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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李师傅的升迁,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在后厨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也彻底打乱了云实刚刚走上轨道的步伐。
      消息传来时,李师傅自己都有些懵,搓着手,又是惶恐又是激动:“内院……仙尊小灶……这、这我哪够格啊……”可调令上盖着内务堂鲜红的印章,由不得他不去。老张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好好干”,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似乎对没能一同升上去并不在意。云实心里却是一沉。
      李师傅这一走,后厨的天就变了。来接替管事位置的,是一个姓孙的胖子,据说是内务堂某位执事的远亲。孙师傅一来,就带来了新的“规矩”:凡事讲资历,论亲疏。像云实这样资历最浅、又曾有过“不良传闻”的新人,自然被归到了最不受待见的那一列。
      李师傅在时的那点照拂和培养,顷刻间烟消云散。云实又被调回了最繁重、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杂活堆里——劈柴、挑水、搬运最沉重的货物、清洗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那些切配、看火、甚至只是辅助炒菜的机会,再也没有他的份。他每日累得腰酸背痛,回到住处倒头就睡,之前偷空练习刀工、观察火候、记录心得的那点时间,被挤压得干干净净。
      更让他心头发冷的是,他发现努力在这里,似乎失去了意义。他劈的柴最多最整齐,孙师傅只会淡淡瞥一眼,转头把轻省的活计派给会给他塞点好处、或者嘴巴甜的人;他清洗的碗碟光洁如新,无人夸赞,稍有疏忽,就会被放大指责,扣罚月钱;甚至有一次,他趁着守夜看灶火的机会,将一锅差点煮过头的粥及时抢救回来,避免了浪费,可次日孙师傅检查时,却把这功劳安在了他一个亲戚头上,反过来责怪云实“多事”、“擅动灶火”。
      云实看着那位亲戚得意又故作谦虚的脸,看着孙师傅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周围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窜起。原来,在这里,做得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的人,你会不会“来事”。他的拼命,他的专注,他那些深夜的练习和笔记,在这个新的“规矩”面前,像个可笑又可怜的笑话。
      他也曾试图去请教老张头,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师傅似乎对他没有恶意。但老张头只是摇摇头,低声道:“做好本分,少说多看。”便不再多言。云实明白了,老张头自身也需在新的管事手下讨生活,不愿多生事端。
      纸鸢的处境比他稍好,或许因为她是女子,又或许因为她家里毕竟有点小作坊的底子,为人也爽利,孙师傅没有特别为难她,但也绝不会给她什么好机会。她看着云实一日日沉默地干着最累的活,眼里的光彩逐渐黯淡,人也越发消瘦,心里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有限的休息间隙,偷偷塞给他一块自己省下的糕点,或者低声说几句鼓励的话。
      “云实,你别灰心……”纸鸢看着他又被指派去清洗那堆积如山的、宴会后油腻不堪的锅具,忍不住道。
      云实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簇曾经燃烧的火焰,似乎只剩下了微弱的余烬。“没事,习惯了。”他挽起袖子,走向那散发着馊臭味的锅山。
      日子就这样在压抑和重复中滑过。直到某日,宗门三年一度的“开灵大典”即将在附近一处属城举行,需要抽调部分人手随行,负责后勤保障,说白了,就是给下山主持大典的仙师和可能新招收的弟子们做饭、打杂。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路途奔波,条件艰苦,要伺候脾气难料的仙师,还要面对大量陌生的工作量和可能的突发状况。后厨众人避之唯恐不及。
      孙师傅拿着名单,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几个平日里最老实、最没背景、或者像云实这样“不讨喜”的人头上。
      “你,你,还有你……云实,你也去。”孙师傅点着名,语气不容置疑,“准备一下,三日后出发。”
      云实沉默地接受了。也好,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厨房,出去走走,或许……还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象。他甚至可悲地发现,自己竟然对离开这里,有了一丝微弱的期待。
      出发那日,天蒙蒙亮。云实和其他几个被点中的“倒霉蛋”背着简单的行李,聚集在外院的广场上。几辆装载着食材、炊具的马车已经准备就绪,十几名同样被抽调来的杂役仆从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大多愁眉苦脸。负责此次大典后勤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的内院执事,他简单训话后,便开始分配具体任务和跟随的仙师。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温和的声音响起:“执事,这次下山,我缺一个处理杂务、照看行李的随从。我看……就他吧。”一只手,指向了人群中的云实。
      云实抬头,看到流衍站在那位执事身旁,依旧是那身淡青道袍,气质温润,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位执事似乎对流衍颇为客气,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既然流衍师弟开口,自然可以。云实,你便跟着流衍师弟,听候差遣。”
      周围投来几道混杂着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嫉妒的目光。流衍在内院弟子中名声不错,修为扎实,性情温和,跟着他,总比跟着那些脾气古怪或严厉的仙师要强。
      云实有些茫然地走出人群,来到流衍身边,低声道:“流衍师兄。”
