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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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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是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做出的。
云实坐在寒霁峰山脚他那间简陋的弟子房里,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和簌簌落下的雪粒。屋内没有炭盆,只有靠运转那微薄且古怪的灵力来抵御寒意。他手里捏着一枚入门时发放的、最基础的玉简,里面刻录着天衡宗引气入体的总纲,以及关于“寒”、“热”两大基础灵根特性的简述。
三个月了。
从被带回宗门,到被仙尊收为记名弟子,再到在各种审视、观察和小心翼翼的指导下开始尝试修炼,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这三个月,他像一块被丢进激流中的顽石,身不由己地被冲刷、打磨,努力想抓住点什么,却总感觉徒劳。
文化课和基础技巧,他学得很快。那些关于八行维度的理论,关于灵气运转的路径,关于各种基础法诀的手势和口诀,他几乎过目不忘,理解得甚至比一些早入门的弟子还要透彻。这是多年经营布店养成的细致和记账练就的清晰头脑在起作用,也是他此刻唯一能牢牢抓在手里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修炼本身,却是一团乱麻,或者说,是一场与体内那颗不定时炸弹的艰难拉锯。
那颗人造的“乱”丹,就像一头被强行塞进他丹田的、沉睡的凶兽。不惊动它时,它只是偶尔散发出暗红色的微热,提醒着它的存在。可一旦云实尝试按照正统的“感气-引气”法门,去感应、引导天地间游离的灵气时,这头“凶兽”便会立刻被惊动。
状态好的时候——通常是他心绪极其平静,几乎进入一种空明状态时——他能勉强压制住内丹的躁动,清晰感应到周遭灵气中那些活跃的、带着暖意的“热”之微粒,甚至能将其一丝丝引入体内,沿着既定的经脉缓缓运行。那时,他会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摸到了修炼的门槛,感气的敏锐度甚至不输于一些天赋尚可的新弟子。体内会有一股微弱但真实的暖流升起,驱散寒意,带来力量感。
但这种“好状态”极其罕见,且脆弱得像清晨的露珠。更多的时候,只要他心神稍有波动——可能是想起了后厨的刁难,可能是记起了苏妄那张脸,可能是担忧家里的父母弟妹,甚至只是修炼久了感到一丝疲惫——那颗内丹便会立刻“活跃”起来。
不是简单的干扰,而是两种极端。
要么,是“过度”。内丹会突然爆发出远超云实控制能力的吸力,不仅将他努力引入的“热”灵气吞噬一空,还会疯狂攫取周围一切它所能触及的、无论属性的灵气,强行灌入云实体内。这些未经炼化、属性混杂的灵气在他狭窄脆弱的经脉里横冲直撞,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强烈的晕眩、恶心感,仿佛整个人都要被撑爆、被撕裂。好几次,都是守在一旁的流衍师兄及时出手,用他温和醇厚的“寒”性灵力强行镇压、疏导,才避免云实经脉受损甚至更糟的后果。
要么,就是“退化”。内丹会骤然沉寂下去,连同云实自身那点微弱的灵感和刚刚引入的一丝灵气一起,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空、冻结。刹那间,他会从刚刚触摸到灵气玄妙的“感气”状态,猛地跌回彻底的“凡人”感知,五感迟钝,身体冰冷,连维持最基础的静坐姿势都感到吃力。之前数日、甚至数旬小心翼翼积累起来的那点气感和经脉适应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易抹去,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三个月来,他就在这种“偶尔出众,时常崩溃,总是归零”的循环中打转。每一次从“过度”的痛楚中缓过来,或者从“退化”的冰冷中挣扎起身,他都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更加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更深的疲惫。
努力,好像真的没什么用。至少,不像他以前在后厨那样,多劈一捆柴就多一捆柴,多洗一个碗就干净一个碗。在这里,他的努力,他的认真,他的拼命记忆和理解,在体内那颗不受控的“乱丹”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就像用最精致的绣花针,去试图缝补一张被烈火烧出的大洞。
他也曾私下问过流衍,是否有可能……转而修炼“乱”灵根?既然这颗内丹的本质就是“乱”,强行扭转如此困难,不如顺势而为?
