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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拾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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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重点高中的格局疏朗而严谨,恢弘如艺术宫殿的音乐厅与充满未来感的现代化实验楼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两侧栽满高大悬铃木的林荫道,学生们戏称为“星光大道”。初秋的风已带着丝丝凉意,卷起地上金黄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如同低语的声响,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顾星河抱着厚厚一叠学生会招新报名表,步履匆匆地走过这条林荫道。纸张的边缘被风吹得微微翻卷,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他的目光扫过表格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心思却飘向了别处。就在他对面的方向,叶知秋正从琴房那扇厚重的橡木门里轻轻走出来,怀里小心翼翼地揣着刚写完、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重逢》乐谱手稿。指尖还残留着琴键微凉的触感,以及长时间按弦留下的浅浅红痕。她的神情带着创作后的疲惫与满足,像守护着初生的雏鸟。
一阵稍强的秋风打着旋儿吹过林荫道,带着哨音。恰好卷落了悬铃木枝头第一片完全变成金黄色的叶子。那叶子旋转着,飘荡着,像一只疲倦的、跳着最后独舞的金色蝴蝶,不偏不倚地,轻盈地落在两人之间那片狭小的、不足三米的空隙里。金黄的叶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形成一道短暂而清晰的、宛如舞台追光打出的金色屏障,无声地分隔开两个世界。
就在这树叶飘落的瞬间——
顾星河校服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嗡嗡震动起来,急促而执着。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掏手机,是文艺部长打来的紧急电话,催促他立刻去实验楼确认艺术节舞台灯光和音响的最终方案,赞助方代表已经到了,时间紧迫。
与此同时,叶知秋怀里的乐谱也被这阵突来的、带着恶作剧意味的风猛地掀起了一角!最上面那张写着《重逢》标题的谱纸,像挣脱束缚的白鸽,倏然飞起!
“呀!”叶知秋低呼一声,心脏骤紧,慌忙转身去追那张承载着她无数心绪与期盼的谱纸。那是她寻找“重逢”的密码。
那张谱纸在风中轻盈地、调皮地打了个转,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最后,仿佛耗尽了力气,轻轻地、寂然地,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顾星河刚刚站立过的、那块尚留着他短暂体温的、铺着方形地砖的位置上。
而他,已接起电话,眉头微蹙地应着“好的,马上到”,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实验楼的方向。秋风卷起他校服的衣角,也卷走了地上的落叶,唯独那张承载着《重逢》的乐谱,静静地躺在他留下的温度上,对身后的秘密毫无察觉。
这样的场景,在开学后的日子里,如同循环播放的、没有对白的默片,在省重点偌大的校园里不断重演,每一次都带着宿命般的精准错位。
顾星河习惯在食堂二楼靠窗的位置解决午餐,那里视野开阔,阳光充足。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在他摊开的物理竞赛题集上投下明亮跳跃的光斑,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而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在他楼下,叶知秋总在一楼最偏僻的东南角,那个被巨大绿植半遮挡的角落,独自啃着简单的三明治或饭团。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喧闹嘈杂、充满青春荷尔蒙的人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寻觅,像在无垠的麦田里寻找一株特别的麦穗。她的视线偶尔会无意识地飘向二楼那排明亮的窗户,却从未聚焦在那个靠窗的身影上。
当顾星河在图书馆四层那绝对安静的、弥漫着旧书和尘埃气息的“竞赛特区”里,埋首于艰深晦涩的物理竞赛资料,草稿纸上写满复杂的公式推导时,叶知秋正在三层布满岁月尘埃的古籍区书架间穿梭。指尖拂过一本本厚重的、书脊泛黄起皱的《巴洛克音乐研究》和纸页脆弱泛黄的乐谱孤本,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寻找着某个失落的和弦灵感,或是某位大师手稿中一个独特的颤音标记。书架高大,光线幽暗,只有她指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如同历史的低语。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楼板,却如同隔着整个巴洛克时代与量子物理的鸿沟。
甚至每周三下午雷打不动的社团活动时间,他们的物理距离也被精确地、冷酷地设定在行政楼那条长长的、铺着米色地砖的走廊两端。
顾星河的学生会办公室,门牌是醒目的301。门内常常传出热烈的讨论声、打印机的嗡鸣和电话铃声,是校园运转的小小枢纽。
叶知秋的音乐社活动室,则安静地守在走廊尽头的317。推开厚重的隔音门,里面流淌出的可能是肖邦的夜曲,也可能是巴赫的赋格,或者是社员们不成调的练习片段。
301与317,仅仅相隔十六个门牌号,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顾星河无数次抱着文件从301出来,目光会习惯性地投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叶知秋也曾在练琴间隙走出317,靠在门框上稍作休息,目光会掠过走廊另一端那个忙碌的门口。他们的视线偶尔会在空旷的走廊中央短暂交汇,又因为陌生和距离感而迅速移开,如同两条平行线在无限延伸中偶然的、无意义的交错。
最接近相遇的一次,发生在深秋校庆日的后台。后台空间逼仄,堆满了道具箱、服装架和各种设备线缆,空气中弥漫着化妆品的香气、灰尘和紧张的汗味。
作为晚会主持人的顾星河,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西装,打着领结,正站在猩红厚重的天鹅绒幕布后候场。他微微调整着领结,做着最后的深呼吸,试图平复上台前的紧张。就在这时一阵钢琴旋律,如同清冽的月光,穿透后台的嘈杂,清晰地流淌过来!
