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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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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衡宗的外院,比云实想象中更加……规整,或者说,枯燥。
山门之后的景象,并非立刻就是仙鹤祥云、琼楼玉宇。他们这些新招募的仆役杂役,被统一安置在外围一片连绵的灰瓦平房区,每间房住四人,狭窄但干净。每日寅正(凌晨四点)起身,卯初(五点)点卯,然后根据分配前往各处劳作。管理他们的,是几个神色严肃、气息比凡人浑厚些、但显然也远未触及真正“修仙”门槛的管事,据说是宗门内无法突破更高境界、转做庶务的外门弟子。
云实和纸鸢运气不错,都分到了后厨。后厨是个独立的、占地颇大的院落,分灶房、仓库、柴房、水井,以及供厨役们短暂休息的偏屋。与他们一同分来的还有另外七八个年轻人,男女都有,多是来自附近州县的贫苦人家,也有少数像纸鸢那样,家里是工匠商户,想让孩子进来见见世面、或许能沾点仙缘的。
第一天的“培训”,由一个姓李的胖厨师主持。李厨师年约四十,面色红润,围着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他领着这群新人熟悉环境,指着那几口需要两人合抱的大铁锅、堆积如山的柴垛、以及分类摆放着各种食材(多是普通米面菜蔬,偶尔有些透着淡淡灵气的兽肉和菌菇)的仓库,嗓门洪亮。
“……咱们这后厨,主要伺候的是外院弟子、执事、还有部分内院低阶弟子的日常饮食。偶尔宗门有庆典或贵客临门,内院的大厨房忙不过来,也会调些人手过去帮忙,那可是露脸的好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在新人们脸上扫过,尤其在几个看起来机灵些的(包括云实和纸鸢)身上多停了停:“原来的主厨,上个月家里出了事,请辞回去了。现在灶上的活计,暂时由我和老张头顶着。你们好好学,手脚勤快点,悟性高的,”他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没准过些日子,就能顶上灶头,给仙长们掌勺!那待遇,可跟现在不一样!”
给仙人们做饭。云实听着,心里并无太多波澜。在哪儿都是干活,在仙门后厨,至少吃得饱,月钱稳定,还能接触到一些……或许不同的东西。他更关心的是别的。
趁着李厨师讲解完一段、让大家稍事休息的空档,云实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李师傅,仙长们……平日里除了用膳,一般都做些什么?”
这问题似乎让李厨师愣了一下,他挠了挠光秃秃的脑门,嘿然一笑:“做啥?那我可说不清。咱们这外院还好,那些内院的仙长们,听说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嘛,”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市井的揣测,“你想啊,这么大一片山,这么多产业,佃户、矿工、药农……不都得有人管?我估摸着,仙长们大概就跟咱们凡间的大地主似的,坐镇收租,管理田庄产业?”
旁边一个正在劈柴的黑瘦青年闻言,停下动作,瓮声瓮气地插嘴:“不对吧李师傅。我老家那边山里闹过精怪,就是请了仙长去降服的。仙长们应该是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的。”
“精怪?妖魔?”纸鸢眼睛一亮,她似乎对这些更感兴趣,“我听说过!是不是青面獠牙,会吃人的那种?”
黑瘦青年摇摇头:“我没亲眼见过,听说像大号的野猪,但又比野猪凶得多,还能吐毒雾。反正仙长们去了,没多久就平息了。”
李厨师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那都是偶尔的事。大多数时候,仙长们不就跟咱们一样,各司其职嘛。内院的炼丹、炼器、画符、种药……外院的管人、管账、管庶务。说到底,都是过日子。”
云实默默听着。地主?除妖者?管理者?似乎都有些像,但又都不完全。他想起温言身上那件流光溢彩的“云水缎”,想起苏妄那随意驱散瘴疠凶兽的漫不经心,那绝不是“过日子”三个字能概括的力量和境界。
“那……修仙到底是什么呢?”云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在场的人。
纸鸢立刻接话,语气带着笃定和向往:“修仙就是证道啊!拨开世间迷雾,直见天道本源!我爹说过,那些真正厉害的仙长,能飞天遁地,移山倒海,寿与天齐!他们追求的,是大道真理!”
“证道……”云实咀嚼着这个词。太虚渺了。“见到天道之后呢?天道会……分力量下来吗?有了那种力量,是不是就能做很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比如……”他想说比如让父亲的手臂恢复如初,比如让家里再也不必担心布料霉变,比如不必再向苏妄那样的人低头交易,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了更泛泛的,“比如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纸鸢皱起了眉头,似乎觉得这个词玷污了修仙的神圣,“怎么能是为所欲为呢?力量越大,责任越大才对!我听说真正的得道高人,都是悲天悯人、匡扶正义的。应该是……嗯,孔圣人不是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吗?修仙大概也是,有了大能力,可以随心去做想做的事,但不会逾越天道规矩、人伦法度。”
“不逾矩……”云实低声重复。
李厨师听得直乐:“你们这些年轻人,想得还挺远。什么天道规矩的,离咱们太远咯!咱们呐,先把眼前的萝卜切好、柴火劈足、大锅烧热,让仙长们和师兄师姐们吃上热乎饭,就是本分!”