流衍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师弟,你若修‘乱’灵根,便意味着你要真正接纳、乃至引导这颗内丹的力量。而‘乱’之法则,虽属八行正道,但其修行理念与法门,与我天衡宗秉承的‘寒热平衡、秩序渐进’之道,有根本冲突。宗门之内,并无完备的‘乱’灵根传承。更重要的是……”
他看着云实,眼神清澈而严肃:“混沌派,主修的便是‘乱’与‘热’的极端演化,行事诡谲难测。你若公然修炼‘乱’灵根,且根基源自苏妄所予之物,宗门内难免会有更多猜疑和压力。届时,师尊即便想留你,恐也难堵众人之口。”
云实明白了。修炼“乱”灵根,就等于在自己身上打上了一个更明显的、与“混沌派”、“苏妄”相关的标签。在天衡宗,这无异于自绝后路。他现在能留在这里,名义上是仙尊弟子,实质上是因为仙尊和流衍等人想观察、想尝试“导正”这个意外。如果他主动投向“乱”的一侧,那么连这最后一点“观察价值”和“导正可能”都会失去,等待他的,很可能就是被彻底放弃,甚至被“处理”掉。
他不能离开天衡宗。不仅是因为离开了这里,他无处可去,更因为……天衡宗对他有恩。这份“恩”很复杂,夹杂着审视、利用和居高临下的安排,但不可否认,是流衍将他从仆役的泥潭中拉出,是仙尊给了他一个暂且安身、名义上受庇护的身份,是宗门提供了他修炼所需的基础资源和……那渺茫的、将隐患化为可能的希望。
哪怕这希望如同风中之烛,哪怕这条路崎岖得让人绝望,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他必须修“热”灵根。或者说,他必须沿着这条被天衡宗认可的、试图用“热”来平衡乃至转化“乱”的、看似唯一可行的绝路,走下去。
“我选‘热’灵根。”云实对负责他修炼进度的那位严肃师姐,以及旁听的流衍说道。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犹豫,也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清晰。
师姐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既如此,从明日起,调整修炼侧重。我会传你《离火初蕴篇》基础口诀,配合‘丙火朝阳’桩法。流衍师弟,‘寒’能制‘热’,亦能稳‘乱’,你需更费心看顾,尤其他引气时内丹异动的征兆,务必及时干预。”
“我明白,师姐。”流衍应道。
新的修炼开始了,痛苦和挫败也随之升级。《离火初蕴篇》要求修炼者感应并引动天地间纯正的“热”之灵气,尤其是朝阳初升时那一缕蕴含生机的“丙火”之气。这本身就对感知的纯净度有要求。而云实不仅要对抗自己那均匀杂灵根对“热”侧可怜的先天亲和,更要时刻提防体内那颗“乱丹”的暴动——它似乎对一切试图引导、规训它的力量都抱有本能的敌意和吞噬欲。
站“丙火朝阳”桩时,他需要在清晨极寒的山风中,努力放松身体,想象自己如草木迎接朝阳,引那微弱却精纯的暖意入体。可往往暖意刚有苗头,丹田处的暗红内丹便是一跳,要么将那点暖意吸得涓滴不剩,让他如坠冰窟;要么就猛地爆开一团混乱燥热,冲击得他气血翻腾,桩架散乱。
修炼口诀时更是凶险。灵力在特定经脉中运行时,稍有滞涩或心神不宁,“乱丹”的力量便会如附骨之疽般纠缠上来,试图将有序的“热”流搅乱、同化。有好几次,他运行到关键处,整条手臂的经脉都骤然变得滚烫赤红,皮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炽热的虫子在窜动,痛得他几乎昏厥,全靠流衍及时用带着清凉寒意的灵力强行抚平。
进步?如果勉强将“在彻底失控前被流衍救回”的次数减少,算作进步的话,那或许有。但真实的灵力积累、经脉拓宽、对“热”之法则的感悟?微乎其微。三个月来那偶尔几次“状态好”时积攒的底子,在这更为艰难凶险的修炼中,几乎被消耗、抵消殆尽。他感觉自己像个在干涸河床上试图挖掘水渠的人,每一次刚挖出一点形状,就会被突如其来的山洪(内丹暴动)或流沙(灵力溃散)重新填平。
