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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崔氏医经 ...

  •   这两日雪下得愈发肆无忌惮,鹅毛般的雪片被山风卷着,狠狠撞在院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崔绾禾天未亮便起身煎药,药罐坐在暖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苦涩的药香混着窗外钻进来的寒气,钻进鼻腔,让他混沌了一夜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炉火噼啪作响,映着他素净的侧脸。额前碎发被热气熏得微微泛潮,那双清冷的眼眸里,藏着挥之不去的郁结。

      他手里的药勺轻轻搅动着药汁,目光却不自觉飘向院门外——那道银甲身影,已经在风雪里立了两日了。

      “公子。”若素踩着积雪从院外回来,狐裘领上沾着厚厚的雪粒,脸色很沉,“那谢曜云还跪着,整整两日没移过一寸。晨间我去上山路上扫雪,见他眉间染雪,嘴唇冻得青紫,恐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手里的药勺猛地没拿稳,砸进刚盛出的瓷碗里,褐色的药汁溅起,几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猛地回神。

      崔绾禾抽过帕子擦净手背,上面却仍残留着那点灼痛感。他抬眸望向院门方向,厚重的木门隔绝了风雪,却隔不断那断断续续、愈发低哑的呼喊。

      顺着门缝钻进来,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请崔氏出山,扶大厦之将倾......”

      从前日闭门不见起,谢曜云便双膝跪在门外的青石板上,时不时朝着门内喊上几声以表决心。

      起初雪势尚小,他脊背挺得笔直,呼喊声铿锵有力;可这两日雪越下越大,寒风如刀割,他的身影渐渐佝偻,呼喊声也从清亮变得嘶哑。

      却依旧执拗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像要以水滴石穿的韧劲,凿开他心中的坚冰。

      “他有力气没地方使,就让他继续喊吧。”崔绾禾收回目光,语气刻意放得冷淡,可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悄悄蜷起,指甲掐进掌心。

      他听得真切,那声呼喊里的虚弱,像针一样轻轻刺着他的心。医者的本能,让他无法对一条鲜活的生命视若无睹。

      若素还想再说些什么,里间突然传来轻响,是床榻响动混着布料摩擦的声音。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快步推门而入,只见崔仲远正撑着手臂,一点点想要坐起。

      他银白的胡须上沾着些许雪气带来的湿黏,往日里浑浊疯癫的眼睛里,竟难得地透着几分清明,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带着病后的虚弱。

      “祖父!”崔绾禾连忙上前扶住他,伸手探向腕间脉搏,脉象虽仍虚浮,却已平稳了许多,不复前日的紊乱。

      他刚要吩咐小梅端来温好的汤药,却见崔仲远摆了摆手,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向院外的方向。耳尖微微动着,像是在仔细分辨什么。

      “外面......是谁在喊?”

      老人的声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没有了往日的胡言乱语。

      恰在此时,谢曜云的呼喊又飘了进来。比先前更轻,却带着一股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倔强,那声音也在空旷的院子里盘旋。

      崔仲远的眉头慢慢皱起,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疑惑,有探究,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这说的话,是谢家的人?”

      崔绾禾指尖一顿,如实答道:“是谢曜云,谢家嫡孙,北疆三战三捷的少将军。”

      “谢曜云......”崔仲远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渐渐飘远,像是落在了多年前的扶京街头,“当年那个小你三岁的小娃娃,如今都长这么大了,还成了将军......小禾,你的玉簪呢?!”

      他的视线突然从门外收回,定定落在崔绾禾头上,眼神骤然收紧!

      那支伴随了他十三年的羊脂玉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根简单的桃木簪。

      崔绾禾下意识摸向发间,触到的是冰凉的桃木,喉结悄然滚动了一下,轻声道:“前日里不小心弄碎了。”

      “碎了?”

      崔仲远怔怔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有痛心,有愧疚,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那是你娘临去前亲手给你戴上的,是她留给你唯一的念想,怎么能......”