培训在下午结束,李厨师给每人发了两套灰褐色的粗布短褐作为工服,安排了具体的活计。云实和另外两个少年被分去负责食材的初步处理(挑拣、清洗、搬运)和协助烧火;纸鸢和另外几个姑娘则跟着李厨师和老张头学习切配和简单的烹饪。因为主厨空缺,李厨师和老张头显然有意培养新人,教得还算用心。
傍晚,在统一的大灶上吃过简单的晚饭(白米饭,一大盆青菜豆腐,几片肥肉),仆役们各自回住处。云实和纸鸢的住处不在一个方向,在通往各自院落的岔路口,纸鸢叫住了云实。
“云实,”她看起来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白天你说的那些……什么为所欲为,是不是因为……因为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她没提苏妄的名字,但两人心知肚明。
云实停下脚步,看向她。纸鸢的脸上有关切,也有不赞同。“跟他有关,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云实实话实说,“我只是在想,修仙如果最终得到的是力量,那力量用来做什么,是不是全看个人?就像有钱人,可以用钱行善,也可以为富不仁。”
“那不一样!”纸鸢有点急,“修仙是超脱,是追寻更高的境界和道理,怎么能跟凡俗的金钱权力一样类比?那个红头发的,他……他那样子,根本就不是正经修仙之人该有的做派!他那是邪道!是仗着力量欺辱人!”
她顿了顿,看着云实平静无波的脸,声音低了下去,却更认真:“而且,他对你做的……那件事,绝对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那太逾矩了!是……是欺负人!是错的!”
云实沉默了一下。晚风吹过,带来远处山林模糊的声响和厨房区域尚未散尽的烟火气。他其实不太理解纸鸢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甚至有些生气。
“纸鸢,”他开口,语气依旧平淡,“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答应了,他做到了承诺,把我们送来了。这是一场交易,银货两讫。我没什么损失。”他甚至试图解释自己那套朴素的想法,“我是男人,不像女子那般……总之,我不吃亏。你不必总是记着,也不必为我生气。”
“你——”纸鸢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圆了,里面是真的涌起了怒气,还有一丝……失望?“云实!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男人不吃亏’?难道因为是男子,被人那样对待就是理所当然,就不算受辱,就不值得在意吗?这不是吃亏不吃亏的问题!那是……那是强迫!是不对的!是对你的不尊重!”
她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我以为……我以为你只是没办法,暂时忍了。可你现在这么说,好像……好像你真的觉得那没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难受,不觉得……愤怒吗?”
云实被她激烈的反应弄得有些怔忡。难受?当时身体是难受的。愤怒?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面对绝对力量差距时的无力和必须做出选择的冰冷决断。至于事后……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改变,反复咀嚼其中的屈辱或愤怒,除了让自己痛苦,还有什么用呢?不如向前看。这是他从小在拮据生活中学会的生存智慧:不纠缠无法改变的事,只抓住能抓住的机会。
“事情已经发生了。”他重复道,“多想无益。我们现在在这里,有工做,有饭吃,这才是重要的。”
纸鸢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样。眼前的少年眉眼干净,神情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但他那平静之下,有一种让她感到心寒的、近乎麻木的淡漠。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糟心事,甚至可能是针对很多……常人会在意的东西。
她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再说出什么。满腔的义愤和不解,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
“算了。”她有些无力地摆摆手,“你……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说完,她转身,快步走向自己住处的方向,背影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和烦闷。
云实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他不明白纸鸢为什么这么生气。他说的都是实话,他的感受就是如此。或许,男女的想法,终究是不同的吧。
他摇摇头,也转身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同屋的三个少年已经回来了两个,正在小声聊天,说的多是今天在后厨或别处的见闻,对仙门的好奇,以及对自己将来的一点点模糊憧憬。云实安静地打了水洗漱,然后爬上自己的铺位,拉过薄被。
身体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白日劳作的疲惫渐渐涌上。他闭上眼,却没有立刻睡着。纸鸢生气而失望的脸,混杂着苏妄那肆意张扬的红发和温言那身清冷光洁的云水缎,在黑暗中纷至沓来。
修仙……到底是什么?力量从何而来?规矩由谁而定?得了力量,当真就能“从心所欲”吗?如果“欲”本身,就是破坏规矩的呢?