但他还是每天寅时准时起身,顶着寒风站桩,然后一遍遍背诵、尝试运转那拗口的心法,在流衍或那位师姐的看顾下,小心翼翼地在走火入魔的边缘试探。他学得更认真了,不仅记法诀,还试图去理解每一句口诀背后对应的灵力运转原理,观察流衍镇压他体内躁动时,那“寒”性灵力的运行轨迹和带来的感受。他把每一次痛楚、每一次失控、每一次微小的“成功”引气,都仔细记在心里,试图找出规律,哪怕那规律往往在下一次修炼时就被打破。
因为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放弃吗?回到那间山脚的弟子房,等待着体内隐患某天爆发,或者被宗门判定为“无可救药”而处置?他不甘心。至少,在彻底失败之前,他得对得起流衍师兄一次次耗损灵力为他护法,对得起仙尊那或许仅存一丝的“观察”兴趣,也对得起……曾经那个在后厨烟火中,对着测灵碑方向暗自咬牙的自己。
变化,往往始于最微不足道的细节。
因为他的情况特殊,也因为他这“仙尊记名弟子”的身份实在尴尬,宗门并未指派太多人手教导他。日常负责他修炼进度的,主要就是两人:流衍,以及这位天蕴师姐。
流衍师兄自不必说,天蕴师姐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她看起来比流衍年长几岁,面容姣好却总是绷得紧紧的,眉宇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肃。她很少说话,指导云实时言简意赅,绝不多废一个字,纠正动作或法诀错误时,手指点出如电,精准却不容置疑。云实对她,是七分敬畏,三分怕。
然而,或许是太过沉闷压抑的修炼日子需要一点转移注意力的出口,又或许是多年经营布料生意养成的习惯使然,云实开始不自觉地观察起这位严肃的师姐。
他很快发现,天蕴师姐的“教”与“不教”,状态截然不同。教导他时,她穿着宗门统一的淡青色女弟子长袍,宽袍大袖,行动间却依旧干净利落。而当她独自在后山一处僻静空地修炼时,则会脱下碍事的长袍,换上一身极其利落的靛蓝色短打劲装。
那身短打,显然是她惯常练武时所穿。云实偷偷看过几次(当然是在完成自己修炼任务后,远远地、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只见天蕴师姐赤手空拳,或手持一柄样式古朴、非金非木的黑色短棍,腾挪闪转,拳脚生风。她的动作刚猛迅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流畅感,发力时筋肉线条分明,收势时稳如磐石,与云实见过的其他修士那种飘然出尘、多以法诀灵光对敌的风格迥然不同。
是丁,师姐练的似乎是……传统武术的路子?甚至她用的“仙器”(如果那黑棍算的话),也朴素得不像法器,倒像一件纯粹用于近身搏击的武器。这让云实颇感新奇。
“师姐……好帅啊。”有一次,他远远看着天蕴师姐一个干净利落的回旋踢,劲风扫起地上积雪,心中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念头。但旋即又自己摇头,天蕴师姐美则美矣,可那周身散发的冰冷严肃气息,实在让人不敢亲近,他还是有点怕的。
除了修炼风格,云实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天蕴师姐那身练功的短打,似乎破损得很快。有时是肘部磨出了毛边,有时是膝弯处撕裂了小口,有时甚至肩背位置都有明显的破洞。以修士的手段,修补衣物不过举手之劳,或者直接换新便是。但云实好几次听到师姐在独自修炼间歇,看着衣角新添的破口,会极轻微地皱一下眉,低声自语:“又破了……麻烦。”语气倒不是心疼衣物,更像是不耐烦这种琐事打断她的专注。
她似乎并不缺衣服,只是单纯不喜欢浪费,或者觉得频繁更换、修补很影响她沉浸于武技修炼的心境。这个发现,让云实心中一动。
