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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花夏的春天,总来得迟疑。
      墙内的杨柳刚抽出些鹅黄的芽尖,一场倒春寒便能打回去。坊间的青石板路沁着永不干透的凉意,店铺卸下的门板边缘,摸上去总有些腻手的潮。云实家“云锦记”的布料,最怕的便是这种天气。
      云实蹲在店后小院的廊下,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粥是母亲天不亮就熬上的,米粒软烂,掺了切得碎碎的咸菜末。他喝得很慢,眼睛望着院角那几口半敞着透气的大缸。缸里是待染的素坯棉布,吸饱了晨间的湿气,颜色都比往日沉些。父亲云天青正在缸边,用一根长木棍小心地翻搅,查看有无霉点。
      “昨儿后半夜又起了雾,”父亲没回头,声音有些哑,“寒气太重,湿凝不散。这批料子要是赶不及惊蛰前染出来,王掌柜那边的定金,怕是要扣掉三成。”
      云实咽下最后一口粥,站起身,把碗搁在廊栏上。“我去生炭盆,把后厢房烘一烘,先把染好的几匹缎子移进去。”
      “省着点炭。”母亲林秀从灶间探出身,手里拿着搅粥的勺子,“上月的炭钱又涨了。听说北边几个炭矿出了地火,产出的炭要么烧不透,要么烧起来带毒烟,官府查得严,能运进来的好炭少了。”
      “地火……”云实重复了一句。这是修仙界的词汇,但对云实一家来说,它只意味着炭价上涨,意味着染缸温度更难控制,意味着本就不厚的利润,又被刮去一层。
      他走到堆放杂物和炭块的角落,熟练地捡出几块黑亮、敲起来声音沉实的乌金炭。这种炭耐烧,烟少,但贵。他掂量了一下,只取了平日一半的量。剩下的,掺杂了些颜色暗红、分量较轻的赤焰炭。这炭烧起来火猛,但不持久,烟也大些。
      炭盆在后厢房点起,赤红的火苗舔舐着乌黑的炭块,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烟气升起,被云实用一根打通竹节的细竹竿引向窗外——这是父亲想出来的土法子,竹竿内壁糊了层薄薄的泥浆,能滤掉些烟尘。云实将几天前染好、已晾得半干的几匹雨过天青色绸缎,小心地架在炭盆上方三尺处的横杆上。温热干燥的空气慢慢包裹住绸缎,驱赶着纤维深处残留的湿意。
      做完这些,他额角已见了薄汗。回到前店,弟弟云岭和妹妹云舒已经吃过早饭,正收拾书本。云岭十五岁,眉眼间已有几分父亲的沉稳,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青布书袋。云舒十三岁,扎着双丫髻,眼睛亮晶晶的,正把一叠抄写工整的《八行疏义》草稿塞进自己的小布包里。
      “大哥,我们走啦。”云舒冲云实摆摆手。
      “好好听讲。”云实嘱咐,又从柜台下摸出两个用油纸包好的米糕,塞给他们,“晌午垫一垫。”
      “谢谢大哥!”云舒欢快地接过。
      云岭接过米糕,没立刻走,看着云实,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哥,昨日学堂里,教谕说,明年州府的‘格致院’要扩招一次。不单考经义文章,还要加试‘八行推演’和‘灵材辨识’。教谕说……这是难得的机会。”
      格致院。那是比县学、府学更高一级的地方,传闻其中藏书颇丰,甚至有退下来的低阶修士担任顾问,讲解最粗浅的修行常识与法则应用。若能考入,不仅免去所有学杂费用,每月还有津贴,成绩优异者,甚至可能被推荐给某些不看重灵根、只专注技艺的“匠造坊”或“百草堂”,算是一条虽窄、却实实在在能靠近那个世界的路。
      云实心里动了动,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知道了。安心读书,家里的事不用操心。”
      送走了弟妹,店铺正式开张。卸下门板,清扫柜台,将昨日新上的几匹颜色鲜亮的锦缎和耐穿的棉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晨光透过格窗,在光滑的布面上流淌,空气里浮动着染料、浆洗和存放布料用的樟木混合的、独属于布店的气味。
      生意清淡。花夏帝国承平日久,或者说,在一种精心维持的凝滞中过了太久。百姓衣着都有定例,商贾之家也不能逾制。布料生意,赚的是细水长流的辛苦钱。云天青在前柜招呼偶尔上门的零散客人,林秀在后院照看染缸和织机,云实则里外照应,记账、盘点、搬货。
      午后,天空又阴沉下来,飘起似有若无的雨丝。街上的行人更少了。云实坐在柜台后,就着天光,核对一本往来账目。墨迹有些晕开,是纸张受潮的缘故。他停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账本边缘。
      十六岁那年,测灵台前混杂黯淡的光晕,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三年一度的“开灵大典”,是像云实这样的凡人少年,唯一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高台上,来自“四明宗”的修士,穿着月白色的道袍,袖口绣着象征明与序的银线波纹,神情淡漠。测灵碑是一块两人高的墨玉,光滑如镜。
      轮到云实时,他心跳如鼓,手心里全是汗。冰凉的碑面贴上掌心。起初毫无动静,就在他心往下沉时,碑面终于亮了。不是一道纯净、耀眼的单色光柱,而是许多缕极其微弱、颜色各异的光丝,纠缠着、涣散着亮起,像打翻了调色盘,又像一捧混杂的沙土,勉强聚拢,又随时要散去。
      “杂灵根。”负责记录的修士看了一眼,声音平板无波,在名册上画了个叉,“八行皆有微末感应,驳杂不纯,无一突出。无培养价值。下一个。”
      他甚至没抬头看云实一眼。
      后面排队的人潮推挤着,云实踉跄着走下高台,耳边是其他少年或狂喜或啜泣的声音。有人测出了清晰的“实”灵根,被请到一旁细问;有人是“寒”灵根,虽不顶尖,也得了勉励。只有他,像一滴油,融不进这片沸腾的水,也沉不下去,就那么尴尬地悬着,然后被遗忘。
      那天回家,他什么也没说。父母问起,他只摇摇头。父亲沉默地抽了半晌旱烟,最后说:“也好。修仙……听说也凶险。安生过日子,挺好。”