他想不明白。这些念头对他而言,太过宏大,也太过遥远。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在天衡宗的后厨,有了一个安身之处,每月有三百文钱可以攒下(虽然大部分要寄回家),有机会接触到一点或许不同的东西。至于那晚的事情,就像腿上被荆棘划破的一道口子,当时疼,过后结了痂,虽然留下淡淡的疤,但已经不碍事了。他不会刻意去揭它,也不会整天盯着它看。
他侧过身,面朝墙壁。屋外传来隐约的虫鸣,和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极其轻微却悠长的钟磬之声,仿佛来自云端。那大概是内院的方向,是真正的修仙者们所在的地方。
云实闭上眼,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明天还要早起劈柴洗菜,想这些没用。
呼吸渐渐平稳。在沉入梦乡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滑过——纸鸢好像真的挺生气的,明天……要不要跟她道个歉?虽然他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她毕竟是他在这个陌生地方,唯一算得上熟悉的人。
第二天寅正,云实和同屋的少年们被刺耳的铜锣声惊醒,匆忙洗漱,奔向灶房点卯。晨雾未散,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烟气和清冷的草木味道。点完卯,各自领了今日的活计,云实被分去仓库帮着搬运今日所需的米粮和菜蔬。
经过昨日纸鸢切配食材的案板区时,云实脚步顿了顿。纸鸢正低头专注地切着一筐萝卜,刀工不算特别娴熟,但很认真,萝卜片厚薄大致均匀。她似乎察觉到视线,抬头看见云实,眼神交汇了一瞬,又立刻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活计,但嘴角微微抿着,显然昨日的余气未消。
云实搬完两袋糙米,额上见了汗。趁着短暂的空隙,他走到水缸边舀水喝,纸鸢也正好过来清洗切过萝卜的刀和砧板。
“纸鸢。”云实叫了她一声。
纸鸢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嗯?”
“昨天……抱歉。”云实说得有点干巴巴的,“我不该那么说,惹你生气。”
纸鸢这才抬起眼,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云实会特意为这个道歉,而且隔了一夜还记得。她本以为,以云实那副“过去了就过去了”的淡漠态度,早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你……”纸鸢擦刀的手慢了慢,“你终于想明白了?”
云实想了想,老实回答:“说实话,其实不太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生气。但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我不该……不该用那种态度跟你说话。我想听你讲讲,你是怎么看的。”
他的眼神很清澈,带着困惑和一丝真诚的请教意味,并非敷衍。纸鸢看着他,心里的那点气恼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无力感,还有一丝……心疼?云实不是故意冷漠,他是真的……不太懂。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纸鸢看了看周围忙碌的人群,低声道,“等晚上吧,如果我们有时间歇口气,我再跟你说。先干活,李师傅看着呢。”
云实点点头,没再多言,转身又去扛米袋了。纸鸢看着他略显单薄却努力扛起沉重米袋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整个上午都在忙碌中度过。早膳简单,主要是粥和咸菜、馒头,供应给外院执事、部分弟子和仆役们。之后便要开始准备午膳,那才是重头戏。
食材陆续运来,在后厨院子里堆成小山。李厨师和老张头把所有新人集中起来,开始讲授“大锅饭”的要领。
“都听好了!”李厨师叉着腰,声音洪亮,“咱们这后厨,一顿少说要做出几百人的份量,跟你们家里小锅小灶不一样!讲究的是配合!是火候!是调味均匀!”
他先指着一筐需要切配的蔬菜和肉:“切配的,手要稳,眼要准!土豆块要差不多大,肉片厚薄要均匀!为什么?为的是下锅之后能差不多时候熟!不然有的生有的烂,仙长们怪罪下来,谁担着?”
纸鸢和另外几个姑娘站得笔直,认真听着。云实和其他负责搬运、清洗、烧火的少年也在仔细记。
“烧火的!”李厨师又指向那几口巨大的灶眼和堆成小山的柴垛,“别以为就是添柴!火候是关键!该旺的时候要烧得灶膛通红,该文的时候要懂得用灰压火!看掌勺师傅的手势!什么时候大火爆炒,什么时候小火慢炖,心里得有数!”
负责烧火的几个少年,包括那个黑瘦青年,都连连点头。
“最后,掌勺的!”李厨师拍了拍自己,“那是核心!这么多人吃饭,口味要大体一致,咸淡要适中。咱们这儿,暂时由我和老张头掌勺,但你们切配的、烧火的,都得学着看,学着听!哪天能独立掌勺一锅菜了,那才算出师!”
接着,他展示了后厨一些特制的工具:那铁锹般大小、需要双手才能挥动的厚重大锅铲;需要两人用木杠抬着走、装满酱料或油脂的巨大木桶;还有用来吊制高汤、能装下半扇猪骨和无数香料、用粗麻布缝制的巨型纱布包,悬挂在专门的汤灶上,下面文火慢煨,汤汁浓郁,是许多菜肴的底味来源。
“看见没?这就是咱们吃饭的家伙!”李厨师颇为自豪,“别小看这些笨家伙,没它们,做不出几百人吃的饭!”