他想起了母亲。母亲林秀是持家好手,尤其擅长缝补。家里布店难免有瑕疵布匹或顾客退货的残次品,母亲总能妙手回春,用“狗牙边”、“贴布绣”、“暗针回缝”等手法,将破口修补得既牢固又不显突兀,甚至别具特色。云实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些皮毛,在后厨时,自己那身粗布工服破了,也都是自己悄悄缝补。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酝酿了好几天。终于,在一次天蕴师姐指导完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转身欲走时,云实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道:“师姐,请留步。”
天蕴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平静无波,带着询问。
云实咽了口唾沫,指了指她换在一旁石凳上的、那件肘部有明显磨损的靛蓝短打:“师姐,我……我家里原是开布店的,我学过一些缝补的手艺。我看您这练功服……磨损得厉害。如果您不嫌弃,可以……可以给我两件旧的,我保证……保证给您改得结实耐穿,怎么练都不容易破。”
天蕴似乎愣了一下,目光在云实脸上停留片刻,又扫向那件破旧的短打。她没立刻回答,像是在掂量这个提议。
云实的心提了起来,生怕自己唐突了。
片刻,天蕴才淡淡开口:“你会补?”
“会一些。”云实连忙点头,“我母亲教过‘狗牙补’和‘贴布绣’,用来加固经常活动的关节位置,很有效。”
天蕴又沉默了一下,就在云实以为她要拒绝时,她却点了点头:“可。”转身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里,拿出两件同样靛蓝色、但明显更旧、破损处更多的短打,递给云实。“不必改得好看,牢固即可。”
云实双手接过,触手是洗得发硬却干净的棉布质感。“谢谢师姐信任!我一定尽力!”
接下来的几天,云实在完成日常修炼和功课之余,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对付这两件短打。他向执事房申请了最粗的棉线和几块颜色相近的零碎厚布,就着油灯,一针一线,仔细琢磨。
他没有简单地缝补破洞,而是按照母亲教的方法,将“狗牙边”用在袖口、领口、下摆等易开线处,用紧密交错的三角形针脚锁边,增加耐磨性;在肘部、膝弯、肩背这些经常拉伸、摩擦的部位,他从内部衬上裁剪合适的厚实布料,用“贴布绣”的手法,以结实的回针将衬布与衣物本体牢牢缝死,边缘处理得光滑平整,不影响活动;对于一些细小的裂口或磨损处,他也用同色线细细织补,尽量不留痕迹。
他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回到了家中布店后院,母亲在一旁指点,阳光透过天井洒在手中的布料上。这熟悉的手工活计,给了他久违的、能切实掌控和完成某件事的踏实感。
几天后,他将修补好的两件短打,洗净叠好,恭敬地还给天蕴师姐。
天蕴接过,展开看了看。她的手抚过那些加固的部位,指腹感受着细密扎实的针脚和加衬的厚度,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冷肃表情,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松动。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将衣服收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云实再次“路过”后山空地时,发现天蕴师姐身上穿的,正是其中一件他修补过的短打。师姐练得依旧投入,拳风呼啸,但那衣服的肘部、肩背处,果然没有再出现新的破损。