      是啊,安生过日子。云实从此收起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跟着父母学经营,学染织,学应对各色客人。他读书识字,是因为布料生意需要记账、看契书,后来弟弟妹妹上学,他也能辅导一二。十八岁,他参加了科举初试,考的是最基础的经义和算学。落榜了,不意外。他认识的同龄人里,能考上的凤毛麟角。那更像是一个仪式,告诉他,这条路,也断了。
      于是,他彻底回到了“云锦记”。每日寅时起,亥时歇,周而复始。他熟悉每一种布料的特性,知道哪种染料在什么节气最稳定,能一眼看出客人身上的衣料是出自哪家作坊。他成了父母最得力的帮手,街坊邻里眼中老实勤恳的后生。
      偶尔,天上会有剑光掠过,那是修士出行。有时,城里最大的酒楼“百味轩”会清场,招待某位路过的大修士或仙门弟子。云实送布料去过那些高门大宅,见过他们用的杯盏都隐隐有灵气流转,能自洁保温。那是另一个世界,遥远得像天上的星辰。
      他以为自己早已接受,早已习惯。
      直到那个傍晚。
      雨下得急了,街面泛起白蒙蒙的水汽。云实正准备提前上板打烊,忽听得巷口传来一阵嘈杂,夹杂着金石交击的锐响和几声怒喝。
      “是仙师……”隔壁杂货铺的孙掌柜探出头,脸上有些紧张,又有些看热闹的兴奋。
      云天青也走到店门口张望。只见巷口,两道身影在雨幕中隐约对峙。一人着蓝衫,周身似有寒气缭绕,脚下石板凝结出白霜;另一人穿赤袍,发丝无风自动,隐隐有热浪扭曲空气。两人显然都喝了酒,面色酡红,眼神却凌厉。
      “柳寒舟!你今日若不把‘冰魄砂’交出来,休想离开!”赤袍修士声音带着火气。
      “笑话!那本是我在‘寒渊’所得,凭何给你苏妄?”蓝衫修士冷笑,指尖有冰晶凝聚,“就凭你混沌派惯会胡搅蛮缠?”
      话音未落,赤袍修士苏妄已悍然出手!并非什么精妙法诀,只是一股暴烈灼热的灵力狂涌而出,夹杂着明显的“乱”意,并非攻向对手,而是猛地向四周炸开!他似是想用这种无差别的混乱冲击,干扰对方的寒气运转。
      蓝衫修士柳寒舟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不顾场合,仓促间挥袖布下一道冰墙抵挡。两股力量对撞,轰然爆开!
      失控的灵力乱流,像无形的巨锤,横扫巷口!
      “咔嚓!”云锦记门前的布幌木杆首当其冲,断成两截,招牌“云”字摔在泥水里。紧接着,店门的一根支撑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歪斜下去,连带半边屋檐的瓦片哗啦啦滑落。店内,靠墙摆放的几排高大货架,如同被巨手推搡,猛地向前倾倒!
      “布!我的布!”林秀在后院惊呼。
      云天青脸色大变,想也没想就冲进店内,用肩膀去顶那即将砸下的、堆满厚重棉布和锦缎的货架。“实儿!躲开!”
      云实脑子嗡的一声,身体已下意识跟着父亲冲进去帮忙。但他慢了一步。
      一道逸散的气劲,边缘裹着诡异的蓝红交错的光芒,那是“寒”与“热”两种极端灵力在“乱”的催化下形成的、极不稳定的混合体,如同一条阴毒的蛇,从倒塌货架的缝隙中钻出,擦着云天青抬起格挡的左臂掠过。
      没有巨响,没有鲜血。
      云天青闷哼一声,整条左臂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晶莹的坚冰,冰层内部,皮肉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仿佛同时被极寒冻结又被极热灼伤。他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身体晃了晃,靠着未完全倒下的货架才没摔倒。
      “爹!”云实扑过去,想碰又不敢碰那条怪异的手臂。
      店外的雨幕中,两名修士的争执似乎因这意外停顿了一瞬。柳寒舟皱了皱眉,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布店和受伤的凡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气。苏妄却只是挑了挑眉,嗤笑一声:“麻烦。”
      柳寒舟没再说话,抬手扔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落在满是碎布和瓦砾的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是灵石。他瞥了一眼疼得几乎晕厥的云天青和手足无措的云实,似乎觉得不够,又对苏妄冷声道:“你惹的事。”
      苏妄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目光在店内扫过,掠过云实那张混杂着惊恐、愤怒和绝望的年轻脸庞时,不知是出于一时兴起的嘲弄,还是真的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补偿”心态,他随手从自己腰间摘下一个灰扑扑、看起来脏兮兮的小布袋,像丢垃圾一样,抛向云实。
      “赔你们的。”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依旧带着那种玩世不恭的随意。
      说完,两人身形一晃,便消失在渐渐昏暗的雨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破损的店铺,受伤的掌柜,散落的货物,一地狼藉,一袋冰冷的灵石,和一个滚落到云实脚边的、毫不起眼的小布袋。
      邻居们这才敢围拢过来,帮忙扶起货架,收拾残局。有人去请大夫。孙掌柜帮忙捡起那袋灵石,掂了掂,咋舌道:“怕是有二三十块下品灵石……倒是够赔这些损失了。”
      大夫来了,是个老郎中,看到云天青的手臂,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被修士的异种灵力所伤?老夫……老夫只能开些镇痛固本的汤药,这冰火之力已侵筋脉,能否恢复,能恢复几成,要看造化,也要看……有没有仙家的祛异丹……”
      祛异丹?那是他们能奢望的东西吗?那一袋灵石,赔店铺的损失或许够,但想买祛异丹,怕是零头都不够。更何况,去哪里买?