云实默默观察着一切。这和他家里那个小小的灶台、母亲用的轻巧锅铲完全不同。这是一种规模化的、讲究效率和配合的劳作。他学得很认真,因为这是他的活路。
午膳前的准备工作紧张而有序。云实被指派去清洗一批刚从宗门灵田送来的、叶片肥厚青翠的玉芹,据说略带灵气,是给内院低阶弟子餐食中用的。清洗用的水,是从后院一口据说是低灵泉引来的活水。那水触手温凉,清澈见底,隐隐有极其微弱的、让人精神一振的气息。李师傅说过,这泉水蕴含稀薄灵气,长期饮用对身体有些微好处,用来烹饪,也能让食材味道更鲜,甚至保留一点点灵气。
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后厨众人暂时歇工,也排队打饭。饭菜是今日他们自己做的:糙米饭管够,一大锅白菜豆腐炖肉片,油水比云实家里平日吃的足得多,还有一小碗用那低灵泉水吊出的清汤。掌勺的师傅们打的菜量明显比他们这些新来的多,肉片也厚实些。云实没说什么,安静地打了自己的那份,找地方坐下吃。
纸鸢坐在他斜对面,显然饿坏了,吃得很快。云实刚扒了几口饭,就听到对面“哎哟”一声。抬头一看,纸鸢捂着鼻子,指缝里渗出鲜红的血,滴在了饭碗里。
“怎么了?”云实放下碗筷。
“没、没事……”纸鸢有些窘,仰起头,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擦。
云实身上没有帕子,他左右看了看,起身去灶台边扯了一小块干净的、用来垫锅的粗麻布,浸了点凉水,回来递给纸鸢。“按住,头别太仰。”
纸鸢接过湿布按住鼻子,瓮声瓮气地道谢。好在鼻血很快止住了,但饭是吃不了了,碗里沾了血。云实把自己那碗还没动几口的白菜豆腐推到她面前:“吃我的吧,我没动过。”
纸鸢有点不好意思,但确实还饿着,低声道了谢,接过来小口吃着。云实则去把她那碗沾了血的饭倒掉,又去大锅里重新盛了半碗饭,就着剩下的那点菜汤吃完。
吃饭时,云实注意到,不仅纸鸢,其他几个新来的少年少女,似乎胃口都比平时好,吃得又多又快,有两个脸都涨红了。他自己倒没什么特别感觉,只是觉得饭菜油水足,很顶饿。但对比一下老师傅们从容的吃相和饭量,还有自己碗里明显少些的肉片,他心里起了点疑问。
吃完饭,收拾碗筷时,云实找到正在剔牙的李厨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师傅,咱们这饭菜……是不是特别补?我看纸鸢她们吃了都……有点上火。”
李厨师斜睨他一眼,哼道:“你小子眼睛倒尖。没错,这菜里用的油、肉,还有那汤底,多少都沾点灵气,尤其是给内院弟子预备的那些食材边角料,有时候也会混进来一些。对你们这些刚进来、身子骨寻常的凡人来说,可不就是大补?吃猛了,补过头,流个鼻血算什么?拉肚子、浑身燥热的都有!所以让你们悠着点吃,慢慢适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施舍般的意味:“知足吧小子!这也就是在仙门后厨,换了外面,你想吃这种带点灵气的东西,得花多少钱?让你白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云实垂下眼:“知道了,谢谢李师傅。”他不再多问,默默去干自己的活了。
下午依旧是各种杂活。云实被派去柴房帮着劈柴。那个黑瘦青年也在,力气大,劈柴又快又准。两人默默干了一会儿活,云实想起早上李厨师提到的主厨空缺,状似无意地问:“张哥,原来的主厨……真的是家里有事才回去的?仙门里的差事,应该比外面强不少吧?”
他停下斧头,抹了把汗,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家里有事?嘿,那是说给外人听的。我听说啊……”他凑近了些,“原来的刘主厨,在这儿干了快十年,用的都是好料,自己也跟着吃,补得太凶,又不太动弹,身子骨反而吃坏了。气血壅滞,经脉都堵了,越来越胖,走路都喘。后来宗门里的药师看了,说再待下去,灵气淤积更厉害,恐成‘富贵病’,折寿。没办法,只好请辞回去调养了。可惜了,一手好厨艺呢。”
气血壅滞,灵气淤积。云实默默记下这些词。原来,仙门的东西,也不是吃得越多越好。凡事都有个度,过犹不及。这道理,放在哪里似乎都通用。
傍晚收工前,众人排队去管事那里领本月新发的、更厚实些的秋冬季工服。云实领了自己的两套,正要离开,却被管事的叫住了。
“你,等等。”管事的是个瘦削的中年人,目光锐利,上下打量着云实,“你身上这件里衣……料子不像是统一发的吧?”
云实心里咯噔一下。他里面穿的,正是苏妄那晚给他的那套细棉布里衣。外袍是红色的,太过扎眼,他离家前就偷偷塞在角落了,但里衣质地柔软舒服,他想着穿在里面没人看见,就继续穿着了。没想到这管事的眼睛这么毒。
“是……是家里带来的。”云实尽量镇定地回答。
“家里带来的?”管事走近两步,伸手捏了捏云实的衣袖,眉头皱起,“这棉纱的织法和染工……不像是普通坊间的货色。倒像是……”他眼神变得狐疑起来,“你进来的时候,行李检查过,没有这件。说实话,哪来的?”
周围还没散去的仆役们都看了过来,低声议论着。纸鸢在不远处,担忧地看着这边。
云实手心有点冒汗。他不能说真话,说是一个红头发的恶劣修士给的?那更解释不清。“是……是路上一个好心人送的,我原来的衣服破了。”这解释苍白无力。
“好心人?”管事冷笑,“什么样的好心人,会送你这个?这料子,虽非法器,但工艺精湛,绝非寻常织户所为。你该不会……跟什么邪修外道有牵扯吧?”