自那以后,天蕴师姐很少再因衣服破损而皱眉自语。她似乎默许了云实这份“额外服务”,隔一段时间,就会将需要修补的练功服交给他。而云实也乐此不疲,甚至开始尝试用不同质地、颜色的零布进行搭配加固,在不影响牢固的前提下,让修补后的衣服看起来不那么单调。
这件小事,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意想不到的涟漪。
天蕴师姐对他的态度,依旧谈不上热情,但那种冰冷的隔阂感,似乎减少了一些。她依旧话少,但在指导云实修炼时,偶尔会多解释一两句发力的原理,或者某个法诀手势的细微调整对灵力引导的影响。甚至有一次,在他又一次因“乱丹”干扰而引气失败、经脉隐隐作痛时,天蕴没有立刻用灵力帮他镇压,而是让他停下,沉声道:“痛在何处?如何痛法?细细说来。”
云实忍着不适,描述那种灼热乱流在特定经脉窜动的感觉。天蕴听完,思索片刻,竟直接上手,在他手臂和胸腹几处穴位快速点按了几下。那手法并非灵力灌输,更像是凡俗武学中的推宫过穴,力道精准,带着一股奇特的震颤。说来也怪,那几处穴位被点按后,体内乱窜的燥热感竟真的平息了不少,虽然内丹依旧暗沉躁动,但至少经脉的痛楚大为缓解。
“外力强植,如骨中刺。强拔伤身,需寻隙导之。”天蕴收回手,说了这么一句有些晦涩的话,“你体质特殊,灵力运行与常人迥异,照搬法诀,事倍功半。须得先明己‘体’,再寻适己之‘用’。”
这是天蕴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虽然依旧言简意赅,却让云实若有所思。
更让云实没想到的是,自那之后,天蕴师姐偶尔会“开小灶”。不是在正式修炼时间,而是在某个清晨或傍晚,她练完功,若见云实在附近(云实后来去后山“路过”得更勤了),便会招手让他过去,也不多言,直接演示几个她刚才练习的、改良过的武技动作,或者讲述一些关于“力”的运用、“劲”的收发、“势”的积累的粗浅道理。这些道理并非直接对应灵力修炼,却往往能触动云实,让他对自己体内那难以掌控的“乱丹”之力,有了一些模糊的、新的理解。
天蕴的“小灶”核心,隐隐指向一个方向:先天灵根偏好(比如纯粹的“热”或“寒”)决定了你起点能引动多大力量,这关乎“强不强”;但后天的修炼、运用、调和,决定了你能否真正掌控和用好这份力量,这关乎“会不会用”。而修炼的终点,或许并非单一属性的极致,而是一种动态的、包罗万象的“平衡”。她甚至猜测,云实这种情况,如果真能走到极高境界,或许呈现的并非纯粹的火灵根或乱灵根,而是一种更诡异的状态——看似“乱”,却乱中有序,能兼容、转化、运用天下各种属性的力量,因为他的基底,本就是“均匀的杂”。
这个想法大胆得让云实心惊,却也隐隐给了他一丝不同于流衍师兄所给希望的、别样的可能性。
几乎与此同时,流衍师兄那边,似乎也察觉到了云实与天蕴师姐之间那点微妙的互动变化。流衍依旧温和,依旧定期检查他的内丹状况,为他护法,但在一次云实修炼后精神尚可时,流衍也罕见地多留了片刻,与他闲聊般说起修炼心得。
流衍的“小灶”,角度又与天蕴不同。他更侧重于“体”和“本”。他会肯定云实在文化理论学习和灵力细微操控上展现出的、超乎常人的敏锐和耐心,称之为“天赋”。
“师弟,你虽灵根特异,起步维艰,但这份心性和悟性,实属难得。”流衍温言道,“那颗人造内丹,虽是你目前最大的阻碍,但换一个角度看,它也强行在你那‘均匀杂’的基底上,开辟出了一条……或许本不存在的路径。它像一块砸进死水的巨石,固然激起滔天浊浪,却也打破了死寂。”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师尊曾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你这内丹属‘乱’,性燥热;你自身基底驳杂,却隐含未发之机。若将来有一日,你能寻得方法,不是强行压制或驱除这颗‘乱丹’,而是……将其真正化为己用,哪怕只是作为一块跳板,一个起点呢?”