      他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脑袋突然一阵剧痛,眉头紧紧拧起,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手指下意识按住太阳穴,像是在抗拒什么。

      崔绾禾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想去探他的脉象,却被崔仲远轻轻按下了手。他抬头望去,恰好对上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那浑浊的眸子里翻涌着无尽的悔恨。

      “不、不是你弄碎的,我想起来了。”

      崔仲远的声音带着哭腔,枯瘦的手紧紧攥住崔绾禾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缓缓流下,“是祖父,是祖父犯了疯病,把你的玉簪摔碎了......是祖父对不起你娘,更对不起你这个苦命的孩子。”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当年若不是我轻信谢家还与他们交好,崔家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崔绾禾喉间发紧,鼻头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从未见过祖父这般模样,往日里即便疯癫,也带着几分崔家主君的威严。可此刻,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他面前袒露着最深的愧疚与悔恨。

      “祖父,不能怪你。”崔绾禾放缓声音,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试图安抚他激动的情绪,“玉簪碎了便碎了,何况,娘若在,也不会怪你的。当年之事,更与祖父无关。”

      崔仲远攥着他衣袖的手微微颤抖,泪水打湿了布料,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他哽咽着,半晌才平复了些气息,目光落在崔绾禾泛红的眼眶上,语气渐渐郑重,“小禾,你跟祖父说句实话,从你七岁学《崔氏医经》上册,到如今这十三年,你到底救过多少人?”

      崔绾禾一怔,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袖口的针脚。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没仔细数过,约莫三百五十余人。有乡邻,有流民,也有戍边的兵卒。”

      “三百五十余人。”崔仲远喃喃重复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光亮,那是欣慰,也是释然,“好,好啊,没丢崔家的脸,没负你娘的教诲。”

      他缓缓松开崔绾禾的衣袖,撑着榻沿慢慢挪到床内侧,动作迟缓却坚定,伸手在榻底摸索片刻,掏出一个缠着铜锁的陈旧木盒。

      木盒巴掌大小,表面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看得出是常年摩挲的缘故,带着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

      崔仲远将木盒递到他手中,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掌心发沉,“这是《崔氏医经》下册。当年你母亲怕医经外露遭人觊觎,特意拆分上下册。还说要等你能独当一面、记牢‘医者仁心’四个字时,再传你。”

      崔绾禾指尖抚过冰凉的铜锁,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崔家女子世代为医,男子常为武将,所以尤其擅长军中伤科,这本医经,也是崔家立足的根本。

      “你可知这医经的来历?”崔仲远看着他震惊的模样,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悠远,“咱们崔家的医道,本就是女子传下来的。早年崔家先祖随夫君戍边,见军中伤兵无数,医者稀缺,便自己摸索着研制药方,救治伤员;后来一代代崔家女子,既要操持家务,又要牵挂沙场的夫君与儿子,便将所学所悟记录下来,慢慢攒成了这本《崔氏医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木盒的缠枝莲纹上,带着深切的怀念,“你娘当年亲手刻了这纹路,她说莲出淤泥不染,恰如医者之心;缠枝相连,是盼着崔家血脉与医术代代相续。”

      崔绾禾指尖一顿,指腹抚过那细腻的纹路,仿佛能触到母亲刻纹时的温度。他自小只知母亲温婉贤淑,却不知她在医道上竟有这般造诣,更不知这医经背后,藏着几代女子的坚守与深情。

      “祖父这就给你开锁。”崔仲远从颈间解下一根红绳,绳端系着枚小巧的铜钥匙。

      铜锁弹开,崔绾禾掀开盒盖,泛黄的纸页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

      一种略显娟秀,想来是祖母所书;另一种字迹遒劲工整,正是母亲的笔迹。

      崔绾禾指尖轻轻抚过母亲的批注,指腹能感受到纸页上细微的凹凸。

      他忽然想起幼时深夜,常看见母亲在灯下抄写医书,鬓边发丝垂落,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那时他不懂,为何母亲总要这般辛劳,如今才明白,那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生命的敬畏。

      “你娘写下这些时,总说崔家医术不该只藏于深宅。”崔仲远的声音轻了些,似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她说医者当怀仁心,既要护得家人安康,也要救得黎民疾苦。当年谢家和一些世家构陷咱们,说崔家医经藏有秘药,意图不轨,其实不过是觊觎这下册里的军中伤科秘要罢了。”

      崔绾禾握着纸页的手一紧,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他继续翻阅,忽然在母亲批注的夹缝里,看见一行极小的字迹,是用朱砂笔写的“平安”二字,字迹被后来的批注半掩着,却依旧清晰。

      想来是母亲写到此处,想起了远方戍边的夫君与尚未长大的孩子,提笔写下的默默祈愿。

      “这下册医经,记载的不仅是医术,更是崔家女子的立身根本。”崔仲远的声音陡然郑重,枯瘦的手指按住木盒边缘,“你一定要好好学,将来救人造福,莫辱没了崔家名声。但祖父有句话,你得刻进骨子里——只要还在用这医经救人,万万不能恢复男儿身!”

      崔绾禾握着木盒的手一紧,抬头时恰好撞见祖父眼中的惊惧,那是深入骨髓的后怕。

      “不然......”