是德彪西的《月光》!
那琴声!那独特的、带着微妙迟疑的触键,那如同叹息般的、处理得极其细腻的颤音!每一个音符的呼吸,每一个休止的留白……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顾星河的心脏!这感觉……太熟悉了!是六年级毕业典礼前,她在空无一人的音乐教室里弹奏的版本!是她独有的诠释!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猛地伸手,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急切,掀开了厚重的幕布一角!动作之大,带起一阵细微的灰尘在灯光下飞舞。
幕布后,聚光灯照亮的前台区域,只有一架静静伫立的黑色三角钢琴,深棕色的琴身在后台昏暗的逆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琴凳还在微微地、不易察觉地前后晃动着,幅度很小,却清晰地表明——主人刚刚仓促离去,那丝微弱的余温尚存,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独特的茉莉与松香混合的气息!
“刚才……弹琴的同学呢?”顾星河一把抓住一个抱着道具箱匆匆路过的场务,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失态的急切和颤抖。
“哦,音乐社的那个叶知秋?弹得真好啊!绝了!”场务被他的急切吓了一跳,随即露出赞叹的表情,顺手往更衣室的方向一指,“她去换演出服了吧?下一个节目就是她的独奏,马上该上场了。”
顾星河的目光立刻像探照灯一样投向更衣室那扇虚掩的门。而此刻,门内的叶知秋正因为一只精巧的珍珠耳环意外脱落,滚到了储物柜下方幽暗狭窄的缝隙里。她正弯着腰,几乎是半跪在地上,一手举着手机照明,一手焦急地在布满灰尘的缝隙里仔细摸索,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低头的姿势,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恰好将颈后那道淡粉色的、月牙形的旧疤痕完全遮挡,隐没在浓密的发丝和衣领的阴影之中。而顾星河匆匆扫视更衣室的目光,掠过的是她挺直却因为弯腰而显得空荡的后背,以及旁边几个正在整理演出服的陌生女生的身影。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穿着排练服的背影,并非他记忆中清晰的模样。更衣室门口人影晃动,挡住了他的视线。
直到元旦晚会,这种宿命般的错位达到了戏剧性的、令人心碎的高潮。
璀璨的聚光灯下,顾星河站在舞台中央,面对黑压压的观众席,朗诵着自己精心准备的诗歌。他浑厚而富有情感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有些相遇,注定要历经漫长的错过与等待,如同浩渺星轨的交汇,需要跨越亿万光年的孤寂黑暗,才能迎来刹那的辉光……”
就在他深情念出“错过”二字的瞬间!
仅一帘之隔的幕后,叶知秋正坐在小凳子上,专注地调试着小提琴的琴弦,为下一个弦乐四重奏做准备。她纤细的手指正轻轻拧动G弦的弦轴,试图将音准调到最完美的状态。毫无预兆地!
“铮——!”
手中那根紧绷的G弦,发出一声极其清脆刺耳的断裂声!在后台相对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突兀、惊心!
琴弦断裂的震颤感从指尖瞬间传到心脏,叶知秋浑身一颤!
台下,顾星河朗诵结束,适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这后台小小的意外。掌声热烈而持久,是对他朗诵的肯定,也彻底掩盖了那声琴弦的悲鸣。
幕布这边,叶知秋慌忙蹲下身,在脚边凌乱的工具箱里急切地翻找备用琴弦,指尖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和焦急而微微颤抖,鼻尖都冒出了汗珠。
幕布那边,顾星河完成了朗诵,对着如潮的掌声和台下模糊的面孔深深鞠躬,然后转身,步履从容地退入后台温暖的阴影里。
就在聚光灯骤然熄灭、舞台陷入短暂黑暗的刹那!
