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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失落的基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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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查局的深层档案分析室位于总部大楼地下七层,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工作空间,不如说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剥离了一切感性元素的绝对理性领域。
巨大的环形空间内,墙壁、天花板乃至地板,都是由特制的吸音深灰色复合材料构成,它们贪婪地吞噬着一切不必要的声响,只留下电子设备运行时那种低沉、恒定、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这声音无处不在,如同沉睡的机械巨兽在进行着规律的呼吸,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生命力。
空气中弥漫着经过多重过滤的、带着微弱臭氧和金属冷却剂的气息,这是庞大计算系统维持超高速运转时不可避免的副产品,也是林溪多年来最熟悉的味道—秩序、精确、毫无感情的味道。然而此刻这熟悉的味道,却让她喉头微微发紧,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窒闷。
巨大的弧形主屏幕上,冰冷的蓝光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它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不带任何温度地映照着两张并排悬浮的高清扫描件,如同法庭上陈列的两件决定命运的关键证物:左边是苏念那份字字泣血的死亡报告,纸张边缘甚至能看到些许泛黄的泪痕;右边则是五年前关于编号S-725的记忆清除指令电子档案,界面干净得冷酷,只有标准化的表格和冰冷的代码。
幽蓝的光线勾勒出林溪站在操作台前的身影,在空旷的分析室里显得格外单薄,甚至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独。她已经在这里纹丝不动地站立了将近一个小时,像一尊被时光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因屏幕内容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和下意识握紧又松开的拳头,泄露着她内心正在经历的惊涛骇浪。
“林审查官,”队员小周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脆,却又小心翼翼地压低,仿佛生怕打破这凝重的、几乎要凝结成冰的寂静,又像是怕惊扰了上司那明显不同寻常的、近乎可怕的专注。
“电子签章和生物印记的交叉验证结果…已经按照最高标准,反复核对了三遍,确认无误,确实是…陈主任的亲笔签名和最高权限授权。”她的声音在提到陈主任三个字时,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敬畏,这是整个审查局上下对那位权威者本能的反应。
林溪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移动视线,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屏幕上,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要被设备嗡鸣掩盖的“嗯”。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金属操作台边缘反复划过,那冰凉的、坚硬的、带着精密工业打磨痕迹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让她在信仰崩塌的漩涡中保持一丝清醒的现实锚点。光滑的台面如同黑色的冰湖,清晰地映出屏幕的幽幽蓝光,也映出她略显苍白、紧绷的下颌线条。
“您当初…教导我们的第一课,”林溪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种罕见的飘忽和沙哑,不像是在对小周说,更像是在对记忆中那个威严而令人敬仰的身影低语,又或者是在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说服那个正在动摇的自己,“就是告诉我们,记忆审查并非冰冷的管控和剥夺,而是…守护灵魂的最后一道壁垒,是仁慈的干预。是为了防止那些过于痛苦和黑暗的记忆,像无法控制的剧毒一样,侵蚀、扭曲,直至彻底摧毁一个人活下去的意志和根基…”
这段话她曾经无数次对新人宣讲,字句早已刻入骨髓,但此刻复述出来,每一个字都显得如此沉重,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质疑。
小周连忙点头附和,试图用积极的话语驱散这令人不安的沉默,也驱散自己心头那随着调查深入而隐隐升起的不安阴云:“是啊,林审查,您当时带我实习的时候,就反复告诫我,我们审查员的初心和使命,就是用最严谨、最公正、最合乎规范的程序,去保护更多的人,让他们免受记忆失控带来的二次伤害,能够摆脱阴影,安安稳稳地继续生活。”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林溪专业精神的崇拜,以及对整个记忆审查体系不容置疑的信赖,这种信赖曾经也深深烙印在林溪的心中。
“初心…”林溪近乎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却如同被最强大的磁力吸引,死死地钉在死亡报告屏幕上那几行刺眼的、加粗的结论性文字上—“对强制性记忆清除手术产生极端排异反应,诱发不可控精神崩溃及自杀行为”。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在她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信仰核心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坚固的东西,正在从内部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清除本身…就是杀死苏念的那把刀…”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响起,不受控制地回荡,与苏晚那绝望而凄厉、仿佛泣血的控诉面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猛烈地冲击着她多年来用规则和教条精心构筑的精神防线。
一股无法遏制的、混杂着被欺骗的愤怒、信仰崩塌的剧痛、以及对未知真相的恐惧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让她眼前甚至出现了瞬间的空白和晕眩。她猛地攥紧拳头,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用尽全身力气,近乎失控地狠狠砸在面前那坚硬无比、象征着绝对理性的金属操作台上!
“砰—!”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突兀地在这片以永恒寂静为基调的空间里炸响、回荡,甚至短暂地压过了无处不在的设备嗡鸣。
指关节与冷硬金属接触的瞬间,皮肤破裂,渗出的点点猩红在幽蓝的屏幕光下,显得格外刺目、诡异。但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物理上的疼痛,那点皮肉之苦,与内心正在经历的、如同被生生撕裂的痛楚相比,微不足道。
“林审查!”小周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符合林溪一贯冷静形象的自残举动吓得惊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真切的担忧,她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您…您的手!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医疗包包扎一下?”
林溪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多年、刚刚被强行启动的机器。她抬起受伤的手,凝视着指关节上那抹不断渗出的、象征着脆弱与失控的鲜红,眼神却是一片空洞,仿佛透过那血色,看到了某些更可怕的东西。
“我没事。”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强压下的、精疲力尽的疲惫,“我只是…”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无法抗拒地投向屏幕上那个熟悉到刻入灵魂的签名,声音更轻,却带着更深沉、更彻底的迷茫,“有点看不清陈主任了,”她几乎是气音般地补充道,“也看不清…我们一直坚持的、捍卫的这堵秩序之墙后面,到底是什么了,那后面,真的是我们一直相信的…光明和庇护吗?”