“邪修”二字一出,周围的目光顿时变得异样甚至警惕起来。在天衡宗这种正道门派,与邪修牵扯是极大的忌讳。
“我没有!”云实立刻否认,心却沉了下去。他没想到一件里衣也能惹出这么大麻烦。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管事沉下脸,“这件衣服没收!你,暂时留在原地,等执事房的人来问话!其他人,散了!”
那套质地柔软的细棉布里衣被强行剥下,云实换上了粗糙的统一工服。他独自站在逐渐昏暗的院子里,初秋的晚风吹在身上,有些凉。周围偶尔经过的仆役,都远远绕开他,投来好奇、猜测或疏离的目光。那些低声的议论,即使他不想听,也隐约飘进耳朵:
“……看着挺老实,居然跟邪修有关?”
“说不定是偷的呢?”
“谁知道,反正离远点,别惹麻烦。”
“难怪一来就到处问东问西,心思不正吧?”
云实沉默地站着,背脊挺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在家里,再累,父母弟妹也会关心他累不累,饿了没有。在这里,只是一件衣服料子不同,就能引来这么多猜忌和孤立。仙门之内,似乎也并不比外面更温暖。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一个穿着淡青色道袍、气质温和沉静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眉眼疏朗,眼神清澈,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管事的一见他,立刻恭敬地行礼:“流衍师兄。”
流衍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云实身上,打量了他几眼,对管事的说:“人我带走了,你去忙吧。”
“是。”管事如蒙大赦,赶紧退下。
流衍对云实招招手:“跟我来。”
云实默默跟上。流衍没有带他去执事房,而是走到了后厨院落外一处僻静的回廊下。这里相对安静,远处灶房的喧闹隐隐传来。
“你叫云实,新来的后厨帮工,来自青石镇,家里开布店,是吗?”流衍开口,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云实应道。
“那件里衣,”流衍直接切入正题,“是苏妄给你的,对吧?”
云实猛地抬头,看向流衍。对方的神色很平静,眼神却仿佛能看透他。他怎么会知道苏妄?还知道衣服是苏妄给的?
流衍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道:“那料子织造时,残留了一丝灵力印记,虽然微弱,但瞒不过对炼器与材料敏感的人。苏妄是混沌派这一代最肆无忌惮的弟子之一,他的东西,出现在我们天衡宗一个杂役身上,自然惹人怀疑。”
他顿了顿,看着云实:“告诉我,你和苏妄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给你衣服?你必须说实话,否则,以宗门规矩,仅凭私藏可能沾染邪修印记之物一条,就足以将你逐出山门,甚至……废去你那点微末的修为根基。”
废去修为根基?云实心里一紧。虽然他没什么修为,但那点微弱的、能打开储物袋的杂灵根感应,是他目前唯一可能触及那个世界的依仗。而且,被逐出山门,之前的努力,父亲的期望,就都白费了。
他看着流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睛,知道躲不过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声音干涩地开始讲述。从栖霞镇遇到苏妄,到对方提出的恶劣交易,到自己答应的原因,再到那一晚……他尽量用最简略、最平直的语言叙述,省略了细节,只陈述事实。说到最后,他补充道:“衣服是那晚之后,他丢给我的。我……我只穿了里衣,外袍是红色的,我没敢穿,藏起来了。”
说完,他安静地站着,等待宣判。脸上有些发热,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要将这件他试图“淡化”和“遗忘”的事情,如此清晰地复述给一个陌生人听。但奇怪的是,说完之后,心里反而松了一些,像是卸下了一个不算沉重、但一直硌在那里的包袱。
流衍听完,沉默了很久。回廊外最后的天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云实能感觉到,对方的平静似乎被打破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讶异、甚至有些震惊的沉默。
“你是说……他用送你们过山为条件,强迫你……”流衍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而你……答应了?”
“嗯。”云实点头,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我们钱不够,时间也紧。这是唯一的办法。”
流衍又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穿着粗糙的灰褐工服,身量单薄,眉眼干净,眼神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还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般的坦诚。
许久,流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对苏妄行径的厌恶。
“我明白了。”他声音温和了些,“这件事,错不在你。是苏妄仗势欺人,行为不端。”
他思考了片刻,道:“衣服的事,我会帮你遮掩过去,就说是你家中长辈早年与一位散修有旧,得赠此衣,你不知其中关窍。以后不要再穿便是。至于你和苏妄之间的事……”他看向云实,“我不会说出去。但你自己也要记住,离那种人远一点。力量,不应该用来做这种事。”
云实有些意外地抬头。他本以为会受到更严厉的盘问,甚至处罚。没想到这位流衍师兄……似乎相信了他,还愿意帮他?