      母亲林秀抱着父亲未受伤的右臂,眼泪无声地流。弟弟云岭和妹妹云舒接到消息跑回来,看着父亲的伤臂和倒塌的店铺,小脸煞白。
      云实蹲在地上,看着父亲痛苦却强忍的脸,看着母亲无助的泪,看着弟妹惊恐的眼,看着这间凝聚了父母半生心血、如今却破败不堪的店铺。雨水从破损的屋檐滴落,打在他脖颈里,冰冷刺骨。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灰扑扑的小布袋上。
      他伸出手,捡起它。布袋入手很轻,材质非布非革,粗糙耐磨,上面甚至有几个不明显的污渍和磨损痕迹,显然原主人并不珍惜。袋口用一根同色的细绳松松系着。
      鬼使神差地,云实捏住了袋口。他想起测灵台上那微弱驳杂的感应,屏住呼吸,尝试着将自己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散乱的一丝灵力,缓缓注入。
      袋口悄无声息地张开了一道缝隙。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是感觉那里出现了一个“入口”,通往一个约莫有他们家后院仓房那么大的、黑暗稳定的空间。
      云实愣住了。他环顾四周,随手抓起脚边一匹被污水浸湿了边缘的月白色素缎,小心地塞向袋口。布匹接触袋口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吸入,消失了。他再心念微动,想着那匹布,手伸入袋口——指尖触到了干燥光滑的缎面,他轻轻一拉,整匹布被完好无损地取了出来。
      原本潮湿沉重的布料,此刻干爽柔软,甚至因吸饱了湿气而略显板结的纤维,都重新恢复了顺滑。那浸润的污渍水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试了另一匹角落里有小块霉斑的麻布。同样,霉斑不见了,布料干净如新。
      只是一个最低级储物袋。在修士手中,或许只用来存放些不甚重要的杂物、灵石或普通材料。它甚至可能是个被淘汰的旧货,空间不大,样式粗陋。
      但就是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解决了云实家布料存储中最头疼的潮湿和霉变问题!
      油灯点起。破损的店铺暂时用油布遮了漏雨处。父亲服了镇痛安神的汤药,昏睡过去,受伤的左臂被小心安置,那层诡异的冰壳仍未化去,内里的焦黑触目惊心。
      云实坐在狼藉的店堂里,守着那盏孤灯。弟弟妹妹被母亲强行赶去休息了。母亲熬红了眼,还在小心地擦拭整理那些未被完全损毁的布料。
      他再次拿出那个储物袋,注入微弱的灵力,打开,关上。看着一匹匹受潮、沾污、甚至轻微霉变的布料,进去再出来,便焕然一新。
      一种冰冷到极致,又清晰到极致的感觉,顺着脊椎慢慢爬升,冻僵了他的四肢,却烧灼着他的心脏。
      这就是仙凡之别。
      不是力量大小,不是寿命长短。
      是维度。是生活方式,是看待世界、解决问题的根本层面,不同。
      修士随手丢弃的、用来装垃圾的袋子,其内部恒定法则带来的便利,是他们这样的凡人家庭,耗费无数心思、采用各种土法也未必能完美达成的效果。
      他们的一次争执余波,可以轻易摧毁一个家庭多年的经营,造成可能永久性的伤害。而他们眼中微不足道的“补偿”,却又能解决这个家庭最根本的产业难题。
      公平吗?
      云实低头,看着自己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掌心。那里没有纯净的光,只有杂乱微弱、曾被判定为“废料”的感应。
      可就是这“废料”,刚才打开了那个袋子。
      如果……如果他能多理解一点,多掌控一点呢?
      几天后,父亲的伤势稳定了些,但左臂依旧包裹着,无法用力,冰火之力侵蚀的经脉时不时传来刺痛,让这个一向硬朗的汉子眉宇间总带着隐忍的痛楚。店铺勉强修复了门面,重新开张,但生意受了影响,更要命的是,存货损失不小,而父亲的伤需要持续用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夜里,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气氛沉闷。云实放下筷子,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埋头吃饭的弟妹,深吸一口气。
      “爹,娘,我想……去试试修行。”
      饭桌上瞬间安静。林秀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下来。云天青猛地抬头,受伤的手臂牵动,痛得他咧了咧嘴,但眼神却紧紧盯住儿子。
      “你……你说什么胡话!”林秀急了,“那测灵台不是去过了吗?咱家没那个命!你现在去,能去哪里?那些仙门高高在上,谁会收你?外面多危险!听说那些修士争斗起来,山崩地裂!你爹这次就是例子!”
      “娘,我不是要去拜那些大宗门。”云实声音平稳,显然已想了很久,“我知道自己灵根不行。但……我想试试自己摸索。至少,把这个储物袋弄明白。”
      他拿出那个灰色袋子。“这东西,能防潮防霉,能存东西,对我们家布店,是天大的助力。但它只是个最低级的法器。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我能弄懂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许……也许能找到办法,帮爹缓解手臂的伤。至少,也能让咱家的布,保存得更好,卖得更远。”
      “不行!”云天青斩钉截铁,声音因激动和疼痛而沙哑,“太冒险!修士的东西,是那么好琢磨的?万一出岔子,灵力反噬,你……”他咳了几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咱家现在已经这样了,再不能出事了!你老老实实经营铺子,等你弟弟妹妹读出点样子,日子总能慢慢好起来。”
      “爹,正是为了弟弟妹妹,为了这个家,我才想去试试。”云实目光清澈,语气却异常坚定,“您看这个袋子。别人随手扔给我们的东西,就能解决咱家最大的麻烦。如果我们自己能有这样的本事呢?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他顿了顿,继续道:“铺子要经营,弟弟妹妹要读书考试,尤其是小岭,他有机会去格致院,那需要钱,需要时间。爹的伤要养,也要钱。光靠现在这样,我们太被动,经不起一点风浪。”
      “我想过了。我不走远,就在附近山里,找找感觉。我也打听过,有些散修聚集的坊市,偶尔也有出售最基础的修炼常识玉简,不贵。我先从认识这个袋子开始,从感应我身体里那点乱七八糟的灵气开始。”云实看着父母担忧至极的脸,放缓了语气,“我不是要去打打杀杀,也不是妄想一步登天。我只是……不想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我们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看向弟弟妹妹:“小岭,小舒,你们安心读书。家里的事,有大哥。”