流衍看向云实,眼神清澈而带着鼓励:“当然,前路凶险,你切不可贸然妄为。但有我和天蕴师姐看着,有宗门为后盾,你大可安心尝试。记住,若有任何不测,或感觉无法掌控,定要第一时间告知我。”
天蕴师姐的“小灶”,告诉他或许可以追求一种独特的“运用”与“平衡”;流衍师兄的“小灶”,则肯定了他的“天赋”和“可能性”,并给了他“起点论”的安全感和支持。
两个人,两种不同的视角和引导方式,如同两道细微却坚定的光,照进了云实那布满迷雾和荆棘的修炼之路上。
他依旧每日与那颗暗红色的、躁动不安的内丹搏斗,依旧进步缓慢,时好时坏,依旧在“偶尔出众”和“时常归零”之间摇摆。
但有什么东西,似乎悄悄改变了。
他修补衣服时更加用心,甚至开始留意宗门内不同弟子服饰的用料和裁剪特点;他观察天蕴师姐练武时,不再只看热闹,开始尝试理解那些动作背后关于“力”与“控制”的原理,并隐约觉得,这或许对自己驾驭体内那股混乱的力量有帮助;他再听流衍师兄讲解灵力运行之道时,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天蕴师姐关于“用”和“平衡”的点拨。
那颗被视为诅咒和阻碍的“人造内丹”,在流衍师兄的话语中,似乎被赋予了另一种晦涩难明的意义——一个痛苦的、强制的、却可能独一无二的“起点”。
而那个“起点”通往何方?是如天蕴师姐猜测的,乱中求衡,兼容并蓄?还是最终被这暴烈的“乱”力彻底吞噬,或是在尝试“热”灵根的路上耗尽心力?
云实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依旧走在这条被强行铺就的、狭窄而危险的路上。但路的两旁,似乎不再是一片绝对的黑暗和虚无。有一道冷冽如冰刃、却坚实可靠的身影(天蕴),和一道温润如暖玉、始终护持在侧的身影(流衍),正以他们各自的方式,为他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也为他指向了远方朦胧却不同的可能。
雪还在下。寒霁峰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
时间,在枯燥的引气、失败、痛楚、归零的循环中,悄无声息地滑走,快得令人心悸,又慢得如同钝刀割肉。
山门内的四季更迭,似乎只体现在寒霁峰上积雪的厚度和庭院里几株灵植抽芽落叶的周期上。对于云实而言,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复刻:寅时起身,站那永远感受不到“丙火朝阳”真正暖意的桩;在流衍师兄或天蕴师姐的监督下,与体内那颗暗红色内丹进行绝望的拉锯;夜晚则拖着疲惫不堪、时而隐痛的身体回到冷清的弟子房,就着油灯翻看早已滚瓜烂熟的玉简,或是修补一两件师姐扔过来的、带着汗渍和破损的练功服。
与他差不多同期进入宗门、通过正常途径招收的那些年轻弟子们,早已纷纷传来好消息。某某突破了“感气期”,正式踏入“锚定期”,选定了自己的“本命矛盾”;某某在某一维度上展现出特殊天赋,被某位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就连当初在后厨一起打杂、后来被分去别的杂役处的几个同龄人,也有两个据说得了机缘,被外院某位管事赏识,开始接触一些粗浅的修行法门。
只有云实,依旧卡在最初的关卡,进退维谷。他的“感气”时灵时不灵,状态好的时候,能清晰捕捉到灵气中那些活跃的“热”之微粒,甚至比一些刚入门的弟子还要敏锐;状态糟的时候,不仅感应全无,连带着之前积攒的那点微薄气感和经脉适应性,也会被体内乱丹的暴动或沉寂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就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能看到外面世界的流转变化,自己却动弹不得,被牢牢禁锢在起步的原点。
而曾经关照他的那两个人,却已乘风而起,将他远远抛在了身后。