“谢谢……流衍师兄。”云实低声说,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不必谢我。”流衍摆了摆手,“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好好做事。”
“是。”
云实转身离开回廊,走向仆役居住的区域。天色已完全黑透,路上悬挂的气死风灯投下昏黄的光晕。他走得很慢,身体有些疲惫,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刚才的讲述,像是一把钝刀子,虽然不快,但还是把一些他刻意忽略的东西又翻了出来。不是屈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关于自身渺小和命运无奈的认知。
走到岔路口,一个身影从旁边闪了出来,是纸鸢。她显然一直等在这里,脸上带着担忧:“云实!你没事吧?那个流衍师兄叫你去做什……”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云实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罕见的失魂落魄。
“怎么了?他们为难你了?是因为那件衣服?”纸鸢急问。
云实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已经解决了。流衍师兄……人很好,帮了我。”
“真的?”纸鸢不太相信,但看云实不想多说的样子,也不好再追问,只能安慰道,“解决了就好。你快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以后再说。”
“嗯。”云实点点头,“你也早点休息。”
他走向自己的住处,同屋的少年们已经回来了,正在说笑打闹,看到他进来,说笑声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眼神也有些闪烁,显然听说了傍晚衣服的事。云实没理会,默默洗漱,然后爬上自己的铺位,面朝墙壁躺下。
仙门之内,似乎也充满了各种明暗规矩、力量差距和人情冷暖。并不像想象中那般纯粹超然。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浮现出离家前,父亲吊着伤臂却强撑的笑容,母亲含泪的眼,弟妹期待的眼神,还有那间小小的、堆满布料的“云锦记”。
有点想家了。
窗外的虫鸣似乎也带着凉意。远处,内院的方向,依旧有隐约的、仿佛来自天边的清越钟声传来,一声,又一声,规律而悠远,提醒着他身在何处。
……
云实变了。
自那晚从流衍处回来,又经过与纸鸢那场未能尽言的交谈后,一种更加沉静、也更加执拗的力量,在他心底生了根。仙门内并不太平,人心依旧复杂,但他似乎找到了应对这一切的方式——不是去争辩,不是去在意那些流言蜚语,而是将所有的心力,都投入到眼前能抓住的事物上。
他的目标变得异常清晰。成为主厨。
这念头并非凭空而起。他仔细盘算过:自己这杂灵根,感应微弱驳杂,按正统路径,怕是连入门都难。那些高高在上的仙法秘籍,内院的讲经论道,距离他一个后厨杂役,隔着天堑。但若能在后厨站稳脚跟,甚至做到主厨的位置呢?
主厨,意味着更稳定的地位,更高的月钱,或许还能接触到一些稍微“不同”的资源——比如处理那些真正蕴含灵气的食材时,残留的边角料;比如偶尔听来的一些关于灵气运用、食材药性的零碎知识;比如年终宗门发放奖赏时,作为主厨,或许有机会选择一些金银之外的、带有微弱灵气的物品,哪怕只是一个更精巧些的储物袋。
更重要的是,主厨的活计虽然忙碌,但一旦流程理顺,对厨房掌控娴熟,总能挤出些许属于自己的时间。这点时间,或许就是他偷偷尝试、理解那“八行维度”、摸索自身那点杂乱灵气该如何运用的唯一机会。
就算最后修仙无望,能成为主厨,攒下些家底,多弄几个储物袋回去,对家里的布店生意,也是天大的助力。父亲的手臂,或许也能用仙门的丹药或方法,找到一丝缓解的希望。
想通了这些,云实看眼前一切的目光都不同了。劈柴不再是简单的体力活,他观察木柴的纹理,尝试用不同的角度和力道下斧,寻找最省力、劈出的柴块又最易燃烧的方法;烧火时,他不再只是机械地添柴,而是仔细分辨不同柴火的燃烧特性,观察火候与锅中食物变化的关系,甚至在心中默默记下“大火猛攻”、“文火慢煨”各自对应的时机和效果;清洗搬运食材时,他留意不同食材的特性,哪些娇嫩易损,哪些需要提前处理,哪些搭配在一起可能产生异味或更好的风味。
他甚至主动去找了李厨师。
那是一个午后的间歇,李厨师正坐在灶房门口的小凳上,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自己酿的米酒。云实走过去,恭敬地行了一礼。
“李师傅,我想跟您学手艺。”云实开门见山,眼神清澈而坚定,“我想……以后能做上灶头,甚至主厨。”
李厨师捻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眯着眼打量他。关于云实的闲言碎语,他自然听过一些,但这阵子云实干活拼命、学东西认真的劲儿,他也看在眼里。后厨这地方,说到底,还是要看手上功夫和肯不肯吃苦。
“主厨?”李厨师哼笑一声,“小子,口气不小。你知道主厨要管多少事?要会多少菜?要调理好多少人的口味?还要应付上面时不时下来的检查?”