      流衍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觉到了他眉宇间深藏的疲惫和麻木,但并未多问,只道:“跟上队伍,路上照看好行李物品即可。”
      队伍开拔,出了山门,沿着蜿蜒的山路下行。云实沉默地跟在流衍身后不远处,照看着分配给流衍的几个箱笼。箱笼不重,似乎只是些日常用品和书籍,比他平日在后厨搬动的米袋油桶轻省太多。
      一路无话。流衍似乎并不需要他时刻伺候,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赶路,或与同行的其他几位内院弟子低声交谈。云实乐得清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队伍前方。
      那里,是此次下山主持大典的核心弟子们,以及一些通过正规渠道、早已被内定或考核通过的准新弟子。他们大多年纪很轻,最小的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但个个神采飞扬,或兴奋雀跃,或故作沉稳,身上穿着统一发放的、质地明显优于仆役的淡蓝色新弟子服饰,彼此交谈着,眼神里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云实看着他们,心里像是被钝刀子慢慢割着。曾几何时,他也曾站在测灵台前,心怀微末的希望。如今,他穿着灰扑扑的仆役短褐,跟在队伍末尾,做着最卑微的杂役,而这些人,却即将踏上他曾梦想却遥不可及的仙途。
      一种混合着苦涩、不甘、羡慕和自我厌弃的情绪,悄然涌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他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压回去。
      “哟,看呐,咱们云实小哥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想家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同行的另一个杂役,平日里在后厨就喜欢嚼舌根,此刻正斜睨着云实,脸上带着戏谑。
      “我看不是想家,是看那些新弟子,心里泛酸水了吧?”另一个附和道,语气同样不怀好意。
      “啧啧,天天跟纸鸢那群姑娘混在一起,怎么,也学得跟姑娘家一样,动不动就掉金豆子?”
      “就是,娘们唧唧的……”
      云实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两个出声嘲讽的杂役。他本不想理会,但“娘们唧唧”这个词,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瞬间点燃了他压抑许久的怒火和委屈。他想起了纸鸢,母亲还有小妹,哪个不是坚强又善良?这不仅仅是贬低他,更是连带贬低了纸鸢,贬低了所有女子!
      “你们闭嘴!”云实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罕见的冷硬和怒意,“我怎么样,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还有,什么叫‘跟女孩一样’?女孩爱哭怎么了?女孩就不能坚强有力了?你们不仅贬低我,更是在贬低她们!无知!”
      那两个杂役没料到一向沉默寡言的云实会突然爆发,还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有些愣住。周围其他仆役也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吵什么?”流衍的声音适时响起,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名杂役和云实。
      那两名杂役顿时噤声,低下头不敢再说。流衍看向云实,见他胸口起伏,眼圈依旧有些发红,但眼神却倔强地瞪视着那两人,不由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没事了,都散开,继续赶路。”流衍遣散了围观的人,然后对云实招了招手,“你跟我来。”
      云实默默跟上,走到路旁一棵大树下,远离了队伍。流衍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还在为那件事烦心?”流衍问的是衣服和苏妄的事。
      云实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什么的。习惯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刚才……是我冲动了。”
      流衍看着他强自平静的脸,和那双努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一丝脆弱和迷茫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开灵大典上,会有更精密的测灵碑,除了检测先天灵根,也能探查一些后天异变和灵力状况。”他目光落在云实身上,“你……想不想再测一次?”
      云实猛地抬头,看向流衍。再测一次?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可是……流衍为什么要这么问?难道他看出了什么?或者只是……怜悯?
      “我……”云实张了张嘴,心里乱成一团。害怕再次失望,又隐隐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死灰复燃般的微渺期待。
      “就当是……替我确认一些事情。”流衍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测一下,也无妨。”
      云实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数日后,队伍抵达了举行大典的属城。大典在城中央的广场举行,人山人海,比云实记忆中青石镇的场面还要宏大数倍。高台上,来自天衡宗及其他几个受邀观礼宗门的长老、弟子们肃然而立,气势迫人。
      仆役们被安排在广场外围的临时灶棚和休息区,忙碌地准备着茶水点心,随时听候差遣。流衍似乎并未被安排具体的执事任务,他只是静静站在外围,看着广场中央的测灵仪式一轮轮进行。
      轮到检测一些有特殊推荐或关系的“附加名额”时,流衍对身边的云实低声道:“跟我来。”
      云实心脏砰砰直跳,跟着流衍,从侧面绕过高台,来到后方一处相对僻静的偏殿。这里也立着一座测灵碑,比广场上那座稍小,但色泽更加温润内敛,碑身刻满了繁复的符文。一位面容古板的老者守在碑旁,看到流衍,微微颔首。
      “麻烦邱师叔。”流衍恭敬道。
      被称作邱师叔的老者看了云实一眼,眼神如电,仿佛能将他里外看透,让云实浑身不自在。“就是他?”