流衍师兄和天蕴师姐,双双突破了“环流期”的瓶颈,踏入了“法则期”,并且进展神速,据说已臻圆满之境,只待机缘便能尝试冲击更高的“造化期”。他们成了天衡宗这一代弟子中最为耀眼的双子星,备受宗门上下瞩目。流衍师兄依旧温和,但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威仪,事务也愈发繁忙,来查看云实修炼状况的次数,不可避免地减少了。天蕴师姐则更显冷峻干练,据说已被委以重任,时常离山执行宗门任务,即便回来,也多是匆匆指点云实几句,便又投入自己的修炼或事务中。
更让云实有些恍惚的是,不知从何时起,宗门内开始流传关于流衍与天蕴的“佳话”。说他们二人志同道合,修为相若,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甚至隐约有风声,说双方师长都有意撮合,或许不日便将结为道侣。
听到这些传言时,云实正在修补一件天蕴师姐练功时撕裂了肩袖的短打。针尖猝然刺入指腹,沁出一粒鲜红的血珠,落在靛蓝色的粗布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暗色。他愣愣地看着那点血迹,心里头空落落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好像本该如此,又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时间一起,无声无息地流走了,再也抓不回来。
纸鸢的消息,来得更迟,也更让他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秋意已深、落叶满地的下午,云实刚从一次险些失控的引气中缓过劲来,脸色苍白地坐在后山空地边缘的石头上喘息。一位曾在后厨共事过、如今调来寒霁峰做些洒扫工作的老杂役,趁着四周无人,悄悄蹭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云实小哥,你还记得那个叫纸鸢的姑娘不?”
云实心头一跳,点了点头。
“她走啦,半年前就走了。”老杂役咂咂嘴,“听说是她自己提出的,说在仙门开了眼界,也攒了些钱,家里造纸坊的生意需要人手,就回去了。走的时候还挺高兴,跟几个相熟的人都道了别。”
纸鸢……走了?半年前?
云实呆呆地坐着,半晌没有反应。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落在他脚边。那个会偷偷塞给他桂花糖和奇怪画本子、会为他抱不平、会认真听他说话、眼睛亮晶晶的姑娘,已经离开半年了。而他,竟全然不知。
是了,他这半年,全部的心神都耗在了与体内那颗内丹无望的争斗上,耗在了对自己停滞不前的焦虑和绝望中,几乎与外界隔绝。纸鸢或许找过他,或许托人带过话,但他沉浸在自己的困境里,一无所觉。
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孤独和失落,瞬间淹没了他。纸鸢是他与过去那个平凡世界、与真实温度和情感的最后一点真切联系。现在,连这点联系也断了。她见识了仙门,然后选择回到了她熟悉的、踏实的人间烟火里。而他,却还困在这高墙之内,进退维谷。
撑不下去了。
这个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昂起了头,吐着冰凉的芯子。
回家吧。
像纸鸢一样,回到青石镇,回到“云锦记”,回到父母弟妹身边。那里有实实在在的布料,有熟悉的染料气味,有算盘珠子的清脆声响,有家人的关切和唠叨。或许,他可以好好研究那个储物袋,想办法改良家里的生意,让父母轻松些,供弟弟妹妹读更好的书……
可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更深的羞愧和无力感击得粉碎。
回家?以什么样的面目回去?
当初离家时,他满怀盲目的期望,想要触碰仙缘,想要改变命运,想要保护家人。如今,几年过去,他除了一个尴尬的“仙尊记名弟子”虚名,一身古怪难缠的隐患,和口袋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省吃俭用攒下的月例灵石,还剩下什么?
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一事无成。仙道未入,凡俗的技能也生疏了。回去告诉父母,儿子这些年在外,除了给人缝补了几件衣服,就是每日和自己肚子里一颗别人硬塞的“石头”较劲,还总输?