“我知道难。”云实语气平稳,“但我愿意学,从最基础的开始。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怨言。我只求一个学艺的机会。”
李厨师又喝了口酒,咂咂嘴,看着云实那张被灶火熏得微红、却依旧难掩清秀的脸上那份执拗,忽然笑了笑:“行啊。难得有个真心想学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学手艺可没捷径,得吃苦,得挨骂,还得有眼色。从明天起,你别光干杂活了,跟着我,从切配开始,一样样学。”
“谢谢李师傅!”云实心中一喜,深深鞠了一躬。
李厨师的应允,像是打开了压力的一道闸口,却也引来了更汹涌的暗流。云实开始真正接触灶上的核心活计,意味着他触碰到了某些人眼中的“利益”或“地位”。
明里暗里的绊子,开始多了起来。
有时是他刚清洗好、码放整齐的待切菜蔬,转眼被人“不小心”碰撒一地,沾满尘土;有时是他负责照看的灶火,在他转身取东西的片刻,被人偷偷塞进湿柴,顿时浓烟滚滚,耽误了炒菜时机;有时是他向其他资历稍老的帮厨请教某个切法或调味技巧时,对方要么敷衍了事,要么故意指错方向;甚至他申请多练习切配,领来的练习用萝卜或南瓜,总是最小最歪瓜裂枣的那几个。
云实起初有些无措和气闷,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菜撒了,他默默捡起重新清洗,动作更快;灶火出问题,他立刻处理,同时更加留神,尽量不让自己负责的灶眼离开视线;请教碰壁,他就多观察,看别人怎么做,自己偷偷模仿练习;领到的食材差,他就更仔细地琢磨如何下刀,将废料降到最低。
他需要力气搬动沉重的汤桶和米袋,就在每日劳作之余,趁着无人注意时,用废弃的石锁或装满水的木桶练习臂力;他需要切菜时眼疾手快、下刀精准,就在休息时,找些树叶、草茎,甚至用木片练习运刀和腕力;他需要准确把握火候,就在烧火时,全神贯注地观察火焰颜色、柴火爆裂声、锅中水汽蒸腾的变化,在心里默默总结规律;他需要劈更多柴,就反复琢磨斧头落点与木柴纹理的关系,寻找最省力的发力方式。
他甚至弄来了一个小本子和半截炭笔——这是他用攒下的几文钱跟一个常来送柴的老樵夫换的。夜深人静时,他就在油灯下,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下今日学到的要点、观察到的现象、自己练习的心得,甚至是一些听到的、关于食材性质或烹饪手法的只言片语。没有火可看时,他就在脑子里反复回忆那些火焰变化的情景,在纸上简单勾勒。
他也尽量拉下脸,去和那些前一秒可能还在说他闲话的“同事”交流。问问题时不卑不亢,得到回答就真诚道谢,即使对方态度冷淡。他知道,在这里,他没有任何根基,任何一点知识或经验,都可能至关重要。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纸鸢成了他唯一可以放松片刻、倾诉几句的对象。纸鸢也被李厨师选中学习切配和部分烹饪,两人常常一起练习,互相督促。纸鸢性子爽利,学东西快,有时看云实被刁难或练习遇到瓶颈,会忍不住想替他出头或直接指点,但云实总是摇摇头,坚持自己琢磨解决。
“你这样太累了。”一次练习间隙,纸鸢看着云实因长时间练习切配而微微颤抖、被刀柄磨出薄茧的手指,忍不住道。
“没办法。”云实用布巾擦了擦汗,看着案板上逐渐变得均匀的萝卜丝,“底子差,只能多下笨功夫。”
纸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问:“你……还想着那件事吗?”
云实切菜的手顿了顿。那晚之后,他们各自忙碌,再没深谈过。他知道纸鸢指的是什么。
“偶尔会想起来。”云实实话实说,语气平静,“但更多时候,顾不上想。”
纸鸢放下手里的刀,认真地看着他:“云实,我一直想跟你把那天没说完的话说完。关于……苏妄对你做的事。”
云实看向她,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知道你觉得那是交易,觉得男人不吃亏。”纸鸢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我觉得不是这样。那不只是……身体上的事,也不只是贞洁不贞洁的问题。”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贞洁这个概念,本来就是套在女子身上的枷锁。凭什么女子失了身就叫失节,男子就无所谓?这本身就很不公平。真正重要的,不是那层膜,或者什么贞操,而是……尊严。”
“尊严?”云实重复,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抽象。
“对,尊严。”纸鸢点头,“他那样对你,是根本没把你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在他眼里,你大概就跟一件可以随意交换、使用的物品差不多。他用力量强迫你接受不平等的条件,践踏你的意愿,这本身就是对你人格的极大羞辱。你反复告诉自己‘不吃亏’,其实潜意识里,是不是也觉得,如果是女子,这样就是吃亏了,就是损失了‘贞洁’?可贞洁本身,就不该有男女之别,也不该用值钱不值钱来衡量。每个人身体的自主权,心灵的感受,都应该被尊重。他侵犯的,正是这个。”
云实握着刀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纸鸢的话,像一把小锤,轻轻敲打在他心里某个一直蒙着尘、被他刻意忽略的角落。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平静和“不在意”,是一种豁达,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智慧。可现在,纸鸢告诉他,那可能是一种自我麻痹,甚至内化了那种不公平的“贞洁”观念。
“所以……”云实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其实……是受到了伤害的?而且不是因为失去了什么‘贞洁’,而是因为……不被当人看?”