      “是。有劳师叔用‘鉴微碑’一测。”流衍道。
      邱师叔没再多言,示意云实上前。云实深吸一口气,走到碑前,看着那光滑如墨玉的碑面,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那个令他绝望的日子。他闭上眼,伸出手,掌心贴上冰凉的石面。
      起初,依旧是沉寂。云实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果然……还是不行吗?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碑面,亮了。
      不再是当年那种微弱、涣散、混杂各色的光丝。这一次,亮起的是一种颜色——一种极其浓郁、近乎妖异的暗红色!光芒并不算特别强烈,却异常纯粹、凝实,带着一种混乱、躁动、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的气息,在碑面上缓缓流转,甚至隐隐发出低沉的嗡鸣。
      “这是……?!”邱师叔古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容,他上前一步,仔细盯着那暗红光芒,又猛地看向云实,“乱灵根?!如此纯粹显化的‘乱’侧亲和?!”
      流衍的眉头也紧紧皱起,他一步上前,不等云实反应过来,一只手已轻轻按在了他的丹田位置。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灵力探入,瞬间,流衍的脸色变了。
      他收回手,看向云实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凝重:“你……你丹田之中,何时多了一颗‘人造内丹’?!虽然手法粗糙,属性暴烈,偏向‘乱’与‘热’,但这分明是外力植入!你自己可知晓?你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或者……接触过什么异常之物?”
      人造内丹?外力植入?
      云实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栖霞镇悦来客栈天字三号房里,苏妄丢给他的那颗碧绿色丹药!那颗让他身体不适迅速消退、甚至精神都好了许多的丹药!
      是那颗丹药?是苏妄?!
      所以,他这突如其来的、显化出来的“乱灵根”,根本不是什么天赋觉醒,不是什么努力终于感动上天,而是……苏妄随手塞给他的一颗丹药造成的?!
      流衍看他脸色煞白、眼神涣散,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沉声道:“我们天衡宗,主修‘寒热’平衡,讲究的是根基稳固,循序渐进。你这颗人造内丹,属性暴烈混乱,与‘乱’之法则强行亲和,分明是某些急功近利或走了邪路的修士所为。它虽让你提前显露出‘灵根’表象,甚至可能短期内给你带来一些力量感,但根基虚浮,隐患无穷,轻则阻碍你未来真正的道途,重则灵力失控,反噬自身!”
      他盯着云实,语气严肃:“这颗内丹,是谁给你的?是不是苏妄?”
      云实嘴唇翕动,想说不是,可事实摆在眼前。他想起苏妄那玩世不恭又恶劣的笑容,想起那晚的黑暗和身体的钝痛,想起那颗被他毫不犹豫吞下的丹药……原来,那不是帮助,不是补偿,或许是另一场更深的、他当时根本无法理解的戏弄或随手为之的实验?
      他设想过无数次,自己或许有一天,能凭借自身的努力和一点运气,在测灵碑前展现出哪怕一丝一毫值得称道的天赋,引来惊叹或赞许。那是属于他自己的、辛苦挣来的认可。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以一种和他所有努力都无关的、荒诞可笑的方式。以一种,仅仅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恶劣的修士,被对方随手塞了一颗不知所谓的丹药,就改变了他身体根本的方式。
      努力有什么用?他起早贪黑,拼命练习,忍受排挤,咽下委屈,所有的坚持和汗水,在这样轻飘飘的、来自更高维度的“随手为之”面前,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荒谬和巨大讽刺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哭,却扯不出一个像样的表情;他想笑,喉咙里却像堵着棉花。
      原来,所谓命运,所谓仙缘,有时候,真的可以荒唐到这种地步。
      他看着流衍严肃而带着忧虑的脸,看着邱师叔审视的目光,看着测灵碑上那依旧在流转的、妖异纯粹的暗红色光芒,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气音:
      “人造内丹……很贵重吗?”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测灵碑上那妖异的暗红光芒还烙在眼底。
      流衍轻轻摇头,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和那位邱师叔能听清,“这不是贵重不贵重的问题。‘人造内丹’之术,本身就被绝大多数正道宗门视为邪术、捷径,隐患极大,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更何况……”
      他顿了顿,眉头锁得更紧:“这枚内丹的属性如此暴烈纯粹地指向‘乱’之一侧,炼制手法也带着一股……熟悉的、不管不顾的肆意妄为。普天之下,会如此行事,且有能力如此行事的年轻一辈,我能想到的,只有苏妄。他出身混沌派,本就信奉‘乱’中求道,行事乖张。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
      流衍的目光落在云实苍白的脸上,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忍的推测:“他将此物……用这种方式给你,原因难测。或许是一时兴起,觉得好玩;或许……是想观察‘人造内丹’在凡人体内的反应,拿你做了个随手为之的‘试验’;至于受人指使……”他再次打量云实,摇了摇头,“以你的出身背景,几乎不可能。更大的可能,这只是苏妄个人又一次……恶劣的玩笑。”
      玩笑。试验。随手为之。
