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暴君的病弱质子13 ...

  •   日子像是被拖拽在冰面上,缓慢、滞涩、沉重地向前滑动。叶安珩的身体像是沉在不见底的冰冷深水里,意识时而昏沉,时而清醒,耳边总是不真实地响起现代心电监护仪那单调的、令人心烦的“嘀嗒”声,可睁眼,只有烛火幽幽,只有远处铜漏滴答,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混杂着血腥、药味、以及某种腐朽气息的味道。他分不清今夕何夕,也懒得去想。
      御医每日都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诊脉,施针,灌药。那药极苦,苦得人舌根发麻,但叶安珩来者不拒,喝得顺从。他需要活下去,这副破身体,再烂,也得撑下去。意识模糊时,他偶尔能感觉到冰凉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短暂地触碰他的腕脉,或者额头。那触感带着迟疑,甚至轻微的颤抖,然后很快消失,仿佛只是错觉。他懒得分辨是谁。有时候,他会听到低沉的、压抑着怒气的斥责,就在殿内某个角落响起,是赫连锋在呵斥御医,嫌他们无能,嫌药效太慢。那声音焦躁、暴戾,又藏着一种……叶安珩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的、近乎惶恐的急切。
      他大部分时间只是昏睡,睡不踏实,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窒息感中挣扎,每一次醒来,都像是从水底被捞出,浑身湿冷,疲惫得连眼皮都抬不起。偶尔清醒,也只是望着头顶繁复华丽的龙纹帐幔,看着光线在帐幔上游移,明灭,直至黑暗重新吞噬一切。
      赫连锋似乎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频繁。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有时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很少说话,只是站在床边,或者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沉默地、长久地注视着他。那目光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探究,也不是前夜的疯狂,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东西。像在观察一件濒临碎裂的珍贵瓷器,又像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已布满裂痕的旧物。叶安珩能感觉到那目光,像实质一样烙在身上,但他从不回应,只是安静地闭着眼,或者望着帐顶,当他不存在。
      有一次,深夜。叶安珩从一阵剧烈的心悸中醒来,呼吸急促,眼前发黑。他费力地侧过头,想找水喝,却看见赫连锋就坐在床边的黑暗里,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和那双在暗夜里亮得惊人的眼睛。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他在生死边缘挣扎,看着他虚弱地喘息。叶安珩心头泛起一股冰冷的荒谬感,索性不再理会,闭上眼,任由黑暗再次将他吞噬。直到意识沉沦前,他似乎听到一声极低、极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叹息。
      【爱意值:68% → 69%】
      那行数字,在他昏沉的日子里,以极其缓慢、却顽固不化的姿态,一点一点,向上挪动。像藤蔓,在暗处无声生长,缠绕上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他身体的某次微小的好转,或者,赫连锋某个更久一点的注视,一句更温和些的询问(尽管那询问也带着帝王式的、不容置疑的生硬)。
      终于,他能坐起身,靠坐在软垫上了。依旧虚弱,动一动就气喘吁吁,但至少,不再像一具随时会散架的傀儡。福安服侍他喝了药,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额头的虚汗。赫连锋就坐在屏风外的窗边,批阅奏折。空气里静得可怕,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叶安珩压抑的、细微的咳嗽声。
      叶安珩看着窗外。院墙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旧布。几株枯树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想起那个下雪的午后,想起赫连锋问他恨不恨,想起他答不恨。那时的话,带着几分清醒的疏离,几分对命运的嘲弄。而现在,他看着这灰败的天空,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恨吗?谈不上。爱吗?更可笑。他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累。这副身体,这个身份,这个处境,都让他厌倦透顶。唯一支撑他的,是那行冰冷的数字,和那个遥远到几乎渺茫的、关于“健康身体”的许诺。
      赫连锋似乎终于批完了手里的奏折,放下了笔。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起身,踱步到内殿门口,隔着屏风,远远地看过来。目光沉沉,带着一种审视的、评估的意味,又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御医说,你已无性命之忧,只需静养。”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但底子已损,日后需得……仔细将养。”
      叶安珩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仔细将养?怎么将养?在这金丝笼里,仰人鼻息,生死操于人手,谈什么将养?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南梁那边,”赫连锋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父王,遣了使者来。”
      叶安珩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他缓缓转过头,望向屏风外那个模糊的身影。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也依旧是那潭死水般的平静。他等着赫连锋的下文。
      “使者说,愿奉上岁贡,恳请……让你归国省亲。”赫连锋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叶安珩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冷意。“言辞恳切,情真意切。朕倒是不知,你那位父王,竟是如此……舐犊情深。”
      叶安珩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搁在锦被上、苍白得能看见青色血管的手。省亲?一个被送来为质、几乎被遗忘的儿子,在敌国宫廷里“病”了数月,生死未卜,然后,忽然遣使来求“归国省亲”?这理由,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无非是试探,是借着边境不稳的东风,来探周朝虚实,探赫连锋的态度,或许,也顺便看看,他这个“质子”,还有没有最后一点利用的价值。
      “陛下圣明烛照,”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久未说话的滞涩,“此事,全凭陛下裁夺。安珩……无话可说。”
      屏风外静了一瞬。赫连锋似乎在审视他这番平静到近乎漠然的回答。过了片刻,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使者,想见你一面。”
      叶安珩抬起眼。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他看不清赫连锋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锐利的目光。
      “使者说,你父王……很是惦念你。想亲眼看看,你过得如何。”赫连锋缓缓道,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探究,“你说,朕……该不该让他见?”
