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囚》潮从

6、第 6 章

　　栖霞阁的门锁落下，沉重的冰冷感似乎渗入了骨髓。
　　苏云絮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后背撞击栏杆的钝痛和胸前被粗暴拢紧衣襟的束缚感交织，提醒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

　　锁骨下方残留的冰冷触感和细微刺疼，如同无形烙印。

　　她蜷缩在阴影里，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和几乎冲破喉咙的呜咽。萧令珩怀抱里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滔天杀意，比任何侵犯都更清晰地告诉她——她只是一件价值稍高的玩物，随时可被碾碎丢弃。

　　窗外，府邸的死寂被彻底打破。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压抑的传令声、隐隐的马匹嘶鸣，交织成一张紧绷的网。

　　北疆…叛将…重伤主帅…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苏云絮心上，让她感到窒息般的渺小与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轻响。
　　碧梧端着一个小巧的食盒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梳着双丫髻、穿着粗布宫装的小丫头，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和显而易见的惶恐。

　　“姑娘受惊了。这是安神汤。”碧梧将食盒放下，揭开盖子，一股微苦的药味弥漫开。

　　她示意那小丫头，“芸香去伺候姑娘了前院，这是新拨来的粗使丫头，叫柳芽儿。姑娘若要端茶递水，使唤她便是。”

　　柳芽儿怯生生地跪下行了个极不标准的礼，头埋得低低的，声音细如蚊呐：“奴…奴婢柳芽儿，给…给贵人磕头…” 她显然从未见过苏云絮这般精致人物的狼狈，更不敢抬头看。

　　碧梧目光扫过苏云絮苍白如纸的脸和微肿的眼眶，依旧是那副毫无波澜的调子：“姑娘今日且在阁中静养。府里事多，无事切勿外出。”

　　警告意味不言而喻。说完，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阁内只剩苏云絮和惶恐不安的柳芽儿。

　　那份昂贵的安神汤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味，苏云絮没有碰它。

　　她只是更紧地蜷缩起来，试图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透过窗棂缝隙，远远可见萧令珩的“听涛阁”灯火通明，人影憧憧，肃杀之气似乎穿透了距离。

　　“柳芽儿，”苏云絮的声音嘶哑，“外面…很乱吗？”

　　柳芽儿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回…回姑娘，前头…前头殿阁里灯亮了一夜！好多…好多骑着大马的军爷凶神恶煞地进出！还有…还有穿官服的大人们，跪在…跪在门口，脸色好难看…院子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大声喘气…” 她偷偷抬眼看了苏云絮一下，仿佛想从她这里找到一点依靠，又飞快低下头，“姑娘…姑娘别怕…”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

　　怕？苏云絮心底一片荒芜的麻木。身处风暴边缘的金丝雀，连恐惧都显得奢侈。

　　午后，阁外庭院隐约传来女人的哭喊和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贱婢！连盏茶都端不稳？！”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响起，是婉嫔的声音！
　　紧接着是响亮的耳光声和压抑的痛呼。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一个年轻宫女苦苦哀求。
　　“饶命？这‘雨霁青峰’是殿下赐下的御品！把你卖了都抵不上这茶渣！”婉嫔的声音充满了迁怒的怨毒，“给我跪到雨里去！跪到本宫气消为止！”
　　“是…是…”

　　苏云絮走到窗边，透过缝隙望去。只见婉嫔一身绫罗，叉腰站在雨廊上，满脸戾气。她脚边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宫女，半边脸颊红肿，地上是碎裂的茶盏和泼洒的茶水。周围的宫女太监噤若寒蝉。

　　婉嫔似乎被庭中凝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又不敢去触萧令珩的霉头，只能借机拿这些最卑微的仆役肆意发泄。

　　就在这时，庭院另一侧通往“藤萝苑”的小径上，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
　　“……姐姐，听说汀兰水榭那边…绿芙姑娘怕是…真不行了？”一个宫女的声音带着惶恐。
　　“嘘！不要命了？！陈嬷嬷严令不许传这事！”另一个宫女声音更急，“管好你的嘴！现在府里是多事之秋，谁沾上谁倒霉！”
　　“可…可小荷昨晚……”
　　“小荷是自作孽！管好你自己！快走！”
　　两名宫女匆匆低头走过，如同躲避瘟疫。

