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秋林》小鹿阿方

16、拾伍

　　报道日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尽，氤氲的水汽在初升的阳光下折射出朦胧的光晕，给省重点高中的校园披上了一层梦幻的薄纱。高大的香樟树叶子翠绿欲滴，挂着细密的水珠。叶知秋站在南校门那棵虬枝盘结、据说已有百年树龄的樱树下。花期早已过去，浓密的绿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她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挂在书包侧袋上的那个小小星星挂饰——那是顾星河小学毕业时送她的宇航员钥匙扣。银色的漆面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黯淡的金属底色，宇航员的脸庞也模糊不清，唯有那昂首挺胸、探索未知的姿态依旧倔强地挺立着，像一种无声的宣言。她特意选了校门口最显眼的位置，穿着一身崭新的月白色连衣裙，裙摆设计成柔和的褶皱，在晨光中微微起伏，像一簇簇未绽放的铃兰花瓣，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屏住呼吸的期待。晨风拂过她光洁的额角，吹动几缕散落的碎发，她微微眯起眼，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每一个经过南门的新生面孔上仔细逡巡。

　　三百米外的北校门，则是另一番景象。人流熙攘，新生们带着兴奋与好奇涌入校园，家长们的叮嘱声、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广播里播放的欢迎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顾星河刚刚领完厚厚的新生手册和校服，他心不在焉地把手册卷成一个简易的望远镜，徒劳地试图在攒动的人头中捕捉某个刻在心底的身影。他今天特意没扣校服外套的扣子，露出里面那件洗得有些发旧、领口和袖口都起了轻微毛球，却依然柔软舒适的灰色T恤——胸前印着一排醒目的黑白钢琴琴键图案。那是叶知秋六年级时送他的生日礼物，每一个琴键都仿佛承载着过往自习课间她弹奏的零星音符，或是音乐教室窗外紫藤花开的香气。晨风掠过道路两旁高大的香樟树梢，带着湿润的雾气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吹向校园深处，也吹向那个他此刻急切寻找的方向。他多么希望，这阵风能把他寻找的信号送到她那里。

　　命运的齿轮在细微处悄然转动。

　　“喂，听说了吗？西门那边有个超帅气的新生，好像是在等人呢！个子很高，穿着校服都挡不住的气质！”两个抱着厚厚教材、步履匆匆的女生从叶知秋身边快步掠过，兴奋的低语清晰地飘进她耳中，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叶知秋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她猛地转头望向西门的方向，裙摆扫落了旁边草叶上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中碎成点点微光。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她攥紧了书包带子，朝着西门的方向快步跑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敲击，每一步都踏在骤然升起的希望上。那个身影，那个等待的身影，会不会就是他？

　　同一时刻，顾星河站在北门略显冷清的花坛边，正低头翻看着新生手册，试图从中找到关于分班或社团的线索。旁边篮球场方向传来几个男生热烈的议论，声音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嘿，刚路过东门，那棵老樱花树下，站着一个女生，绝了！跟漫画里走出来似的！”
　　“对对对！穿着白裙子，特仙！好像在等什么人，那气质，啧……”
　　顾星河的呼吸瞬间一滞！东门！白裙子！像漫画里走出来的……这几个关键词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他！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瞬间投向校园深处东门的方向，那个樱花树下的位置！脚步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地迈开，几乎是跑了起来。

　　一场如同镜像般的、无声的追逐，在偌大而陌生的校园里仓促上演。
　　叶知秋朝着西门奔跑，她穿过爬满新绿蔷薇的拱形花廊，柔软的衣角拂过带着晨露的藤蔓，留下几不可察的湿润痕迹。她的发丝在奔跑中飞扬，目光急切地扫视前方，寻找着那个传说中的身影。
　　几乎在同一秒，顾星河正绕过古老钟楼的灰石拐角，脚下运动鞋踩碎了紫藤花架下昨夜凝结的薄冰，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碎裂声，在清晨的静谧中格外清晰。他顾不得这些，只想快点，再快点赶到东门。
　　当叶知秋满怀希冀地跑到西门那几棵高大梧桐树的浓荫下，目光急切地锁定了树下那个穿着校服、背影挺拔、胸前似乎有深色图案的男生时，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张了张嘴，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那人闻声疑惑地回头。
　　——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礼貌而困惑的脸庞。他身上穿的，只是一件普通的深色运动T恤，并非琴键图案。

　　而在东门樱花小径的尽头，顾星河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晨风吹过，小径上空空荡荡，只有几片早凋的樱花瓣打着旋儿落下。他看到的，只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吹起的、一个孤零零的白色塑料袋，在空中无助地飘荡、翻滚，最终挂在了低矮的灌木丛上。哪有什么穿着白裙子的“仙女”？只有冰冷的失落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最接近的瞬间，发生在实验楼那面巨大的、光滑如镜的玻璃幕墙拐角。
　　叶知秋的脚步倏然顿住。
　　她的鼻尖，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气息——清冽、干燥的松木气息，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如同薄荷叶尖碾碎后的清凉感。那是顾星河身上特有的味道！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她的嗅觉记忆里，独一无二！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转身，想要寻找气味的来源！发梢在急促的动作间扫过冰冷的玻璃幕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就在这一刹那！
　　那缕扫过玻璃的发丝，恰好将一束从云层缝隙间透出的、异常强烈的阳光精准地折射！那束被聚焦的光线，如同一道无形的利箭，不偏不倚地刺入刚走到玻璃幕墙另一侧、正下意识望向这边的顾星河眼中！
　　“嘶——”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抬手遮挡刺目的光芒，眼前瞬间白茫茫一片。