      每个词都像冰锥,扎进云实刚刚被纸鸢的话语撬开一丝缝隙的心里。原来,不止是那一晚的强迫是践踏,连这枚改变了他身体、让他显露出所谓“灵根”的内丹,也只是一场更居高临下的、冷酷的“观察”或“玩笑”的一部分。他不是一个被伤害的人,他甚至不是一个被用来交易的物品,他可能只是……一个偶然被选中的、用来验证某个念头的“容器”。
      “你现在不能继续做仆役了。”流衍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漩涡中拉回一丝现实,“身怀来历不明、属性特异的人造内丹,又是以这种方式得来……此事已非寻常仆役纠纷。我必须禀明师尊,由宗门定夺。在这之前……”他沉吟片刻,看向一旁的邱师叔。
      邱师叔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既已测出灵根显化,无论其来源如何,按最低限度的宗门旧例,便不能再以凡仆视之。可暂收为记名弟子,待内务堂与刑律堂共议后再做决断。流衍,你既插手此事,便由你暂时看管。”
      “是,师叔。”流衍躬身应道,随即转向云实,眼神温和却不容置疑,“跟我回山。接下来的一切,你只需如实陈述,不可隐瞒,也不可妄加揣测。我会尽力帮你。”
      云实茫然地点了点头。他的思维仿佛停滞了,只能被动地跟着流衍的行动。测灵大典后续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他是怎么离开偏殿,怎么被流衍带到一处安静的驿站房间暂歇,怎么在周围其他仆役复杂难言的目光中被单独隔开,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流衍给了他一些清水和干粮,让他休息,自己则匆匆离去,想必是去传讯回宗门。
      接下来两日,云实如同行尸走肉。他待在房间里,很少说话,偶尔纸鸢趁人不备溜过来看他,眼里满是担忧和问询,他也只是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没事”。纸鸢显然听说了什么,但看云实不愿多说,也只能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云实,你要撑住。”
      撑住?撑住什么?云实不知道。他只觉得荒唐,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冰冷刺骨的荒唐。他拼命想抓住点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不是一场可笑的误会,不是某个高阶修士随手抛下的石子激起的微不足道的涟漪。那些真实存在过的艰辛和努力,此刻在“人造内丹”和“邪术玩笑”面前,显得如此虚幻和无力。
      三日后,大典结束,队伍返回天衡宗。这一次,云实没有再跟在仆役队伍中,而是被安排与流衍同乘一辆简陋的马车。一路沉默。流衍偶尔会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气。
      回到宗门,云实没有回到后厨那间灰扑扑的平房,而是被直接带到了内务堂侧殿的一间静室中暂时安置。静室比他之前的住处干净宽敞许多,甚至有独立的床铺和桌椅,但那种被审视、被隔离的感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等待宣判的时间格外漫长。流衍来过几次,告知他事情已经上报,正在由几位长老合议。他让云实安心等待,并开始教他一些最基础的引气、静心法门,说是为了让他初步适应体内的灵力,并观察那枚人造内丹的稳定性。
      “无论结果如何,有些基础的东西,你总要开始接触。”流衍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但云实能听出其中隐含的未竟之意——如果宗门决定留下他,这些就是起点;如果决定驱逐甚至……处置他,那至少也能让他死个明白?
      云实学得很机械。当他把那微弱却不再完全杂乱、而是隐隐带着一丝暗红躁动的灵力按照流衍指点在体内运行时,感觉怪异极了。这力量不属于他,是外来的,强塞进来的。就像穿着一双完全不合脚、却意外能走的鞋,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鞋的存在,以及它与自己身体之间那无法忽视的隔阂。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流衍再次来到静室,面色比往日更加严肃。
      “师尊要见你。”他说,“跟我来。”
      云实的心猛地一沉。终于来了。他跟着流衍,穿过他从未踏足过的内院区域。亭台楼阁掩映在灵雾之中,奇花异草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偶尔有穿着各色道袍的弟子御器掠过,留下一道道灵光轨迹。这一切都美得不真实,也远得让他心生畏惧。
      他们来到一座位于半山腰、被松柏环绕的朴素殿宇前。殿门敞开,里面光线柔和。流衍在门外停步,示意云实自己进去。
      云实深吸一口气,跨过高高的门槛。殿内空旷,只有几排蒲团,正前方是一座简单的云床。云床上,坐着一位男子。
      在看到那男子的瞬间,云实愣了一下。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位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者,或是威严深重、不苟言笑的中年修士。但眼前这位,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面容是难以言喻的俊美,不是苏妄那种带着邪气的昳丽,而是如高山白雪、静夜明月般的清冷出尘。他穿着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月白道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周身气息圆融内敛,仿佛与这殿宇、这山峦融为一体。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却让云实感觉面对的是一片浩瀚宁静的星空,深不可测,又带着一种令人不自觉想要臣服的威严。
      这就是流衍的师尊?天衡宗的一位仙尊?