深红色的天鹅绒幕布缝隙间,顾星河退场时扬起的西装后衣角,与叶知秋因为蹲下翻找而向前飘起的白色演出服纱质裙摆,在后台昏暗的、仅靠工作灯照明的光线下,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轻轻相触。
柔软细腻的西装布料与轻薄的纱裙,摩擦发出“沙”的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
这微弱的触碰,连同那声轻响,瞬间被观众席尚未平息的、更加热烈的掌声彻底吞没、抹去。
下一秒,两道身影便如同被无形的磁极排斥般,迅速分离,各自隐入后台不同方向的、更深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整个高一的上半学期,就在这无数个“差一点”、“几乎”、“刚好错过”中,如同指间握不住的细沙,悄然无声地流逝。顾星河不会知道,他每天清晨跑步必经的那排琴房,凝结在巨大玻璃窗上的朦胧雾气里,曾无数次映照过叶知秋专注练琴的侧影,那雾气里,或许也藏匿着她指尖留在冰冷琴键上的温热气息。叶知秋也永远不会发现,她总在黄昏时分,喜欢倚在走廊尽头那扇能看到花园的窗户前,看到的那个常常倚在对面窗边、低头看乐谱或资料的熟悉背影,那人的校服外套口袋里,一直小心翼翼地揣着她当年在小学毕业纪念册扉页里,悄悄夹进去的那枚用蓝色丝线系着的、手绘的五线谱书签——书签的边缘,已经被摩挲得有些毛糙。
直到高一下学期一个闷热的午后,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转瞬即至,又匆匆离去,留下潮湿的空气和洗刷一新的校园。顾星河想起自己把一本重要的物理竞赛笔记落在了音乐厅的座位上,匆匆赶去失物招领处询问。在堆放着水杯、文具、书本的架子上翻找时,他的目光被角落里一本装帧古朴厚重的乐谱吸引。深棕色的硬皮封面,边缘已经磨损,上面烫印着繁复华丽的巴洛克风格藤蔓花纹,透着一股沉静的历史感。他好奇地拿起来,沉甸甸的。翻开泛黄起毛的硬质封面,内页第一页,用削得很尖的铅笔写着两个娟秀而有力的字:“缘·续”。
他的心猛地一跳!
指尖不受控制地停留在那熟悉又带着一丝陌生变化的笔迹上。这字……太像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翻开下一页细看——
“紧急通知!请全体学生会成员立刻到行政楼301会议室集合!重复,请全体学生会成员立刻到行政楼301会议室集合!有重要事项布置!” 广播喇叭里突然响起年级主任急促而严肃的通知声,瞬间打破了失物招领处的宁静,也像一把锤子砸断了他刚刚凝聚起来的思绪。
顾星河无奈地、几乎是痛苦地合上了那本厚重的乐谱,指尖恋恋不舍地拂过封面的巴洛克花纹。他匆匆在失物登记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班级,将乐谱小心地放回原处,最后看了一眼那本神秘的《缘·续》,转身快步跑向会议室,心中充满了不甘和遗憾。
仅仅五分钟后。
叶知秋撑着一把还在滴水的透明雨伞,脚步匆匆地来到失物招领处。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带着排练后的疲惫。“老师,请问有没有看到一本棕色硬皮的乐谱?巴洛克花纹封面的,上面写着‘缘·续’?”
戴着老花镜的管理员阿姨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指着摊开的登记簿:“喏,刚才是有个男生也来看过这本谱子,翻了一会儿呢,喏,你看,他签的名字……叫顾星河。”阿姨的指尖点在那个刚签下不久、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名字上。
叶知秋的手指蓦地停在那个熟悉到刺眼的名字上!指尖瞬间冰凉,仿佛所有的血液都退回了心脏。她拿起那本失而复得的《缘·续》,沉甸甸的,像捧着一块冰。她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中的波澜。嘴角扯出一个极淡、近乎自嘲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声飘散在潮湿空气中的叹息:
“哦……是么。重名的人……真多啊。” 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深处某个地方,像被那本乐谱坚硬的棱角狠狠硌了一下。
窗外,残留的雨丝依旧连绵不绝,无声地冲刷着教学楼外墙上张贴的巨大红色喜报。鲜艳的油墨在雨水的浸润下渐渐晕染、模糊、流淌,如同无声滑落的泪痕。在那一片模糊的、洇开的红色背景里,两个名字紧紧相邻,依旧清晰而骄傲地宣告着各自的荣光:
高一期末统考理科总分榜首:顾星河
全国青少年音乐大赛(钢琴组)金奖:叶知秋
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两个闪耀的名字,也冲刷着他们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重洋的轨迹。那本名为《缘·续》的乐谱,静静地躺在失物招领处的架子上,封面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