      云岭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云舒咬着嘴唇,小声说:“大哥,你……你一定要小心。”
      林秀的眼泪又下来了。云天青沉默了很久,久到油灯的灯花又爆开一次。他看着儿子,那双眼睛里,不再只有往日的温顺勤恳,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沉静却执拗的东西。这孩子,从小懂事,没让他们操过心。这次,他是认真的。
      “你……打算怎么做?”云天青终于松了口,声音疲惫。
      云实心里一松,知道最难的一关过了。“首先,我们要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这个储物袋,就是我们的转机。”
      接下来的日子,云实像变了个人。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守店、送货。他仔细研究了储物袋的特性:空间稳定,内部干燥清洁,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一致,但物质状态几乎不变化。他做了试验,将不同湿度、不同材质的布料放进去,记录变化;甚至尝试放入一些容易腐坏的食物,发现也能大大延长保存时间。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爹,娘,咱们家的布,最大的成本损耗,除了染料工钱,其实就是仓储霉变和季节积压,对吧?”晚饭时,云实提出想法。
      “是啊,”林秀叹气,“尤其是梅雨天和倒春寒,防不胜防。好料子不敢多进,怕砸手里。”
      “如果我们用这个袋子做仓库呢?”云实眼睛发亮,“它空间不小,而且绝对防潮防霉。我们可以多进一些原料,比如素坯布、便宜的染料,在价格低的时候囤起来。我们甚至可以接一些别的布庄不敢接的、要求长期保存不掉色的急单、大单。”
      云天青沉吟:“想法是好……但咱们本钱有限,这袋子再能装,也只有一个。而且,大量进货,染织需要人手,咱们忙不过来。”
      “本钱可以慢慢攒。人手……”云实看向弟弟妹妹,“小岭小舒放学后可以帮忙做些轻省活。我还可以去招揽一些零散的代工。”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他写了些简单的告示,贴在巷口和附近集市,写明“云锦记”可承接大宗布料定制、长期仓储,价格优惠。起初无人问津,但云实不气馁,主动去联系以前有过往来、信誉不错的布庄和成衣铺子。
      机会来自城里一家中等规模的“锦绣阁”。他们接了一笔外省客商的订单,需要一批特定花色的杭绸,要求色泽鲜艳,且能经受长途漕运的潮湿环境,半年内不能有明显褪色或霉变。其他布庄要么工艺达不到,要么不敢保证仓储。云实找上门,展示了储物袋的特性——当场将一匹普通绸缎放入取出,对比明显。锦绣阁的掌柜将信将疑,先给了个小批量的试单。
      云实一家全力以赴。父亲负责把关原料和染缸,母亲和云舒负责织补和绣花边,云实统筹、跑外联、并小心地用储物袋转运和保存关键半成品与成品。云岭下学后也帮忙整理、打包。他们甚至说服了两个住在城外、手头拮据的远房表姨来帮忙做些基础的纺纱和清洗工作,按件计酬。
      试单顺利完成。交货时,锦绣阁的掌柜验货十分满意,那批杭绸经过模拟潮湿环境的测试,果然表现优异。不仅结了尾款,还续订了更大一批,并且介绍了其他客源。
      “云锦记”的名声,渐渐在行当里小范围传开。他们依然是小店,但接的活计比以前多了,利润也厚了些。更重要的是,因为有了储物袋这个“王牌”,他们敢接一些有特殊存储要求的订单,避开了与大批发商的正面竞争,找到了一个独特的缝隙市场。
      家里的收入,肉眼可见地增加了。父亲的药换了更好的,云岭云舒的纸笔书本也宽裕了些。破损的店铺被彻底修缮,甚至还隔出了一小间,给云岭晚上读书用。
      父母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一天晚饭,云天青多喝了两杯自家酿的米酒,拍了拍云实的肩膀,叹道:“实儿,这个家,多亏了你。这铺子……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跟你娘,给你打下手。”
      林秀也笑着点头。
      云实却摇了摇头。“爹,娘,铺子还是你们的。我现在做的这些,只是开了个头。”
      他看着父母不解的眼神,认真道:“咱们家现在是好些了,但根基还不稳。弟弟妹妹的前程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小岭,他若能进格致院,将来或许能有更好的出路,也能真正支撑门户。眼下这点生意,供他们安心读完书,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清晰:“但我想得更远。这次的事让我明白,光会做生意,不够。仙凡有别,一道余波就能让我们倾家荡产。一个随手给的袋子,就能让我们绝处逢生。这世道,真正的‘本钱’,不光是银子,还有……对那种力量的了解,哪怕只是一点点。”
      “所以,我还是想去试试。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真正……跨进那个门槛看一眼。”云实迎上父母瞬间又布满担忧的目光,“这次和之前不同。之前是茫然地去撞运气,现在是有了点依仗,有了明确想弄懂的东西——就是这‘八行’运转的道理。我不求拜入山门,只求能自己摸索出条路,哪怕再窄,再难走。”
      “万一……”林秀声音发颤。
      “万一我出事了,”云实接得很快,显然早已想过,“家里还有小岭和小舒。铺子的路子已经趟开,他们也能接手。但如果我真能带回来些什么,哪怕只是多认识几种灵草,多看懂几个符文,多理解一点这储物袋的奥秘,对我们家,可能就是天大的不一样。”
      他看向弟弟妹妹:“小岭,小舒,如果大哥不在,你们能照顾好爹娘,撑起铺子吗?”
      云岭重重地点头,眼圈又红了,但眼神坚定:“能!大哥,你去!家里有我!”
      云舒也用力点头,带着哭音:“大哥,你要好好的……早点回来。”
      云天青和林秀对视着,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挣扎、恐惧,以及一丝被儿子描绘出的、微弱却实在的希望所打动的东西。他们没什么文化,一辈子在尺头和算盘间打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懂得看人。儿子眼里的光,不再是少年时懵懂的羡慕,而是一种经过世事打磨后的清醒决心。
      这个家,已经在他手里活过来一次。也许,真的可以再相信他一次?
