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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拾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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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那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三月的风还裹挟着料峭的寒意,吹在脸上像冰冷的丝线。然而,音乐厅外墙边那几株老紫藤,仿佛比往年都更急切地想要诉说,浅紫色的花穗已迫不及待地从虬结的藤蔓间垂落,累累叠叠,如同倾泻而下的紫色瀑布。它们在微凉的春风中轻轻摇曳,花瓣簌簌飘落,有些粘附在行人肩头,更多的则覆盖了音乐厅外墙那面巨大的、玻璃镶嵌的光荣榜。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和水汽,模糊了里面张贴的照片和文字。
顾星河抱着刚从教研组领回来的一摞物理竞赛强化资料,低头匆匆走过这条被紫藤花荫覆盖的小路。资料很重,边缘硌着他的手臂。一片轻盈的、近乎透明的紫藤花瓣,被一阵调皮的风卷着,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正粘在了光荣榜玻璃外罩上,覆盖在榜首那张照片中少女的眉眼之间。
透明的玻璃,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顾星河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凝固的表情!他的脚步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猛地停在了原地!怀中的资料差点滑落。
隔着那瓣小小的紫藤花和蒙尘的玻璃,照片里的女孩清晰可见。她扎着利落的高马尾,几缕不听话的柔软额发被风吹起,拂过高洁饱满的额头,带着一种不经意的、生动的温柔弧度。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低垂,如同停驻的黑色蝶翼,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扇形的阴影,遮掩了部分眼神,却更凸显出那份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专注和一丝不易亲近的疏离感——
这眉眼!这神情!这专注而略带疏离的气质!
与他记忆深处、五年级那个被暮色染成琥珀色的黄昏,在空荡的音乐教室里独自弹奏《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时,那个沉浸在琴声中的单薄侧影,瞬间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岁月仿佛只是为她增添了青春的轮廓,而那份独特的沉静气质,丝毫未变!
“叶……知秋……” 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碾过,舌尖竟诡异地泛起记忆中紫藤花特有的、带着微苦的清芬。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震惊、狂喜、迟来的确认和荒谬感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原来她在这里!一直都在!就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座校园里,甚至可能无数次擦肩而过!顾星河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抠紧了怀中乐谱坚硬冰冷的塑料封套边缘,劣质的塑料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咔吧”脆响。公告栏旁的海棠树在风中沙沙摇曳,抖落的光斑透过紫藤花叶的缝隙,在他白色的校服上明明灭灭,跳跃不定,如同他此刻剧烈起伏、几乎失控的心绪。
他再也无法停留!怀中的资料似乎变得轻若无物。他几乎是跑了起来!抱着那摞资料,脚步凌乱而急促地冲上台阶,穿过连接音乐厅和主教学楼的漫长连廊。脚步声在空旷的、回荡着下课铃声余音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突兀。高二年级的教室集中在三楼。高二(3)班……高二(3)班!门牌在视线里由模糊的数字逐渐聚焦成清晰的铭牌。教室里很安静,隐约传出英语听力练习中机械的女声朗读,念着标准的英式发音。前门虚掩着,留出一道缝隙。
顾星河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靠近,目光急切地透过门缝向内搜寻。靠门第三排的位置——
晨光透过教室宽大的窗户,慷慨地倾泻进来,为那个座位上少女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边。她微微低着头,一支HB铅笔在她白皙纤细的指尖灵活地、仿佛有生命般地转动着,划出一道道流畅而稳定的弧线。笔尖轻轻点在摊开的五线谱草稿纸上,勾勒着音符的符头、符干,添加着强弱记号。那全神贯注的姿态,那握着铅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那微微抿起的、透着专注和一丝倔强的唇角……
这幅画面,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另一扇尘封的门!