      崔仲远喉结滚动,似是想起了十三年前的惨状,声音发颤,“当年天师给崔家批的预言,十三年前的劫难已经应了一次。你以女子身份学医治病,平安度过了十三年,这便是最好的证明。咱们再也赌不起了,崔家不能再承受一次灭顶之灾。”

      话未说完,老人已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崔绾禾连忙上前顺气,掌心贴着祖父单薄的脊背,能清晰感受到他的颤抖与恐惧。

      他望着木盒里母亲的字迹,泪眼婆娑。想起十三年来女身伪装的隐忍,想起族人离散的苦楚,想起母亲写下“平安”二字时的期盼,鼻头一酸,重重点头。

      “祖父,只要能护着崔家,能学好医术。绾禾永世以女身示人也甘愿。”

      崔仲远缓过劲来,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突然转向院外。谢曜云那低哑的呼喊又飘了进来,断断续续,却依旧执拗不休。

      老人眼中的惊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积压十三年的愤懑与解气。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泪音,却无比畅快,“好,好啊!只要小禾你的这句话,咱们崔家的节与气就没输!你瞧外面谢家的小子,整整跪了两日两夜,寒风大雪里连动都不敢动!可还有名门将士的气节!”

      “当年他们谢家,何等风光!谢老狐狸在朝堂上一手遮天,拿着一份伪造的万民请愿书,再塞些莫须有的物证,就把你叔伯们押进天牢。你叔伯们铮铮铁骨,愣是没屈打成招一句!”崔仲远越说越激动,拍着榻沿道,“最后倒好,硬生生给崔家扣上‘私吞粮款、意图谋反’的罪名,让咱们一族流散四方!可现在呢?”

      他指着院门方向,笑声愈发畅快,“那谢老狐狸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嫡孙谢曜云,如今还不是让他跪在咱们崔家门前求着!这滋味,真是大快人心!”

      崔绾禾顺着祖父的目光望向厚重的木门,仿佛能看见门外那道银甲覆雪的身影。

      十三年的仇恨与郁结,在这一刻竟随着祖父的笑声散了大半,心口的滞闷感渐渐消解。

      可这份慰藉过后,是更深的考量。

      他沉默片刻,轻声开口,“祖父,这两日看下来,谢曜云性子执拗。若不答应下山,他恐怕真会一直跪下去。雪这么大,再跪下去,怕是要冻出病根,甚至丢了性命。”

      “那小禾有何想法?”崔仲远收了笑,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是继续闭门不见,还是......”

      崔绾禾走到窗边,撩开棉帘一角。

      风雪中,谢曜云的身形已有些摇摇欲坠,肩头的积雪覆盖了银甲。膝盖跪在雪水融化的青石板上,不知是否早已冻僵,却依旧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

      胸前的苍鹰纹在白雪映衬下,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悲壮。

      他想起方才若素的话,谢曜云的呼喊已低哑得快听不清,想来是体力耗尽,却仍在强撑。

      崔绾禾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摩挲,清冷的眼眸里渐渐泛起决断的光,“祖父,躲不过去的。”

      他转过身,声音平静却坚定,“这几日我总在想,京中天子病危,几位皇子都动了心思,扶京已是风雨飘摇。崔家医术能救驾,自然会被各方势力紧盯,就算谢曜云走了,迟早还会有别人找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的深山,“何况桑水虽偏,却也并非与世隔绝。若京中动乱蔓延至此,乡邻们也会遭殃。咱们躲了十三年,终究是躲不开的。”

      “再者,”他拿起桌上的木盒,语气添了几分沉重,“太子许了条件——赦免崔氏族人,为崔家洗刷冤屈。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当年被流放的族人,不知还有多少活着;那些不在人世的,也该洗去污名,落叶归根,入崔家祠堂。”

      崔仲远看着他,眼中渐渐露出赞许的神色。眼前的少年,虽身着素裙,眉眼清绝,却有着不输崔家任何一位男儿的格局与担当。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祖父庇护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能撑起崔家的顶梁柱。

      他缓缓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欣慰,也带着几分担忧,“你想得比祖父周全。既如此,便按你的心意去做吧。只是记住,到了扶京,人心叵测。”

      “无论是太子还是谢家,都不可全信。”崔仲远攥住他的手,力道沉沉,“守住医经,守住自己,更要守住为崔家翻案的初心。”

      崔绾禾重重点头,将祖父的话刻在心底。他望向院外的风雪,眼中再也没有了犹豫。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谢曜云的长跪,太子的承诺,崔家的冤屈,医经的嘱托。

      他又想,为崔家平反,是否也是给予原身的一种好结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崔氏医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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