　　“扑棱棱——！”
　　一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惊起的白鸽，恰好从古老的钟楼顶振翅飞起，扑向湛蓝的天空。密集而响亮的翅膀拍打声，如同骤起的鼓点，瞬间响彻这片区域，彻底淹没了叶知秋背包上，那个摇晃的星星挂饰发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叮铃”轻响，也淹没了她因气味而骤然加速的心跳声。

　　午后的新生集会，巨大的礼堂里坐满了兴奋又陌生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青春躁动的气息。叶知秋坐在后排靠边的位置，心绪还未从上午的种种错位中完全平复。忽然，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冷冽感的薄荷香，若有似无地飘过她的鼻端，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她的神经。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目光瞬间变得急切，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在前几排密密麻麻的座位背影间快速搜寻、过滤。在第七排，左数第五个位置，她看到了一个极其相似的、带着微微自然卷的发旋儿，还有那微微弓起的、专注低头看着手中资料的背影轮廓。那肩膀的线条，那低头的姿态……太像了！一股巨大的冲动让她几乎要站起身，不顾一切地走过去确认——

　　“全体起立！唱校歌！” 校长洪亮而威严的声音通过麦克风骤然响起，如同洪钟大吕，瞬间响彻整个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庄严而激昂的校歌旋律紧接着轰鸣般奏响，上千个年轻的声音汇聚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声浪洪流，淹没了所有的私语和杂音。就在这歌声如同海啸般响起的刹那！
　　第七排左数第五个座位上的那个少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又像是感应到了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毫无预兆地、猛地回过头来！
　　叶知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只感觉自己的马尾辫在骤然聚焦的目光（来自那个回头的身影）和礼堂强烈的顶灯光线下，碎成了一片晃动的、刺目的金色光斑，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那个回头者的面容。她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模糊的、带着探寻意味的轮廓。

　　散场时，人潮如同开闸的洪水，从各个出口汹涌而出。叶知秋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走向礼堂侧门巨大的旋转门。旋转门缓慢地转动着，分隔着内外空间。
　　隔着厚重的、不断旋转分割着视线的玻璃门扇，在旋转门另一侧的人流中，叶知秋的目光猛地凝固！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身影——穿着那件熟悉的灰色琴键图案T恤，外面随意套着校服外套，没有扣扣子——顾星河！
　　几乎是同一瞬间，旋转门另一侧的顾星河，脚步也猛地顿住！他的目光穿透旋转的玻璃，也捕捉到了那个穿着月白色连衣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清丽的侧影——叶知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喧嚣的人声、行李箱的滚动声、旋转门电机低沉的嗡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们隔着不断旋转、分割又连接的玻璃门扇，在汹涌的人潮中，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同时停下了脚步。
　　叶知秋的目光没有直接与他对视，而是落在旋转玻璃门上倒映的、被门扇扭曲分割的紫藤花影上，她下意识地、无声地数着那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花瓣，仿佛在数着自己紊乱的心跳。而旋转门另一侧的顾星河，则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低下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下光洁地砖的缝隙里，几片不知是谁遗落的、闪烁着廉价星光的彩色亮片，那微弱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发酸。

　　旋转门依旧不紧不慢地转动着，带着他们各自的世界，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中心那个短暂的交汇点靠近。透明的玻璃门扇即将重叠，两个身影的距离被压缩到咫尺之间，几乎能看清对方睫毛的颤动——

　　可两人的心中，始终存在着如做梦一般的疑虑：那，真的是他吗

　　“两侧的同学不要停留！快速通行！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教导主任尖锐刺耳的哨声和严厉的喝斥声突兀地炸响，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瞬间剪断了这无声的凝望和那即将到来的、可能改变一切的短暂交汇。人流被驱赶着加速流动。

　　暮色渐深，将校园涂抹成一片温柔的暖黄色。顾星河在自己的书桌前摊开崭新的校园地图，红色的记号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从南门开始，一路向东门延伸，线条纠结缠绕，最终画出一个徒劳的、绝望的螺旋，像一头困兽在迷宫中打转。而在女生宿舍楼的另一端，叶知秋坐在书桌前，台灯洒下昏黄的光晕。她手中的蓝色钢笔尖悬在同样的地图上，墨水滴落在西侧走廊的位置，迟疑着，最终无力地洇开一滴泪滴状的深蓝墨点，慢慢浸润了纸面，模糊了那个区域的线条。

　　两张地图，两个不同的空间，两段在同一个时空里却始终错开的轨迹。命运似乎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若将这两张地图重叠在灯光下，那些他们擦肩而过、失之交臂的节点——南门樱树、北门花坛、实验楼玻璃幕墙、礼堂旋转门……竟会诡异地、精准地拼凑出夜空中那个古老而永恒的星座图案——猎户座的三颗腰带星。仿佛冥冥之中，他们的每一次错过，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心编排进了星辰运行的冰冷轨迹里，成为浩瀚宇宙中一个微不足道却又令人心碎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