      许久,云天青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缓缓点了点头。“……去吧。家里,不用你操心。但是,”他盯着云实,一字一句,“凡事保命第一。实在不行,就回来。咱家铺子,总能有你一口饭吃。”
      林秀抹着眼泪,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点头。
      云实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眼眶也有些发热。他用力点头:“爹,娘,你们放心。我知道轻重。”
      夜深了,家人都已睡下。云实独自坐在自己窄小的房间里,油灯如豆。他再次拿出那个灰色的储物袋,放在掌心。
      粗糙的触感,不起眼的外表。里面装着他们家眼下生意的希望,也装着他通往一个全然未知世界的、微小却坚实的起点。
      窗外,是花夏帝国沉寂的夜。高墙之外,传说更加荒凉危险的世界,无声涌动。墙内,无数像他一样的凡人,在既定的轨道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前路如何,他一无所知。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为了父亲那条伤臂,为了母亲不再流泪,为了弟弟妹妹不必再经历同样的无力,也为了自己心中那簇被冰冷的现实与微弱希望共同点燃的、不肯熄灭的火。
      他将储物袋紧紧握在手心。
      第一步,就从彻底弄懂你开始。
      ……
      离家那日,天刚蒙蒙亮。
      云实将那个灰色的储物袋郑重地交到母亲林秀手中,又仔细教父亲和弟妹如何用他们那同样微弱驳杂的灵力开启袋口。弟弟云岭试了一次就成功了,感应甚至比云实当初还要顺畅些,妹妹云舒稍慢,但多试几次也掌握了诀窍。看着袋口在家人手中开合,存放取出一匹匹布料,云实心里最后那点牵挂也稍稍放下。
      “家里生意,就照我们商量好的路子走。不急不躁,稳当为上。”云实背上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一点干粮、少许铜钱和碎银子,还有那封盖着“天衡宗外院执事房”红印的录用回执。回执上写得很清楚:录用为后厨杂役,包食宿,月钱三百文,需于十五日内至山门报到。
      “放心去,家里有我。”云岭的个子都快赶上他了,说话也带着少年人刻意学来的沉稳。
      云舒塞给他一双新纳的鞋垫,眼圈红红的,却没哭。“大哥,路上当心。到了……捎个信回来。”
      父母站在店门口,父亲的手臂仍用布带吊在胸前,眼神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句:“万事小心,不行就回。”
      云实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汇入了清晨渐渐苏醒的街市人流。他没舍得花钱雇车马,三百文一月的工钱听着不少,但前途未卜,每一文都得省着。步行也好,就当认路,也看看这花夏帝国墙内的人间。
      他循着大致方向,先走官道。官道平整,车马来往,两旁的田地村落井然有序。他走得不算快,白日行路,傍晚就在途经的镇甸找最便宜的客栈大通铺,或者干脆在破庙、祠堂借宿一宿。干粮吃完,就在路边食摊买最便宜的粗面饼子就水吃。
      一路走,他一路看。看沿途城镇商铺里布料的花色品种,看百姓身上的衣着用料,甚至留心打听哪里产棉,哪里出丝,染坊都在何处。有些见闻让他心思活络:某地一种靛蓝染料质地尤佳;某处织户新出的暗纹提花绸,在府城很受欢迎;通往北边某州的商道上,对厚实耐磨的麻葛需求很大……这些信息,他都在心里默默记下,想着将来若有机会,或许可以告诉家里,拓宽些门路。
      走了七八日,官道渐渐稀少,路径开始向山区延伸。按照回执上的简图和沿途打听,天衡宗的山门位于“翠微群山”深处,寻常车马难至。前方路途显然艰难起来,同行的商旅越来越少,偶尔遇见些行人,也多是面带风霜、步履匆匆。
      这日晌午,他到了一个名叫“栖霞镇”的山口小镇。镇子不大,却是进入翠微群山前最后一个像样的补给点。镇上的客栈、酒肆比来时路上那些热闹许多,往来行人装束也各异,有普通商贩,有江湖客打扮的,也有少数气息明显不同于凡人、衣着简洁却隐隐有灵光波动的——那是低阶修士或仙门仆役。
      云实在镇口一个卖茶汤和简单吃食的棚子坐下,要了一碗粗茶,慢慢喝着,耳朵留意着周围的谈话声。
      “……翠微山这段路可不太平,听说前些日子又有‘瘴疠’从山谷里漫出来,沾上点皮肉就烂。”
      “何止瘴疠?深山里还有成了点气候的凶兽,专挑落单的走。那些‘迷踪雾’才叫麻烦,进去就绕不出来,饿死都没人知道骨头在哪儿。”
      “所以啊,没点本事,谁敢自己往里闯?都是凑钱找‘引路人’。”
      “引路人?”
      “就是些常年在山里讨生活、或者接了仙门任务的低阶修士,组队护送人过山。按人头和行李收费,不便宜就是了。”
      云实默默听着,心里估算着自己包袱里那点钱。扣除一路花费,剩下的恐怕连最便宜的“引路人”队伍都凑不够一个零头。他正思忖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棚子另一角独自坐着的一人。
      那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件雨过天青色的长衫,料子……云实的眼睛微微睁大。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质感。远看是光滑的绸缎,但光线流转间,表面却隐隐有极其细密的、如同水波又似云絮的暗纹自然生灭,布料本身似乎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温润莹洁的光晕,将穿着者衬托得清雅出尘。这绝非寻常丝织,甚至不是他听说过的任何名贵锦缎。
      男子独自饮茶,侧影清隽,姿态闲适,与棚子里略显嘈杂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手边放着一柄带鞘的长剑,剑鞘朴素,但细看之下,材质非木非金,同样流转着淡淡灵光。周围几桌人,包括几个看似不好惹的江湖客,都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眼神带着敬畏。
      这是个修士,而且恐怕不是普通低阶修士。云实想起曾听过的传闻,有些大宗门的核心弟子,或者科举出身又踏入修途的佼佼者,气质便是如此。
      那身衣服……作为布料店出身的人,好奇心终究压过了对修士本能的疏远和一丝畏惧。云实犹豫片刻,端起自己那碗粗茶,起身走了过去。
      “这位……仙长,”云实在离对方桌子三步远处停下,微微躬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有礼,“打扰了。在下是经营布料的,冒昧请问,您身上这件衣裳的料子,不知是何处所产?何种工艺?在下从未见过,实在好奇。”
      那年轻男子闻声,转脸看向云实。他面容俊雅,肤色白皙,眉眼温和,但眼神深处有种疏离的审视感,仿佛能轻易看透人心。他目光在云实洗得发白的短褐和肩上的旧包袱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他脸上。
      “料子?”他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意外会被问这样的问题。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那如水波云絮般的暗纹正在缓缓流动。“此乃宗门赐下的‘云水缎’,以云霞精气织入寒蚕丝,经‘柔’与‘化’之法则初步炼制而成,并非凡间作坊所产。”
      他的解释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说完,他端起茶杯,不再看云实,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云实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这位仙长在回答时,那极其短暂的停顿,以及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类似于……茫然?不,或许更像是某种下意识的回避。他回答说“宗门赐下”,点明“并非凡间所产”,却对“云水缎”的具体来历、如何“织入”、如何“炼制”,语焉不详。
      一位看起来身份不低的修士,会不清楚自己身上法衣的详细来历和工艺吗?或许是真的不在意,或许……是觉得没必要对一个凡人解释太多。
      云实识趣地不再追问,再次微微躬身:“多谢仙长解惑,是在下唐突了。”说完,便退回自己的座位,慢慢喝完了已经凉掉的粗茶。
      那年轻修士很快便离开了茶棚,身影飘然,转眼消失在镇子另一头的山道方向。云实后来在镇上打听“引路人”行情时,偶然听到有人低声议论:“……刚才那位,好像是四明宗这一代最年轻的‘法则期’高手,叫温言,据说还是前几届的科举状元,文武双全,厉害得紧……”
      温言。云实记住了这个名字,连同那身令人过目难忘的“云水缎”。
      在栖霞镇盘桓了两日,云实将引路人的行情摸了个大概。穿越翠微山最危险的这段路,通常需要结成至少十人以上的队伍,雇佣由三到五名炼气期修士组成的护卫队,每人费用视路途险峻程度,在五到二十块下品灵石不等,或折算成金银,但比例很高。云实身上那点钱,连最便宜队伍的单人费用都远远不够。
      他正在镇口一棵老树下发愁,盘算着是否要在此地先找些零工攒钱,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你也是要去天衡宗应募的吗?”