      云实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按照流衍之前匆匆教过的礼节,深深躬身:“弟子云实,拜见仙尊。”
      “抬起头来。”一个声音响起,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却清晰地传入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安抚人心的躁动。
      云实依言抬头,但目光依旧垂着,不敢与仙尊对视。
      “走近些。”仙尊道。
      云实挪动脚步,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云床约一丈处停下。
      片刻的寂静。云实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察他身体最细微的状况,包括丹田处那颗不属于他的、暗红色的“异物”。
      “流衍已将你之事禀明。”仙尊缓缓开口,“身怀外道所植‘乱’性人造内丹,灵根显化,虽非你本愿,亦非正道。按律,本应废去根基,逐出山门,以儆效尤。”
      云实的心跳几乎停止,手脚冰凉。
      “然,”仙尊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此内丹虽属外道,炼制手法亦显粗糙暴烈,但其核心引动的‘乱’之法则,却是构成天地八行的四交维度之一,本身并非邪秽。你能承载此丹而未当场崩溃,除丹药本身可能被苏妄刻意控制了部分烈性外,你自身那驳杂却微妙的灵根基底,或也起了些许缓冲调和之用,此乃异数。”
      云实听得似懂非懂,只捕捉到“未当场崩溃”、“异数”几个词。
      “苏妄行事,虽常出格,却非无的放矢。他将此丹予你,恐非单纯戏弄。”仙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云实的身体,看向更遥远的虚空,“混沌派近来有些不安分的动向,或与此有关。留你在宗门,或可作为一个观察的‘点’。”
      云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果然,还是“观察”。从一个恶劣修士的“试验品”,变成了整个宗门高层眼中的“观察点”。他存在的意义,似乎总是和“被观察”、“被利用”联系在一起。
      “故,本尊破例,准你入我门下,为记名弟子。”仙尊的声音将他从自厌的思绪中拉回,“一则,此内丹在你体内,需有人时刻监察引导,避免其失控反噬,酿成祸端;二则,你既已显化灵根,无论来源如何,便有了修行的可能,与其放任自流或简单废去,不如纳入正轨,看能否以正统‘寒热’之法,逐步炼化或导正这颗‘乱’丹,化害为益,亦是对‘八行平衡’之道的一种探索;三则……”
      仙尊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云实脸上,这一次,云实感觉到那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情绪。
      “你本人,于此间并无过错,却连番遭遇,心绪激荡,道基未立已蒙尘。入我门下,可得一隅安身,暂避风雨,亦可修习静心定念之法,重固心神。”
      云实呆呆地站着,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破例?入门?记名弟子?仙尊门下?
      这转折太快,太突兀,太……荒谬了!就在几天前,他还是一个在后厨被管事刁难、被同僚排挤、看不到出头之日的卑微仆役。现在,他却因为一颗别人强行塞进来的、可能带来巨大隐患的“邪物”,被宗门地位尊崇的仙尊亲自开口,收为弟子?
      这算什么?因祸得福?可这“福”建立在那样不堪的“祸”之上,建立在他是“容器”、“试验品”、“观察点”的基础上!这根本不是对他个人的认可,不是对他那些日夜付出的努力的回报,只是因为他的身体成了一个特殊的问题,需要被“处理”和“研究”!
      纸鸢的话,在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他那样对你,是根本没把你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你反复告诉自己‘不吃亏’,其实潜意识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切的悲哀席卷了他。他想哭,想笑,想大声质问,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脸上血色尽褪。
      “你可愿意?”仙尊问,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愿意?不愿意?他有选择吗?离开这里,带着这颗随时可能爆炸的“乱丹”,他能去哪里?回家?给家人带去更大的麻烦和危险吗?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最终,只能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愿意。”
      “如此甚好。”仙尊微微颔首,“流衍。”
      一直守在门外的流衍应声而入,躬身行礼:“师尊。”
      “云实既入我门下,暂由你代为教导基础,监察其体内状况,定期回禀。一应弟子用度,按最低等记名弟子配给。待其稳定心神,初步掌握引气之法后,再作安排。”
      “弟子领命。”流衍恭敬应道,然后转向仍处于巨大冲击中、神情恍惚的云实,轻声道,“云实,还不快谢过师尊?”
      云实如梦初醒,机械地再次深深躬身:“谢……谢师尊。”
      “去吧。”仙尊不再多言,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入定。
      流衍带着云实退出殿宇。直到走出很远,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云实才像是缓过一口气,但胸膛里依旧堵得难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虚影。
      “师弟,”流衍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更深的复杂,“以后,你便是我真正的师弟了。师尊……他虽看似冷淡,但既然开口收你,便定会负责。你体内的隐患,我们会想办法。”
      师弟。这个词让云实又是一阵恍惚。就在不久前,流衍还是他需要仰望、感激的“师兄”,是他困境中伸出援手的高阶弟子。现在,却成了他名义上的“师兄”。而这关系的转变,并非源于情谊或认可,只是因为一桩荒唐的变故。
      他看着流衍温和却难掩疲惫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流衍帮他,或许是真有恻隐之心,或许也是出于师命和对宗门负责。但无论如何,此刻,在这个全然陌生、充满不确定和荒诞的境地里,流衍似乎是唯一一根他能抓住的、带有温度的浮木。
      “流衍师兄……”云实低声唤道,声音沙哑,“我……我真的成了……弟子?”
