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次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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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三年，冬 。
从前的日子掰着指头也数不够，如今倒稀奇了。时光快得像在采药时一旁的溪流，一去不返，连山顶落下的一瓣梅，转瞬便漂到了山脚，没了踪影。
若不是今日下山义诊，听农户家的阿哥提起，崔绾禾还恍若隔世。
原来，离全族流放已过去十三年了。
他背着药箱缓步上山，离门院还有几步路，便早早听到里头传来急促的、不间断的咳嗽声，是祖父。
崔绾禾加快脚步推门而入，檐角的冰棱还在往下滴着融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院门前扫雪的若素见他回来，忙放下扫帚迎上前，“公子回来了，老爷子今早又不清醒了。刚才还摔了茶盏，现在开始说胡话了。”
若素与小梅是跟他们一起逃过来的，名义上讲是侍女，但日子过久了，相依相伴更像是手足。前者善武，后者妥帖。
听了她的话，崔绾禾的脚步变得更快了些，将厚实的药箱放在院子的石桌上。若素望去，只见单薄的背影，形单影只地掀帘入了主室。
主室里暖意融融，却弥漫着一股药味与瓷器碎裂的杂乱气息。小梅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拾着茶盏的碎瓷片。
见崔绾禾进来，忙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
还未说话，里间便传来祖父崔仲远嘶哑的呼喊。
“时鸣！我的时鸣！”崔仲远挣扎着要从榻上坐起，枯瘦的手抓着床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快拿铠甲来！你父亲和兄长还在边关等着......”
崔绾禾快步上前按住他，指尖先探上祖父腕间的脉搏。指下脉象浮乱急促，是旧疾叠加心绪激烈起伏而引发的紊乱。
他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示意小梅再去取来安神的汤药，余光却瞥见祖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骤然变了。
崔仲远半靠在床头，银白的胡须沾着几滴药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突然拔高声音，“你是谁家的姑娘？怎敢闯我崔家主室！我的时鸣呢？让他出来！”
“祖父，是我。”崔绾禾放缓声音，伸手想去扶他颤抖的肩，腕间却被狠狠攥住。老人的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你不是！”崔仲远猛地将他甩开，目光扫过他披散的乌发与素裙，突然抓起他脑后的玉簪狠狠砸在地上。
玉簪触地的瞬间裂成两半，像极了十三年前那个尽显萧条的黄昏里，在崔家正门那被摔成两段的匾额。
“时鸣是我崔家独子！是要继承家业、上阵杀敌的男儿！不是你这副不男不女的模样！”耳畔全然是祖父歇斯底里的怒吼声。
崔绾禾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冰冷的桌沿，一阵钝痛传来。他垂眸看着地上碎裂的玉簪，那是母亲临行前给他戴上的，十三年来无论换药还是劳作，从未取下过。
现在，他的心口像是被那碎玉扎了进去，密密麻麻的疼里，还裹着几分现代人独有的荒谬感。
说来奇妙，他本是二十一世纪的普通上班族。一日加班猝死，胎穿成崔家嫡子。伴随着穿越，必然少不了系统，它说完成任务便可以满足他的愿望和返回现实世界。
而任务也很简单，给这个身体的本尊达成一个好结局。那时他还窃喜过，想着凭自己的现代化脑子加家族底蕴，定能安稳一生。
可谁能料到，在幼年因家里长辈再也诞不下女娃，决定要将祖传医经传给他时，天师“传男必招大灾”的预言竟一语成谶。
十三年前，大旱，百姓民不聊生。旁支的崔家叔伯，被呈书私吞大量粮款，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崔家青年一脉尽数被流放。
唯有他年幼，且被祖父用丹书铁卷承情留下。后又为了继承医经，被逼着灌下压制男性特征的汤药，换上女装，从原本的崔时鸣成了崔绾禾。
崔绾禾抬手抚过耳后散落的发丝，指尖不经意间擦过脸颊。他生得一副极为出挑的容貌，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眼尾微微上挑，却因常年敛着心绪，添了几分清冷疏离。
只是这副好皮囊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层沉重的枷锁，藏起了崔家独子的过往，也困住了他本该肆意的人生。
“公子！”小梅端着药碗进来，见此情景吓得手一抖，药汁溅出几滴在描托盘上。
崔绾禾迅速收敛心神，快步上前按住又要挣扎的崔仲远，将声音放得更柔，“祖父，您认错了，我是绾禾。时鸣他，已经不在了。”
这话像是戳中了老人最痛的地方，他僵了僵，浑浊的眼睛里滚出两行老泪。
抓着崔绾禾衣袖的手渐渐松了力道，最终瘫倒在榻上，嘴里喃喃着“时鸣”、“对不起”，意识渐渐模糊过去，呼吸也平稳了些。
崔绾禾松了口气，接过小梅手里的药碗，用银匙舀起，吹至温热后慢慢喂进爷爷嘴里。
药汁苦涩，老人下意识地蹙眉，却被他轻轻按住下颌，顺利咽了下去。
“公子，您腕间都红了。”小梅看着他腕上深深的指印，心疼地递过一小罐药膏，“老爷子今日怕是又想起旧事了，最近京里的消息传得紧。山下的说天子病重，几位皇子都动了心思。”
崔绾禾动作一顿。
天子病重......