      云实转头,看到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姑娘。她穿着利落的靛蓝布衣,头发用同色布条束在脑后,背着一个比云实还要大些的包袱,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眼神明亮直接,正打量着他。
      “是。”云实点头,“你也是?”
      “嗯!”姑娘很爽快地应道,走了过来,“我叫纸鸢,纸做的纸,鸢尾花的鸢。家里是开造纸坊的,去天衡宗应募……嗯,杂役。”她说到“杂役”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很快又挺直腰板,“你呢?”
      “云实,云彩的云,实在的实。家里开布店,也是去应募杂役,后厨。”云实回答。纸鸢身上有种干脆利落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放松。
      “后厨?那挺好,至少饿不着。”纸鸢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还不确定分到哪里呢。对了,你找到‘引路人’了吗?我问了一圈,贵死了!”
      “正为这个发愁。”云实苦笑,“钱不够。”
      “我也是!”纸鸢一拍手,像是找到了同盟,“我把家里给的路费盘缠算了又算,还差一大截。那些引路人队伍,看我们俩这样单独行动的年轻人,又没什么油水,连价都不乐意讲。”
      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很快便聊开了。纸鸢性格爽朗,话也多些,云实大多听着,偶尔插几句,发现这姑娘虽然咋咋呼呼,但心思其实不粗,对行情打听得挺细,也很有主见。
      “要不这样,”纸鸢提议,“咱们俩把钱凑一凑,看能不能凑够一个人的费用?然后轮流跟着队伍走?虽然可能慢点,也危险点,但总比干等着强。”
      云实想了想,摇头:“不行。引路人都是按人头点齐了才出发,不会同意轮流跟。而且路途危险,落单更麻烦。”
      “那怎么办?难道真在这镇子上打短工攒钱?那得攒到猴年马月去?天衡宗招人是有时限的,听说先到先得,名额满了就没了。”纸鸢有些泄气。
      云实沉吟片刻:“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里接些活计,但不止是短工。这镇子是进山前最后一站,来往人多,需要搬运、向导、临时帮工的地方应该不少。我们年轻,肯出力,两人搭伙,接活的余地也大些。攒钱虽然慢,但总比坐吃山空强。”
      纸鸢眼睛一亮:“有道理!我们可以去客栈问问要不要帮工,或者去货栈看看有没有需要临时搬运的。两个人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就在两人商量着准备去找客栈掌柜打听时,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哟,两个小娃娃,在这儿愁眉苦脸地商量怎么过山呢?”
      云实和纸鸢同时转头。只见一个穿着赤红锦袍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倚在了不远处的一堵土墙边,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他容貌昳丽,甚至带点邪气,眉眼飞扬,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头红发,并非染就,而是天然如火焰般披散在肩头,发梢无风自动,隐隐有热意散发出来。他腰间挂着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周身气息虽然内敛,但那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存在感”,以及云实曾亲眼见过的、那蓝红交错的诡异气劲留下的记忆,让云实瞬间头皮发麻。
      是那个叫苏妄的修士!那个毁了自家店铺、打伤父亲的人!
      云实的心猛地一沉,手下意识地握紧。纸鸢也察觉到这人不好惹,下意识地往云实身边靠了半步。
      苏妄似乎没认出云实——或许他根本从未记住过那个雨夜泥泞中呆立少年的脸。他晃悠着走过来,目光在云实和纸鸢身上扫过,尤其在纸鸢脸上多停留了一瞬,笑意加深:“怎么,缺钱找引路人?那些废物低阶修士,带着你们也是累赘,遇到真麻烦,跑得比谁都快。”
      云实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低垂着眼,不想与他对视,同时用极低的声音对纸鸢道:“离这种人远点。”
      他声音已经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但苏妄的耳朵却动了动,随即夸张地“哈”了一声,红眸盯住云实:“‘这种人’?小子,你认识我?还是……在说我坏话?”
      云实后背渗出冷汗,没想到对方耳力如此惊人。他抬起头,尽量让表情平静:“仙长误会了,我们只是在商量如何凑足路费。”
      “路费?”苏妄挑眉,似乎觉得很有趣,“你们俩这点微末道行——哦,你好像压根没有,这小姑娘倒是有点粗浅的灵力波动——加起来够干嘛的?请我喝顿酒都不够。”
      他走近几步,身上那股混杂着酒气和隐隐燥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纸鸢皱了皱眉,又退了一小步。云实站在原地没动。
      “这样吧,”苏妄忽然道,像是突发奇想,“看你们俩可怜兮兮的,本公子今天心情不错,大发慈悲,送你们一程?价格嘛……好商量。”
      云实和纸鸢都是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苏妄接下来的话,立刻让两人的心沉入谷底。
      “不过嘛,”苏妄摸着下巴,目光在纸鸢脸上逡巡,又扫过云实,“你们那点钱,连我开价的零头都不够。这样吧……”他指向纸鸢,笑容变得轻佻而恶劣,“这个可爱的小姑娘,陪我一晚上,我就勉强算你们钱够了,如何?保证把你们安安稳稳送到天衡宗山门口。”
      纸鸢的脸瞬间涨红,不是羞怯,是愤怒。“你胡说什么!”她声音拔高,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谁要陪你!我们就是死路上,也不会答应你这种要求!”