她需要转移注意力,需要抓住点什么,需要回到她熟悉的、可以完全掌控的程序和逻辑上来,那是她多年来的避风港。“技术部那边的初步分析报告,出来了吗?”她强迫自己的声音恢复平时的冷静和条理,尽管尾音仍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细微的颤抖。
“刚…刚出来。”小周连忙收敛心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快步回到自己的控制台前,纤细的手指在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着,调出一系列复杂的数据流和可视化图表。
“苏晚的潜入记录分析结果显示,她的行为模式非常纯粹,甚至可以说是…执着得可怕。”她一边操作一边汇报,语气逐渐强迫自己恢复到专业、客观的工作状态,“她的所有访问请求,目标高度集中,只锁定在编号S-725相关的档案簇上,没有任何横向浏览、刺探其他机密信息或敏感项目的痕迹,也没有监测到任何数据下载、复制、截屏或试图通过任何渠道外泄的行为。她似乎…只是在反复地、不知疲倦地查看、检索,像是在一片黑暗的海洋里,执着地寻找着某样特定的、对她至关重要的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指尖滑动,调出了另一份更深入、更细致的数据关联分析图,“而且,深度行为分析数据显示,苏晚后期的访问深度,已经触及到了档案底层的数据交互层边缘,多次尝试突破核心加密区。我们在她的临时访问缓存区碎片里…通过深度还原技术,发现了大量、高频次、具有明确指向性的关键词搜索痕迹。”
小周抬起头,看向林溪那依旧挺拔却莫名透出脆弱感的背影,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寒意“关键词聚类分析显示,搜索焦点高度集中在几个核心领域:‘强制性记忆清除手术的副作用与风险'、‘极端排异反应的临床表现与病理机制'、‘早期风险评估模型与预警指标'、‘临床干预指南与应急预案'。以及…”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额外的勇气才能念出下面的内容,才继续说道,“‘陈正明主任个人审批偏好与流程特点'、‘S-725项目专家组成员背景与潜在利益冲突'、'同期类似案例对比分析'…”
关键词、陈正明、排异反应、风险评估、搜索记录、死亡报告、恩师的签名…一条条无形的线索,此刻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闪烁着不祥红光的箭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全部精准地、无情地指向了同一个名字—那个她曾无比信赖、视为职业引路人和道德楷模的名字。也指向了那扇在苏晚描述中、在系统权限里都标记为最高加密等级、被称为黑箱的、紧闭着的禁忌之门。
林溪的眼神,在听到这些冷静而残酷的汇报后,变得越来越冷,冰层之下,一种混杂着被最亲近、最尊敬之人背叛的尖锐刺痛感、对未知真相的强烈探寻欲、以及一种被长期愚弄和利用的愤怒火焰,在她那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深处开始点燃,并迅速蔓延,越烧越旺,几乎要焚毁一切的伪装。
她无法控制地再次想起苏晚那双眼睛。在工作室那场充满火药味的对峙中,那双美丽的、本该用来分辨世间最微妙气息的眼睛里,燃烧着的,不仅仅是危险分子的偏执与疯狂,更深处的、更本质的,是一个失去至亲、苦苦挣扎了五年、耗尽了所有心力、只为寻求一个最基本答案的姐姐的绝望、不屈与深入骨髓的悲伤。
那种眼神,那种几乎能灼伤旁观者灵魂的痛苦与执着,与她记忆中陈正明教导她何为守护、何为秩序的意义、何为更大的善时,那温和、坚定、充满睿智与慈悲的眼神,形成了如此尖锐、如此残酷、如此令人无法理解的巨大对立!
内心的天平在剧烈地、痛苦地摇摆、倾斜,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边是她信奉多年、几乎已经融入骨血、成为本能反应的秩序、规则、程序正义,以及恩师那不容置疑的权威形象和谆谆教诲,这几乎构成了她过去整个职业生涯、乃至人生价值的全部基石。
另一边,是一条如此年轻、本该拥有漫长未来的生命的非正常、极其惨烈的死亡,一个姐姐五年不懈的、用尽各种方法、冒着巨大风险的执着追寻,以及那些指向明确、逻辑清晰、却都被一堵名为最高机密的、冰冷坚固的铁壁死死挡住,并且不被允许窥探。
到底哪一边才是真相?哪一边才是她作为一名记忆审查官,真正应该去守护的秩序?如果秩序本身,是建立在无辜者的尸骸与被掩盖的谎言之上呢?
冰冷的、训练有素的理性还在负隅顽抗,试图告诉她,程序存在即有其合理性,机密封存必然有其无法公开的、涉及更重大利益的缘由,老师的决定必然是经过复杂权衡、基于充分信息和更高视角做出的最优选择。
但内心深处,那个属于林溪本人、而非林审查官这个身份的、被压抑已久的微弱声音,此刻却在不断地、顽强地发出质疑:如果程序本身从设计之初就存在致命的缺陷?
如果…执行程序、掌握权力的人,为了维护某种东西—可能是部门的权威,可能是某项技术的声誉,可能是个人的政绩与前途,也可能是某些更黑暗、更不可告人的目的—从而刻意忽略、淡化、甚至是有计划地掩盖了关键的风险证据呢?
苏念的死,难道真的就只是一场无人需要负责的、可以被一句轻飘飘的不幸医疗事故所概括的意外吗?那报告上自杀行为四个字背后,又是一个怎样绝望的灵魂在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