      流衍停下脚步,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同情。他拍了拍云实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是的,师弟。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仆役云实,而是天衡宗寒霁峰一脉,霁雪仙尊座下,记名弟子云实。”
      寒霁峰。霁雪仙尊。记名弟子云实。
      每一个词都陌生而遥远,与他过去十八年的人生毫无关联。它们像一套华丽却冰冷的外壳,突然套在了他这个茫然无措、内里布满裂痕的“容器”身上。
      太荒谬了。
      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荒谬到他几乎要相信,这真的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仙尊垂青,一步登天;梦里也有强行植入的内丹,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作为一个“问题”被收留的实质。
      他迎着山间微寒的风,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更高峰峦。那里,是更多他无法想象的修士,更玄奥的法则,更激烈的道争。
      而他将以这样一个荒诞的、连自己都无法认同的身份,踏入其中。
      怪苏妄吗?怪。可似乎又不全怪他。该怪谁?怪这森严的仙凡之别?怪这以力量论尊卑的世道?还是怪自己,当初为什么非要走上这条路?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流衍师兄走在他身边,步伐稳定。而他自己,脚下虚浮,前路茫茫。那枚暗红色的、不属于他的内丹,在他丹田深处,随着他紊乱的心绪,微微发着热,像一颗埋藏在他命运里的、不知何时会引爆的诡异种子。
      ……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云实这样告诉自己,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理智。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哭天抢地?寻死觅活?过往更糟的经历都熬过来了,这一次,至少表面上,他“一步登天”了,从一个任人驱使的杂役,变成了仙尊座下记名弟子。再荒谬,再讽刺,人总得活在当下,抓住手边能抓住的东西——哪怕那东西本身,就是个烫手山竽,是个随时可能反噬的隐患。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心里头那股憋闷、空洞、还有隐隐作痛的感觉,却没那么容易散去。就像身体里那颗不属于他的暗红内丹,无论他尝试用流衍教的静心法门如何安抚,总会在夜深人静,或当他想起某些片段时,微微发热,提醒着它的存在,和它背后所代表的一切——强制、屈辱、以及被当作物品般审视和处置的荒诞。
      “修道先修心。”流衍在教授他基础引气诀时,曾不止一次温和地提醒,“心不定,气则浮。你如今情况特殊,更需谨守灵台,不为外物所动。”
      灵台?云实想,他的“灵台”大概从测灵碑亮起暗红光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支离破碎,覆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污渍和冰碴。修心?他连自己的“心”到底该怎么安放都还没弄明白。
      第一个跑来恭喜他的,是纸鸢。她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趁着送一趟清洗好的弟子服饰到寒霁峰外围执事房的机会,偷偷溜到了分配给云实的那间简陋但独立的弟子房(比之前的静室稍大些,位于寒霁峰山脚,灵气比外院浓郁,但远不能与内院核心区域相比)。
      “云实!恭喜你!”纸鸢的眼睛亮晶晶的,是纯粹的、不带杂质的喜悦,仿佛他真的凭本事考上了状元,“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这下可好了,成了仙尊弟子,以后谁还敢欺负你?”
      看着纸鸢真心为他高兴的笑脸,云实喉咙发哽,那些翻涌的苦涩和荒谬感几乎要冲口而出,但最终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算得上是笑的表情:“嗯……谢谢。”
      纸鸢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笑容下的勉强和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阴郁。她脸上的喜色收敛了些,凑近些,压低声音:“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我听说了一些……关于那个内丹的事。”她眼里满是担忧。
      云实摇摇头,不想多说。那些事,说出来除了让纸鸢跟着糟心,没有任何意义。“没事,就是……还不习惯。”
      纸鸢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塞进他手里:“给,桂花糖。我自己做的,偷偷加了点糖霜,可甜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管用。”
      她又变戏法似的拿出几本薄薄的、边角有些卷起的小册子,飞快地塞到云实枕头底下,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赧然:“还有这个……你、你凑合看看。记得偷偷看啊,别让人发现了。这东西……嗯,我自己喜欢看,但不保证你也喜欢……就当……减压用的?”