      云实也立刻挡在纸鸢身前,沉声道:“仙长请自重。我们不会答应这种条件,我们会另寻他法。”
      “哦?另寻他法?”苏妄嗤笑,红发无风自动,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燥热了几分,“就凭你们?再等十天半个月,攒够钱去找那些三脚猫的引路人?且不说你们能不能活着走到,就算走到了,天衡宗还收不收你们这种迟到的杂役,可难说得很。我听说,他们这次放出的仆役名额,可是先到先得,去晚了,就算到了山门,也只能打道回府。”
      他的话戳中了云实和纸鸢最担忧的地方。两人一时沉默。
      苏妄见状,笑容越发恣意,目光转向云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改口:“啧,小姑娘不乐意就算了。看你小子……”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某种审视和戏弄,“长得倒也眉清目秀,收拾收拾还能看。要么……你来陪我一晚?我也答应送你们。反正你们俩看起来……关系不错?应该不介意谁‘牺牲’一下吧?”
      这话更不堪入耳。纸鸢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再次斥骂,云实却按住了她的手臂。
      云实看着苏妄那张写满玩世不恭和恶意的脸,脑海中闪过父亲包裹着的手臂,闪过母亲无助的眼泪,闪过储物袋,闪过天衡宗那封回执,闪过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也闪过纸鸢眼中对前路的期盼。错过这次招录,或许就真的再无机会靠近那个世界。打短工攒钱?时间不等人。另寻他法?哪里还有他法。
      苏妄很强,强到可以无视规矩,肆意妄为。但此刻,他似乎成了唯一可能、且“价格”他们或许能“支付”得起的选择——如果支付的不是金钱的话。
      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决断,在云实心中形成。他是男人。男人和男人之间……虽然他从未经历过,甚至从未想过,但坊间暗巷里,并非没有听过类似龌龊的传闻。总比让纸鸢一个姑娘家去承受要好。而且,就像他之前安慰自己的,男人嘛,不吃亏。
      “云实!”纸鸢察觉到他的沉默和眼神变化,焦急地低喊,“你别听他的!我们慢慢攒钱,总能想到办法!大不了……大不了不去天衡宗了!”
      云实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从纸鸢焦急的脸上移开,看向苏妄,声音干涩,却清晰:“我答应你。但只一晚。你要保证,安全送我们两人到天衡宗山门,并且……不能伤害纸鸢。”
      “云实!”纸鸢猛地拽住他的胳膊,眼中全是不敢置信和反对,“你疯了吗?他是什么人你看不出来?你怎么能……”
      苏妄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云实答应得这么干脆,而且这么……平静?他预想中的惊慌、羞愤、激烈反抗,一样都没有。眼前的少年,眼神里有一种让他觉得有点无趣的、死水般的认命,但深处又似乎烧着点别的东西,执拗得很。
      “有意思。”苏妄摸了摸下巴,红眸里兴味更浓,“行啊,我答应你。一晚,送你们到山门,不动这小姑娘。”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晚,镇东头‘悦来客栈’天字三号房。洗干净点过来。”说完,他不再看两人反应,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悠着走了。
      “云实!你到底在想什么!”苏妄一走,纸鸢立刻急道,“那种人说的话能信吗?”
      云实转过头,看着纸鸢,扯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纸鸢,我们没有时间了。错过了天衡宗,我们可能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打杂也好,仆役也罢,那毕竟是仙门。进去了,或许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学到一点……安身立命、甚至保护家人的本事。”
      “那也不能用这种方式!”纸鸢又急又气,还有深深的不赞同,“你这是……你这是糟践自己!”
      “我没事。”云实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反过来安慰她,“我是男人,不吃亏。而且,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按时赶到。你放心,我应付得来。到了天衡宗,我们就安全了。”
      纸鸢看着他平静到近乎异常的脸,还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她看得出来,云实已经下定了决心,劝不动了。
      傍晚,云实去了悦来客栈。那是栖霞镇最好的客栈,天字房更是价格不菲。他照着苏妄说的,找到天字三号房,敲了敲门。
      门开了,苏妄已经换了一身宽松的暗红色丝袍,领口敞开,露出小片胸膛,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似乎刚沐浴过。他靠在门框上,打量着站在门外、依旧穿着那身旧短褐、背着小包袱的云实,皱了皱眉:“你就这样来了?”
      云实没说话。
      苏妄啧了一声,侧身让开:“进来。先去洗干净,一身尘土汗味,怎么睡?”他指了指房间里侧用屏风隔开的地方,后面隐约可见冒着热气的浴桶。
      云实沉默地走进去,放下包袱。屏风后的浴桶里果然备好了热水,旁边还放着干净的布巾和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是柔软的细棉布中衣和一件红色的外袍,料子普通,但比他自己的好多了。
      他脱去脏污的短褐,踏入浴桶。
      洗完后,他擦干身体,看着那套衣物。中衣他可以穿,但那件外袍……他不想穿。
      他拿着中衣和外袍走到屏风外。苏妄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自斟自饮,见他出来,目光落在他只穿着中衣、还在滴水的头发和略显苍白的脸上。
      “外袍怎么不穿?”苏妄问。
      “我不是仙人,穿短衣就好。”云实低声道,想去找自己那身旧衣服。
      “要么别穿,直接过来。”苏妄晃着酒杯,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戏谑,“要么,就穿上。我讨厌邋遢,也讨厌不听话。”
      云实动作顿住。他垂着眼,默默展开了那件红色外袍,套在身上。布料柔软,带着陌生的熏香气息,尺寸略大,衬得他更显瘦削。
      苏妄放下酒杯,走了过来。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酒气和炽热灵力的气息再次笼罩住云实。云实身体绷紧了,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衣角。
      “别紧张。”苏妄的声音近在耳边,带着热气,手指挑起了云实一缕半湿的黑发,“我说了,就一晚。你既然答应了,就别摆出一副受刑的样子,无趣。”
      云实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中没什么情绪,只干巴巴地说:“只一晚。要做什么,就快点。”
      苏妄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听不出是愉悦还是嘲弄。“你倒是直接。”他伸手,捏住云实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不过,我改主意了。聊聊?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非要去天衡宗不可?甚至不惜……答应这种条件?”
      云实偏头想挣脱他的手,没成功。“云实。去谋生路。仙长,我只答应陪你,没答应谈心。”
      “谋生路?”苏妄松开手,却就势揽住了他的腰,将人带向床榻,“什么样的生路,值得你这么‘牺牲’?嗯?”