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崔家世代行医，尤其擅长调理疑难杂症，这在十三年前的扶京名声也是响当当。
望了眼门扉后又快速收回视线，心中想这扇门不知道还能安生几天，毕竟树欲静而风不止。
崔绾禾揉了揉眉心，刚要说话。院门外突然传来若素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她略带警惕的声音，“公子，院外有人求见，说是扶京谢氏的人。”
“谢氏”两个字像惊雷般炸在耳边，他手里的药匙“当啷”一声落在碗里，溅起一圈药沫。
十三年了，那个将崔家推入深渊的家族，终于还是找上门了。
眼前的电子屏毫无预兆地亮起微光，冰冷的机械音在脑海中响起：
【滴——检测到攻略人物气息靠近，名单新增“谢曜云”，当前火苗亮度：灰阶0%。温馨提示：目标人物与宿主家族存在深仇，负面情绪可能影响羁绊增长。】
这电子屏自他胎穿而来那日便已绑定，系统初始便言明玩法：屏上关键人物名单是“羁绊对象”，与他们建立的情感联结会以“火苗”亮度量化。
从灰阶到赤金共分三阶，亮度越高可兑换的医术秘籍、保命道具越珍稀。而自玩法解释完毕，系统便开启沉浸式闯关模式。
除火苗变动提示外，再无半分额外指引，所有生死抉择、羁绊维系，全凭他自行摸索。
电子屏的微光在眼前一闪而逝，崔绾禾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恨意强压下去。
他放下药碗，用帕子细细擦了擦指尖，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若素，去看看来人是谢家哪位，带了多少人。”
“是。”若素应声而去，脚步轻快如猫，转瞬便隐在院门外的竹林后。
崔绾禾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棉帘一角，望向院外那片覆着薄雪的山道。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若素便回来了，脸色比方才更沉，“公子，就一人，穿的是银甲，胸前绣着谢家的苍鹰纹。自称谢曜云，说是奉太子之命，请崔氏传人出山。”
谢曜云。
崔绾禾指尖抵着窗棂，冰冷的触感让他愈发清醒。
谢氏子弟众多，唯独这位小将军的名声，即便是在这深山里也听过几分。北疆三战三捷，凭一己之力守住雁门关，是目前京中最耀眼的将星，也是谢家最受宠的嫡孙。
传闻他性情刚直，心怀天下。崔绾禾咂舌，倒是与那些构陷崔家的阴诡之辈截然不同。
可再光明磊落，也是谢氏之人，是流淌着与崔家血仇同源的血脉。
“公子，还是不见为好。”小梅见他脸色苍白，轻声劝道，“咱们就说老爷子病重，实在无人能出山行医，把人打发走便是。”
崔绾禾正要应声，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男声，穿透风雪，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崔氏传人何在？陛下病危，太子殿下以国祚相托，谢曜云恳请先生出山，救万民于水火！”
声音隔着厚厚的院门，却依旧清晰。
崔绾禾挑了挑眉，这谢曜云倒是直接，竟连周旋的余地都不给。他转身对小梅道：“看好祖父，我去见见这位少将军。”
他取了件厚厚的素色披风裹上，又戴上幂篱，将大半张脸藏在轻纱之后。
走到院门前时，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风雪中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银甲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腰间佩剑的剑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正是方才若素描述的模样。
“吱呀——”