“是的。”纸鸢肯定地说,眼神里充满理解和心疼,“是非常严重的伤害。你不应该强迫自己忘掉,或者假装它没什么。你可以选择不沉溺在痛苦里,但你要承认它发生过,承认它不对,承认它伤害了你。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慢慢把它放下,而不是把它压在心里,假装不存在。”
云实呆呆地站在那里,案板上的萝卜丝似乎都模糊了。长久以来,支撑着他冷静、让他能继续向前走的那层“坚硬”外壳,被纸鸢温和而坚定的话语,撬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涌上来的不是激烈的情绪,而是一种迟来的、巨大的酸楚和委屈。
原来,他是可以觉得委屈的。原来,那件事不仅仅是“一场交易”,它是错的,是对他的伤害。原来,他一直试图用“男人不吃亏”来安慰自己,本身就落入了某种不公平观念的陷阱。
鼻子猛地一酸,视线迅速模糊。他低下头,想忍住,但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案板的萝卜丝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他用力咬着下唇,不想发出声音,肩膀却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纸鸢默默走过去,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背。这个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许可。云实一直挺直的背脊,终于微微塌了下去,他侧过身,将额头抵在了纸鸢的肩膀上,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声,终于断断续续地漏了出来。
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泪水不停地流,混着这些日子积压的疲惫、压力、孤独、隐忍,还有那份刚刚被点醒的、迟来的伤痛。纸鸢任由他靠着,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云实的抽泣声渐渐平息,只是肩膀还在微微耸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起身,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不敢看纸鸢。
纸鸢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擦。哭出来就好了。”
云实接过,胡乱擦了把脸,声音还有些沙哑:“对不起……我……”
“没什么对不起的。”纸鸢打断他,“是人都会难受。你能哭出来,说明你还活着,还会疼,这是好事。”
云实用力点了点头,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冰封的硬块,仿佛随着泪水流走了一些,虽然空落落的,却轻松了一点。他看着纸鸢,真心实意地说:“纸鸢,谢谢你。”
“谢什么,我们是朋友啊。”纸鸢笑了笑,又恢复了平时爽朗的样子,“好了,赶紧把眼泪擦干,萝卜丝都快被你泡咸了。继续练!”
经此一事,云实和纸鸢的关系更近了一层。那是一种超越普通同伴的信任和理解。他们一起练习,一起面对后厨的琐碎和压力,偶尔在短暂的休息时低声交谈几句。云实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完全的沉寂,而是带着一种被理解后的柔和,以及更坚定的目标感。
然而,后厨这样的地方,两个年轻男女走得近,又都是新来的、样貌不错的,难免惹人注目。渐渐地,一些关于他们“关系不一般”的闲话又开始流传。
“瞧见没?那云实和纸鸢,整天凑在一起。”
“可不是,一个切菜一个烧火,眉来眼去的。”
“听说纸鸢还为云实哭过呢?那天眼睛都红了。”
“孤男寡女的,谁知道私下里……”
这些话语,有时会飘进云实的耳朵。他起初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愤怒。他和纸鸢之间,是清白的,是相互扶持的朋友。这些闲话,不仅玷污了纸鸢的名声,也让他觉得恶心。他想辩解,但知道在这种环境下,越是辩解,可能传得越离谱。
纸鸢倒是比他看得开:“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就说去。咱们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就行。清者自清。”
话虽如此,云实心里还是堵着一口气。他想,如果仅仅因为努力和与人为善,就要承受这些无端的猜忌和排挤,那么,或许只有站到足够高的位置,让这些人只能仰望,或者至少不敢轻易招惹,才能获得一丝清净。
这个念头,让他更加拼命。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似乎都化作了练习时更专注的眼神,劈柴时更狠的力道,学习时更饥渴的吸收。
如果努力有用,那我就做到极致好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刀工越来越稳,火候把握越来越准,力气越来越大,对后厨各项事务也越来越熟悉。连最初对他颇有微词的老张头,偶尔看到他默默处理好一次险些烧糊的菜,或者将一堆别人不愿处理的边角料做成可口的小菜时,也会微微点头。
李厨师看在眼里,教得也更用心了些。他甚至开始让云实在他监督下,尝试独立炒制一些简单的大锅菜,比如清炒时蔬,或者炖煮时间较长的豆类。
云实知道自己离主厨的目标还很远,但他正一步步,艰难却扎实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动。
只是身体的疲惫,也在日复一日的超负荷运转中累积。有时深夜回到住处,几乎倒头就睡,连梦里都是切菜声和灶火噼啪声。同屋的少年们,有的依旧疏远他,有的则被他的拼劲感染,偶尔也会请教他一两个问题。云实只要知道,便会简洁地回答。
他偶尔会想起流衍。那位温和的师兄似乎很忙,自那晚后再未出现过。他也想起那个红发如火、行事恣意的苏妄,想起那身被没收的里衣和藏在家中的红袍。这些人与事,仿佛隔着一层浓雾,属于另一个他尚未能触及的世界。
他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眼前这片烟火蒸腾、气味混杂的后厨,在这把刀,这口灶,这些食材,以及那个越来越清晰的、成为主厨的目标上。
窗外的钟声依旧每日准时响起,提醒着仙门的存在。云实偶尔会停下手里的活,抬头望向内院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殿宇隐约。然后,他会低下头,继续更用力地劈柴,或者更仔细地观察锅中汤汁翻滚的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