      云实被他按坐在床沿,浑身僵硬,不再回答,只是紧紧抿着唇,侧过脸,目光盯着地面织锦的纹路,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苏妄也不在意他的沉默,俯身靠近,红发垂落,扫过云实的脖颈。他的手指抚过云实身上那件外袍的领口,声音低沉了些,带着某种探究:“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样的。不哭不闹,不愤恨咒骂,甚至……连害怕都像是隔了一层。你是真的不在乎?”
      他的气息太近,动作也带着明显的意图。云实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血液冲上耳廓,但四肢却冰凉。他努力控制着呼吸,不让颤抖泄露出来。
      “我说了,要干什么就赶紧。”他重复道,声音有些哑。
      苏妄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抿得发白的嘴唇,忽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这少年像块硬邦邦的石头,或者一潭死水,激不起他太多捉弄的乐趣。但答应的事,总要做完。
      他不再多言,挥手拂落了床帐。
      帐内光线昏暗,陌生的触感、气息、温度,都让云实有种灵魂抽离的错觉。
      苏妄的动作算不上特别粗暴,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敷衍,但绝对谈不上温柔。他似乎在观察云实的反应,但云实除了最初不可避免的紧绷和痛楚带来的细微颤抖,几乎没有任何回应,像一具沉默的偶人。这反而让苏妄中途停顿了一下,红眸在昏暗中闪过一丝难以辨明的情绪,但很快又被惯有的恣意掩盖。
      结束后,苏妄很快起身,随手扯过一件外袍披上,走到窗边,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口。床帐内,云实慢慢蜷缩起身体,月白的外袍凌乱地半裹在身上,露出的皮肤上有些红痕。他没动,也没出声。
      房间里只剩下苏妄偶尔饮酒的轻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模糊的市井嘈杂。
      过了不知多久,苏妄的声音响起,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玩世不恭:“行了,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出发。”他没回头看床上的人。
      云实这才缓缓动了动,撑着身体坐起来。下身传来清晰的不适和钝痛,腰腿也酸软得厉害。他慢慢挪下床,捡起自己那套洗得发白的旧中衣默默地穿上,然后将那件红色外袍仔细叠好,放在床尾。
      他走到屏风后,就着已经凉掉的水,简单地擦拭了一下身体。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但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看着铜盆里自己模糊的倒影,脸色苍白,眼神沉寂。他掬起一捧水,用力洗了把脸。
      他确实不觉得作为男人,在这方面吃亏。他只是完成了一场交易,用自己可以付出的、对方恰好想要的东西,换来了通往目的地的通行证。至于过程如何,感受如何,并不在交易条款之内,也不值得过多纠结。
      只是身体很难受。
      第二天天刚亮,苏妄就回来了,神清气爽,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他看了眼云实,丢过去一个小瓷瓶:“吃了。路上别拖后腿。”
      云实接过,打开,里面是一颗碧绿色、散发着清凉药香的丹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仰头吞了下去。丹药入腹,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散开,身上的酸痛和不适果然缓解了许多,连精神都振作了些。
      “纸鸢在楼下。”苏妄说,“走吧。”
      云实默默起身,背好自己的旧包袱,跟着苏妄下楼。纸鸢已经在客栈大堂等着了,看到云实下来,立刻快步走过来,目光急切地在他脸上身上扫视,看到他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平静,行走也无异样,稍微松了口气,但眼中的担忧并未散去。
      “云实,你……”
      “我没事。”云实打断她,微微摇了摇头,“走吧。”
      苏妄根本没等他们寒暄,已经率先向镇外走去。云实和纸鸢赶紧跟上。
      出了栖霞镇,便是莽莽苍苍的翠微群山。山路崎岖,林木渐深,雾气也开始弥漫。苏妄走得不快,甚至有些闲庭信步的味道,但他所过之处,那些弥漫的、带着淡淡腥甜气息的瘴疠仿佛遇到克星般自动散开;偶尔林间传来令人心悸的低吼或窸窣声,也在他随意瞥去一眼后,偃旗息鼓。他甚至懒得动用多少灵力,仅仅是他身上自然散发出的、属于高阶修士的威压和那股独特的、带着“乱”与“热”意的气息,就足以驱散大部分麻烦。
      云实和纸鸢紧跟在他身后,走得并不轻松。山路难行,云雾遮蔽视野,还要提心吊胆。但比起传闻中的凶险,这一路简直称得上“平静”。
      纸鸢几次想跟他说话,但看云实沉默赶路、不欲多言的样子,又看看前面那个让人捉摸不透又心生畏惧的红发修士,也只好把话咽回去,默默同行。
      途中休息时,苏妄会自己找块石头坐下喝酒,并不理会他们。云实和纸鸢就离他稍远些,喝水吃干粮。
      “他……没把你怎么样吧?”趁苏妄似乎闭目养神时,纸鸢终于忍不住,凑近云实,用极低的声音问。
      云实摇摇头,声音平淡:“没有,你放心。”
      纸鸢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她看得出云实在硬撑,也看得出这件事绝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所谓”。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走了两日,翻过数道险峻的山岭,穿过几处雾气弥漫、容易迷失的谷地,第三日午后,前方豁然开朗。一片被淡淡云雾环绕、灵气明显比外界浓郁许多的连绵山峰出现在眼前。山脚下,矗立着一座巨大的、以白玉和青石砌成的山门,上书三个古朴大字——天衡宗。山门前有广场,已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候,多是穿着朴素的年轻人,应该都是来应募的仆役杂役。
      苏妄在山门外不远处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云实和纸鸢,红眸里带着惯有的戏谑:“喏,到了。交易完成。”他特意看了云实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弧度,“小云实,后会有期。”
      说完,他不等两人反应,身形一晃,便化作一道赤红流光,投向山脉深处,消失不见。
      云实站在原地,望着苏妄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转向纸鸢,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轻微的笑容:“我们到了。”
      纸鸢也长长舒了口气,用力点头:“嗯!到了!”
      两人整理了一下衣衫和行李,向山门前的队伍走去。云实能感觉到,经过这两日赶路,身体最后那点残留的不适,也已经基本消失了。只是心里某个角落,仿佛也随着那人的离去,而沉淀下一些冰冷坚硬的东西,不再轻易泛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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