入,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夜风穿过廊下,带来春日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
明日,便是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