他没有脸面回去。
而且,宗门……似乎也快要容不下他了。霁雪仙尊自收他为记名弟子那日见过一面后,便再未召见过他。他的存在,仿佛已经被遗忘,或者被默认为了一个“观察中但暂无价值”的标签。负责教导他的流衍和天蕴日渐忙碌,境界高远,还能分多少心神在他这个数年毫无寸进的“问题弟子”身上?其他同门,更是早已将他视作一个奇怪而边缘的存在,无人问津。
他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正在收紧。或许不久之后,一纸“资质不足,难堪造就”的评定下来,他就将被“礼送”出山门,连现在这点微末的庇护和资源都会失去。
到了那时,他连这最后一点“仙门弟子”的遮羞布都没有了,又该如何自处?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他太想突破了,太想进步了,太想真正踏入那个门槛,哪怕只是最低的“锚定期”,证明自己这些年并非全然虚度,证明自己……还有一点价值。
可是,路在哪里?
正统的火灵根之路,已被证明是死胡同,与体内那颗“乱丹”冲突剧烈,寸步难行。流衍师兄和天蕴师姐的“小灶”,给了他不同的视角和希望,但那希望太过渺茫,需要的时间、机缘、悟性,他一样都没有。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和逼仄中,一个被他刻意深埋、绝不愿想起的名字,带着一种诡异而危险的诱惑力,悄然浮现在脑海——
苏妄。
那个红发如火、行事恣意、毁了他家店铺、伤了他父亲、又用一颗丹药彻底扭曲了他命运的恶劣修士。
他厌恶苏妄,恐惧苏妄,视那一晚的经历为不愿触及的伤痕和耻辱。
可是……可是苏妄确确实实,只是随手扔给他一颗丹药,就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让他从“毫无价值”的杂灵根,变成了至少能在测灵碑上显化“乱灵根”的“特殊存在”。尽管这改变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隐患,但比起现在这种毫无希望的停滞,那至少……是一种“改变”,一种“可能”。
如果……如果再让苏妄介入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云实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心底涌起强烈的自我厌恶和恐惧。纸鸢的话言犹在耳,关于尊严,关于不被当人看……去找苏妄,等于主动将尊严踩在脚下,将自己再次置于那种被随意摆布、视若玩物的境地。
可是……尊严?
云实靠在冰冷的石头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几年仙门边缘的生活,早已将他那点属于凡人的、朴素的尊严磨得所剩无几。日日挣扎求存,看人眼色,承受异样目光,依赖他人怜悯……尊严,在这种境地里,似乎成了最奢侈也最无用的东西。
如果舍弃这早已摇摇欲坠的尊严,能换来一线突破的契机,能让他真正踏入修行的门槛,能让他有朝一日不再如此无力……似乎……也不是不能考虑?
苏妄或许还对他有那么点“兴趣”?虽然是那种恶劣的、玩弄的、不把人当人的兴趣。但只要有兴趣,就可能有机会。哪怕只是再给他一颗什么丹药,或者指点一句半句关于“乱”之法则的运用……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冰冷地占据了他的思绪。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满是倒刺,可能将他拖向更深的深渊。
他太想进步了。想到可以暂时抛开一切,包括那点残存的、关于“自我”和“尊严”的坚持。
夜色渐浓,寒风吹得更急。云实缓缓站起身,身体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丹田处的暗红内丹,似乎感应到他心绪剧烈的动荡,不安地搏动着,散发出一阵阵混乱的燥热。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指腹上还有白日缝补时留下的细小针眼和薄茧。这双手,能修补衣物,能劈柴挑水,能小心翼翼地引动一丝微弱的灵气,却无法抓住自己的命运。
也许……是该换一种方式了。
哪怕那方式,令他作呕,令他恐惧,令他想起来就浑身冰冷。
但至少,那可能是一条……能动起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