      云实疑惑地看着她。纸鸢已经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说了句“我还有活,先走了!保重!”便一溜烟跑掉了,留下云实拿着那包尚带余温的桂花糖,和枕头下那几本神秘的小册子。
      晚上,结束了一日枯燥的引气打坐和基础体术练习(由一位表情严肃的师姐监督),云实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房中。那包桂花糖他吃了一颗,甜得发腻,却奇异地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然后,他想起了纸鸢塞的东西。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从枕头下摸出了那几本小册子。册子很薄,纸张粗糙,显然是私下流通的廉价货。封面上没有字,只有些简单甚至拙劣的线条图案。他随手翻开一本。
      只一眼,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手指像被烫到般猛地一缩。那册子里画的,赫然是两个男子纠缠在一起的春宫图!画工算不上精细,但姿态大胆露骨,旁边还配着些不堪入目的俚语解说。
      云实心头狂跳,下意识就想把这些册子扔出去,或者塞到最角落再也不碰。但手指在粗糙的纸页上停留了片刻,一种奇怪的、混合着尴尬、好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让他没有立刻那么做。
      他硬着头皮,又翻开了另一本。这本画的是男女之事,同样直白。他看着画中女子那些夸张的神情和姿态,眉头却越皱越紧。这些女子,和他记忆里的母亲、妹妹、甚至爽利明朗的纸鸢,完全不一样。画中的她们,要么痴态尽显,要么柔弱无骨,仿佛只是供男子取乐的附属品,没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这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不适和排斥。
      倒是那些男子与男子之间的画面,虽然同样触发了他某些极力想要遗忘的不快记忆(那些黑暗中的触感、气息和身体的钝痛),但奇怪的是,画面本身带来的冲击,似乎还不如那些扭曲的女性形象让他反感。或许是因为,在那些画面里,至少双方在形式上是“平等”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
      让他真正看进去的,是这些册子里不止有春宫,竟然还有简单的、连贯的剧情。有些是才子佳人老套故事里穿插香艳场景,有些则直接设定在修仙界,讲的是仙君与魔尊、师兄与师弟、师尊与徒弟之间种种离奇纠葛,自然少不了各种突破禁忌的亲密画面。
      云实起初只是机械地翻看,带着一种麻木的、打发时间的心态。但看着看着,尤其是那些修仙背景的故事,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心里头那股荒谬感再次翻腾起来。
      故事里的仙君、师尊们,动辄毁天灭地,移山填海,一个念头就能决定无数人生死。可一转脸,就能为了某个特别的弟子或对手,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甚至卑微讨好、强行囚禁的事情。力量等级悬殊如云泥之别,却偏偏要上演各种虐恋情深、强取豪夺的戏码。
      没踏入修行门槛时,看这些或许只觉得刺激、猎奇。可当他真正成了这庞大修仙体系中最底层的一枚棋子,亲身感受到每一级力量差距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压迫和无力感后,再看这些故事,只觉得无比虚假,甚至可笑。
      每一级境界,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感气、锚定、跃迁、环流……他现在连最基础的“感气”都因那枚人造内丹而变得诡异,连稳定引气都需流衍师兄或那位严肃的师姐时刻看顾,生怕那“乱”力失控。而故事里那些动辄“领域期”、“法则期”的大能,却能为了一点情爱纠葛要死要活,轻易抛却修为和责任?
      这怎么可能?
      他现在连寒霁峰那位霁雪仙尊的面都难得再见一次。仙尊偶尔会召他去问话,语气平淡地询问他体内灵力运行状况,有无异常感受,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依旧带着那种穿透性的、仿佛在观察某种稀有病例般的审视。云实能感觉到,仙尊收他,与其说是收徒,不如说是收下了一个需要严密监控的“不稳定因素”。他的价值,在于他体内那颗苏妄硬塞进来的“乱丹”,在于他这个“均匀杂灵根”构成的、偶然形成的诡异“容器”。
      他甚至私下里偷偷打听过。像他离家时留给父母的那种最低级储物袋,确实如他所料,并非正道宗门常用之物。正统的储物法器,哪怕是最低阶的,也需要一定灵力基础和特定法诀才能稳定开启,以防灵气外泄或物品损坏。而苏妄给的那种,靠着法器自身微弱的灵力维持和简单的触发机制,反而更适合毫无根基或灵力微弱的凡人使用——也常被一些行事不忌、需要处理见不得光物资的散修或左道之士采用。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挫败。原来,连那最初改变他想法、给了他一丝希望的储物袋,其来源也透着不正和随意。他所以为的“转机”,从头到尾,都和苏妄这个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名字紧密捆绑。
      在这令人窒息的新环境里,纸鸢的偶尔探望,几乎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那个爽朗的、会偷偷给他塞糖和奇怪画本子的姑娘,是连接着他过往那个平凡却真实世界的唯一纽带。她会跟他抱怨后厨新管事的刻薄,会偷偷讲其他仆役的八卦,会笨拙地安慰他“船到桥头自然直”,虽然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云实具体在经历什么。
      云实珍惜这些短暂的时刻。只有在纸鸢面前,他才不必时刻紧绷,不必掩饰眼底的疲惫和茫然。他会跟她简单说说引气时的感受,说说那些刻板严肃的师兄师姐,说说对修炼进度的焦虑。纸鸢总是很认真地听,虽然很多术语她不懂,但那份专注的倾听本身,就给了他莫大的慰藉。
      然而,好景不长。几次之后,纸鸢突然不来了。云实等了几天,心中不安,寻了个借口去外院执事房附近转悠,才从一个相熟的老杂役口中隐约听说,纸鸢好像因为“私自擅离职守,与内院弟子过从甚密”,被管事训斥了,还罚了月钱,最近被看得紧,轻易不能离开后厨区域。