      这是一道送命题。说“该”,显得他心向南梁,对周朝、对赫连锋毫无忠诚,只会引来更深的猜忌和更严酷的对待。说“不该”,又显得他薄情寡义,置生父“惦念”于不顾,同样会授人以柄,甚至可能被赫连锋视为另一种虚伪。
      叶安珩沉默了很久。久到赫连锋以为他又要像之前那样,用沉默来对抗。久到屏风内外的空气,都几乎要凝滞成冰。
      然后,叶安珩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微弱而破碎,在寂静的殿内清晰可闻。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毫无波澜地,看向屏风外那个模糊的帝王轮廓,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陛下,”他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却又异常平静,“安珩的命,是陛下给的。安珩今日能坐在这里,而非一抔黄土,是陛下开恩。南梁,是安珩的故国。父王,是安珩的生父。此乃人伦纲常,安珩不敢忘,亦……不能忘。”
      他顿了顿,喘息了一下,才继续道,声音更低,更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决绝的意味:
      “然,陛下是君,安珩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敢不亡。但如今,安珩之生死,荣辱,皆系于陛下一念之间。南梁使者要见,无非是想确认,安珩是生是死,是荣是辱,是……可用,还是已为弃子。”
      “陛下若允其见,安珩自当以臣子之礼相见,不卑不亢,不坠我大周国体。陛下若不允,安珩亦无怨言。只是……”他微微侧过头,望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声音飘渺得如同叹息,“只是,无论见与不见,安珩依旧是陛下宫中一质子,是生是死,是好是坏,皆在陛下掌中。南梁如何想,父王如何念,于安珩而言,并无分别。”
      “安珩这副身子,这副残命,早已是陛下之物。陛下欲如何处置,皆可。安珩……别无他念,只求速死,或速……安。”
      他说完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急促而微弱的呼吸声,在空荡荡的殿内回响。
      这番话,看似谦卑顺从,将生死荣辱全盘托出,实则字字句句,都将自己割裂开来。他将“南梁质子”的身份,与“叶安珩”这个人,彻底剥离开。他承认南梁是故国,承认父王是生父,这是无法抹杀的血缘与人伦,他无法否认,也不屑否认。但他更强调,他现在是赫连锋的“臣”,是赫连锋的“物”,生死荣辱,皆由赫连锋掌控。南梁的惦念是真是假,于他而言,毫无意义,因为他的一切,早已不由自己,甚至不由南梁做主。他将自己置于一个绝对被动、绝对依附的位置,却也用这种极致的“无我”和“认命”,堵死了赫连锋所有可能的猜忌和发难——一个连自己生死都不在乎、只求“速死或速安”的棋子,还有什么可被利用、可被威胁的呢?
      至于“速安”,是祈求一个痛快的了断,还是祈求一丝渺茫的安宁?语意模糊,全凭听者自解。而这,或许才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也最无力的期盼。
      赫连锋久久没有言语。他站在屏风外,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像。只有那双隐在阴影里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叶安珩苍白平静的侧脸上。
      他在权衡,在揣测,在消化这番话里每一个字背后的含义。是真心?是假意?是以退为进?还是……真的心灰意冷,了无生趣?
      良久,久到叶安珩几乎要支撑不住坐姿,身体微微摇晃时,赫连锋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屏风,也背对着叶安珩。声音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平静:
      “朕知道了。”
      他没有说见,也没有说不见。只是这三个字,便为这场对话,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充满不确定性的休止符。
      “你歇着吧。”赫连锋最后说,然后,大步离开了寝殿。脚步声沉重而急促,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殿外凛冽的风声里。
      叶安珩在他转身的刹那,身体便软了下去,重新倒回枕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刚才那番话,几乎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力气。
      福安慌忙上前,扶着他,喂他喝水,擦拭冷汗,眼眶通红,却不敢多问一个字。
      叶安珩闭上眼,任由疲惫和虚弱将自己吞没。视野边缘,那行鲜红的数字,在方才那番话出口后,经历了剧烈的、混乱的波动,最终,缓缓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定格在一个新的数值上。
      【爱意值:69% → 72%】
      增长了。不是因为他“忠”,不是因为他“识时务”,甚至不是因为他那番近乎“表白心迹”的、将自己完全交付的言辞。而是因为……他那份深入骨髓的、对一切都漠然以对的“认命”,和他话语深处,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对“速死或速安”的祈求。
      赫连锋看到了。看到了一个被彻底碾碎、再无任何反抗意志、甚至对自身存在都感到厌倦的灵魂。这个灵魂,不再构成任何威胁,不再有任何秘密,甚至……不再有任何“自我”。他只是一件物品,一件被摆放在那里,生死荣辱皆由主人决定的、安静的物品。
      而一件完全属于自己、再无任何反抗可能、甚至对自身命运都漠不关心的“物品”,对赫连锋这样多疑、暴戾、内心深处充满不安全感的人来说,或许,才是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
      这“安心”,扭曲地转化为了那3%的增长。
      叶安珩在昏沉中,无声地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极淡、极冷、也极疲惫的弧度。
      看,他又猜对了。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在这位暴君的心中,什么忠诚,什么才智,什么美貌,甚至什么“特别”,都不如彻底的“驯服”和“无我”,来得更有“价值”。
      只是这“价值”,是用他最后的尊严,和那颗早已千疮百孔、近乎麻木的心,换来的。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枯枝败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冬天,还很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