　　绿芙…汀兰水榭…小荷…苏云絮的心猛地一沉。

　　昨夜那个绝望的声音和今晨婉嫔的只言片语连成一线。又一个无声无息消失的女子吗？这看似华美的府邸深处，到底吞噬了多少鲜活的性命？她自己，又能坚持多久？

　　她下意识地望向斜对面那座名为“藤萝苑”的院落。那里似乎比别处更安静些，院墙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藤蔓。

　　就在这时，藤萝苑紧闭的院门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身影一闪而出。

　　那是一个看起来和苏云絮差不多大的女子，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水绿色布裙，料子比柳芽儿的粗布好些，但远不及苏云絮身上的宫装华贵。

　　乌黑的头发简单挽成乡下姑娘常见的圆髻，只用一根木簪固定。她手里挎着一个粗布包袱，眉眼清秀，带着一种乡野特有的、未被驯服的鲜活生命力，只是此刻脸色有些苍白，眼神警惕地四下张望。

　　她是…
　　苏云絮正疑惑间，那女子也恰好抬头，隔着庭院和雨幕，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和苏云絮眼底相似的惊惶与戒备，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匆匆朝着存放杂物器皿的库房方向快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角。

　　“那是谁？”苏云漪低声问柳芽儿。
　　柳芽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小声道：“回姑娘，那是住在藤萝苑的柳烟儿姑娘…也是…也是外头送进来的，比姑娘您早来两个月。性子…有点野，不大懂规矩的。碧梧姐姐说她是‘山野村姑’…”

　　柳烟儿…山野村姑…苏云絮咀嚼着这个名字和评价。看到她，仿佛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

　　那种未被完全磨灭的、属于乡野的鲜活痕迹，在这座死气沉沉的金丝笼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刺中了苏云絮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

　　傍晚时分，府邸前院的喧嚣达到了顶峰。一阵急促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府门前轰然停下！紧接着，沉重迅疾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穿透重重庭院，直奔听涛阁方向！

　　苏云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次靠近窗边。

　　风中零星的对话更加清晰，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
　　“殿下！急报！雁回关…雁回关守将张铎…疑似通敌！昨夜…昨夜私自开关放行一小股精锐狄戎骑兵入关！去向不明！”
　　“什么？！张铎？！他可是……”
　　“殿下！关内…关内必有巨奸！三殿下…三殿下留在京中的人手今日调动异常频繁！兵部武库司的值守也被替换了！”
　　“城防司副统领…刚被发现在府中…自缢身亡！留下…留下认罪书…言其勾结…勾结……”

　　后面的话语被更急促的脚步声淹没。

　　雁回关失守！守将通敌！狄戎精锐入关！三皇子！兵部！城防司副统领自缢！

　　一连串惊天炸雷在苏云絮耳畔轰鸣！她虽不懂具体权谋，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京城危矣！国本动摇！这已不再是简单的边疆战祸，而是足以倾覆整个王朝的惊天阴谋！

　　而萧令珩，这位看似权倾朝野的长公主，此刻正站在风暴的中心！

　　巨大的寒意如同冰水浇头。她终于彻底明白萧令珩今日那焚天煮海般的暴戾从何而来。

　　而她，这个曾被她冰冷手指亵渎过的乡下美人，在这样足以决定王朝命运的时刻，如同尘埃般被扫落一旁。

　　命运的无常与残酷，莫过于此。

　　夜色如墨，听涛阁的灯火如同风暴中唯一的光源，映照着无数焦灼的人影。

　　府邸深处，暗流已化为汹涌的漩涡，杀机四伏。笼中雀鸟们瑟缩在自己的角落，连不安的鸣叫都已被彻底压制在这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权力风暴之中。

　　那个匆匆离去的绿色身影，柳烟儿…是否也和她一样，在这巨大的阴影下，无声地品尝着末日将至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