      云实的心沉了下去。又是“过从甚密”。在后厨时是闲言碎语,在这里,就成了可以惩罚的过错。是他连累了纸鸢。一股无力感和愧疚涌上心头。他如今身份尴尬,自身难保,连为纸鸢说句话的资格和能力都没有。
      他越发沉默,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情绪和精力,都投注到日复一日的修炼和……观察中。
      流衍师兄待他极好。尽管流衍自己并非霁雪仙尊座下大弟子,甚至在寒霁峰一众弟子中,修为也算不上顶尖(据云实观察和偶尔听闻,流衍大约在“环流期”,正试图冲击“领域期”,这在年轻一辈中已属优秀,但绝非顶尖),但他对云实的关照,却是实实在在的。
      除了定期检查他体内“乱丹”状况,教授最稳妥的基础法诀,流衍还会耐心解答他各种粗浅甚至笨拙的问题,提醒他宗门内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和需要避讳的人与事,甚至在他因体质特殊、修炼进展极其缓慢而沮丧时,温言开导。
      “修炼之道,本就因人而异,急不得。”流衍曾这样对他说,“你情况特殊,根基与常人不同,更需步步为营,夯实基础。比别人慢些,未必是坏事。”
      云实知道,以流衍的修为和地位,亲自教导他这样一个“问题弟子”,其实并不太合适,也未必是仙尊的本意。但流衍还是主动担起了不少责任。这份情谊,云实看在眼里,感激在心。在这个冰冷而荒谬的境遇里,流衍是少数让他感到一丝真实温暖的存在。
      他也逐渐从流衍和其他师兄师姐偶尔的交谈,以及自己小心翼翼的打听中,拼凑出了关于自身状况更清晰的图景。
      观察和测试的结果,印证了最初的判断:他的先天灵根,确实是“杂灵根”,而且杂得“很均匀”——对“虚实、明暗、寒热、生死、感漠、化凝、序乱、源汇”这八组维度,都有极其微弱且几乎一模一样的亲和力。这种均匀,某种意义上,等于没有突出亲和,也就意味着按照正统修炼路径,他几乎不可能引动任何一系的天地灵气入体,终生与大道无缘。
      他能打开苏妄的储物袋,并非他自身灵力之功,而是那储物袋本身设计粗陋,带有一定的“灵力自增强”触发机制,只要有一丁点驳杂的灵气扰动,就能开启。
      而苏妄塞给他的那颗“人造内丹”,则像一颗强行投入平静死水中的、属性暴烈纯粹的“乱”之法则种子。这颗“种子”以他均匀的杂灵根为基底,强行将他对所有维度的微弱亲和,都扭曲、吸附、导向了“乱”这一侧,从而在外显的测灵碑上,呈现出纯粹的“乱灵根”假象。
      更诡异的是,这种“均匀杂”的基底,与“乱丹”的暴烈属性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极其脆弱而危险的“闭环”。均匀的杂,像一层韧性极差却分布均匀的薄膜,勉强包裹、缓冲着“乱丹”的躁动;而“乱丹”的力量,又反过来不断侵蚀、同化着这层薄膜,试图将其彻底染成自己的颜色。两者达到了一种极不稳定的共生状态。
      “目前看来,这内丹已与你身体初步融合,贸然取出,风险极大,恐伤及你的根本,甚至可能引发‘乱’力失控,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一位专精医道和灵力研究的师姐,在又一次详细的探查后,对云实和旁听的流衍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却让云实心底发凉。
      “所以,他现在只能顺着这颗内丹的路子走?”流衍问,眉头微蹙。
      “是,也不是。”师姐回答,“‘乱’之法则,毕竟是四交维度之一,并非邪道。理论上,他可以尝试以正统法门,修炼‘乱’灵根。但此丹属性过于暴烈纯粹,且是外力强植,与他自身根基并不完全匹配,修炼起来凶险异常,极易失控。且‘乱’灵根的修炼法门,在我天衡宗并不完备,宗门主流是‘寒热’平衡之道。”
      她顿了顿,看向云实:“另一个可能的方向,是借助此丹对‘热’侧的些许牵引(‘乱’常与无序的‘热’动相伴),尝试修炼‘热’(火)灵根。我宗在‘热’之一道的修炼上,有完整传承。但是……”
      她的但是,让云实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又悬了起来。
      “但是,这同样困难重重。”师姐直言不讳,“首先,需要将他体内那被强行导向‘乱’的亲和,一点点剥离、引导向‘热’,这过程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小心分离水滴,稍有不慎便是灵力暴走。其次,他的杂灵根本质未变,对‘热’的先天亲和微乎其微,全靠后天引导和内丹残余影响,进展必将极其缓慢,事倍功半。最后,那颗‘乱丹’始终是个隐患,在修炼‘热’灵根时,它可能成为干扰源,甚至反客为主。”
      房间内一时沉默。流衍看着云实苍白沉默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云实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过去在后厨劈柴洗菜时,难以彻底洗净的细微污垢。而现在,那些人讨论的,是他该如何在一条布满荆棘和陷阱、甚至本身就可能是个死胡同的狭窄小道上,艰难求生。
      只能修“乱”灵根,或者那条更为崎岖艰难的“热”(火)灵根之路。
      这就是他的“仙缘”。建立在一次恶劣的强迫、一颗来历不明的邪丹、和一个诡异偶然的体质之上的,荒诞而沉重的“仙缘”。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寒霁峰终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那光芒,和他丹田深处那颗暗红色内丹偶尔传来的、带着混乱燥意的微热,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冰与火。秩序与混乱。他被卡在了中间,不上不下,前途未卜。
      可他除了沿着这条被强行铺就的、危机四伏的小路,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至少,现在他名义上,是仙尊弟子了。至少,流衍师兄还在尽力帮他。至少……纸鸢偷偷塞给他的那包桂花糖,真的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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