木门被缓缓拉开，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涌入，掀起崔绾禾幂篱的轻纱，露出小半张莹白的侧脸，眉梢眼角带着雪色的清寒。
谢曜云本是昂首挺立于风雪中的姿态，目光触及门内人影的刹那，竟倏地顿住。
他见过的扶京贵女佳人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这般气质的人。
素裙胜雪，身姿纤弱却不怯懦，站在漫天风雪里，更像云端上的人，不染尘埃。
饶是他对美色素来沉稳，也忍不住怔了两息，握着剑柄的手微微一松，银甲上的雪沫簌簌滑落也浑然不觉。
待回过神来，他连忙收敛起失态，拱手行礼时动作都比平日轻了几分，生怕惊扰了眼前人，声音也不自觉放柔，“在下谢曜云，见过姑娘。”
崔绾禾隔着幂篱并未看清，双手相叠靠着腹部，声音因药效而带着女子特有的柔婉，却又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淡，“少将军寻错地方了，此处只是寻常农户，并非什么崔氏传人居所。”
说罢双手移至两扇木门，作势要关。
谢曜云却快步上前一步，用掌心轻轻抵住门板。
他的掌心还带着风雪的寒意，却刻意收了力道，只堪堪拦住门势，目光诚恳地望着幂篱后那双清冷的眼眸，“姑娘不必隐瞒，在下正是一路打听而来，不会有错。当今陛下沉疴难起，京中御医束手无策，唯有崔家医术尚有一线生机。谢某临行前太子殿下也承诺，若治好了，不仅会赦免当年崔家流放之人，更会为崔氏重翻旧案，查个水落石出。”
崔绾禾轻笑一声，被人点破后也无需再装不知。
笑声透过轻纱传出，带着刺骨的嘲讽，“谢氏当年做事那般狠诀，料也没想到会有今日这一出吧？少将军请回吧，崔家早已无人行医，更不会管朝堂死活。”
他加重力道推门，谢曜云却不肯退让。
后者眉头紧锁道：“姑娘是在怪谢家？是，但那也是长辈之间的恩怨。太子殿下嘱托谢家前来，也定是察觉当年之事疑点重重，绝非表面那般简单！谢家长辈或许有错，但如今国难当头，数十万百姓命悬一线，姑娘岂能因家族旧怨见死不救？！”
“百姓死活，与崔家何干？”崔绾禾眼神骤冷，“十三年前崔家蒙难时，百姓何曾为我们说过一句公道话？少将军不必多言，再纠缠不休，休怪我不客气！”
话音一落，他猛地撤手后退。
若素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短剑上，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谢曜云，周身气场瞬间紧绷。
被言语与锋芒双重抗拒，谢曜云却并未动怒，只是缓缓收回了手。
他静静地看着紧闭上的院门，沉默片刻，不再叩门，只是后退三步，对着木门深深一揖，声音坚定如铁，“姑娘若改变心意，扶京谢氏谢曜云便在此跪地等候。陛下一日未醒，我便一日不离开！”
崔绾禾靠在门后，能清晰地听到院门外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再无动静。
眼前的电子屏再次亮起，谢曜云名字旁的火苗依旧是死寂的灰阶，连一丝微光都未曾泛起。
【滴——羁绊互动无效，检测到宿主强烈负面情绪，火苗亮度无变化。建议调整互动方式，或寻找共同目标建立联结。】
崔绾禾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幂篱下的唇角扯出一抹苦涩。
二十年了。
胎穿至今已近二十载，时光不仅磨去了崔时鸣的姓名，连内里也悄然重塑。现代打工人权衡得失、趋利避害的本能，早已被十三年的颠沛与仇恨磨得只剩残痕。
若依着那点残存本能，此刻就该开门应下——管他仇不仇人，先接了这以国祚相托的任务，把系统火苗点亮，换取道具，闯出一个好结局完成任务。
可他现在是崔绾禾。
是桑水崔氏最后的血脉。而门外那人，姓谢。
前世的本能与今生的血仇在脑中厮杀，将他钉在原地。
进退之间，皆是刀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次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