顾星河猛地想起六年级一个同样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雨天午后。自习课上,窗外的雨声哗哗作响。叶知秋也是这样转着铅笔,忽然毫无预兆地偏过头,那双琉璃似的、总是蒙着淡淡雾气的眸子望向他,带着一丝探究和分享的意味:“顾星河,你知道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Op.9 No.1)开头的装饰音,其实是在模仿夜莺的鸣叫吗?寂静夜晚里的那种……”
他当时太过惊讶于她突然的搭话和这个冷僻的知识点,手中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摊开的《肖邦钢琴作品全集》上,笔尖在光滑的铜版纸上不受控制地划出一道长长的、歪斜的墨痕,墨迹迅速洇开,像极了一朵小小的、猝不及防绽放的深蓝玫瑰,也染脏了书页上精致的五线谱。
回忆与现实猛烈地撞击在一起,让他一阵眩晕。
“同学,你找谁?”前排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似乎注意到了门口这个“不速之客”,疑惑地转过头询问。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瞬间惊醒了沉浸在汹涌回忆漩涡中的顾星河!
几乎是同时,靠门第三排那个专注的身影——叶知秋,闻声抬起了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光线、声音、空气的流动都变得缓慢。那双总是蒙着淡淡雾气的浅褐色琉璃眸子,在看清门口那个抱着资料、表情震惊而复杂的少年身影的瞬间,清晰地漾开了一圈圈剧烈的涟漪!惊讶、疑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长久压抑后突然破土而出的、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微光,在那清澈的瞳孔深处激烈地流转、碰撞!
顾星河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巨大的窘迫和一种近乎本能的逃避欲攫住了他!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却一触即离,在即将产生更明确的反应之前,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猛地转身,抱着资料,脚步踉跄地冲向楼梯口的方向。
转身的瞬间,他清晰地听到身后教室里,椅子腿与光滑的水磨石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而突兀的“吱嘎——”声响!
——那是她猛然站起时带动的!
那声刺耳的椅子摩擦声,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顾星河的后背上。他抱着沉重的物理资料,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水磨石台阶上,都感觉像踩在虚空中,带着一种失重的恐慌。楼梯间回荡着他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息,盖过了楼上教室里可能传出的任何后续声响。
他不敢回头。叶知秋那双瞬间漾开剧烈涟漪的浅褐色眼眸,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混合着震惊、疑惑,还有……还有那丝微弱却灼人的微光。那是什么?是认出他后的难以置信?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敢细想,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羞耻和混乱席卷了他,烧得他脸颊发烫,头脑一片空白。六年了!他竟然像个傻瓜一样,在同一个校园里兜兜转转了一个学期,对近在咫尺的她视若无睹!那份刊登在光荣榜上的“全国青少年音乐大赛金奖”喜报,他无数次路过,甚至可能目光扫过那个名字,却从未将它与记忆深处那个弹《月光》的安静女孩联系起来!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顿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冲到底楼,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怀中那摞坚硬的物理资料边缘硌着他的肋骨,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他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画面:晨光中的侧脸,转动的铅笔,专注的神情,以及……最后抬起头时,那双不再蒙着雾气、清晰地映照出他狼狈身影的琉璃般的眼眸。
楼上,高二(3)班的教室里,短暂的骚动已经平息。英语听力练习还在继续,机械的女声朗读着标准发音的句子。前排询问的女生疑惑地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又看了看僵立在座位旁的叶知秋,小声问:“知秋?怎么了?你认识刚才那个男生?”
叶知秋仿佛被这句话惊醒。她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还保持着半站起的姿势,手紧紧抓着椅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的刺耳声响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她缓缓坐下,动作有些僵硬,心脏还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
“没……没什么。”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干涩,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像结冰的湖面。“可能……认错人了。” 她重新拿起桌上的铅笔,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笔尖点在五线谱草稿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墨点,像一滴凝固的眼泪。刚才门口那张脸……那张震惊、窘迫、甚至带着一丝慌乱的脸……是顾星河!绝对是他!尽管褪去了童年的稚气,轮廓更加分明,带着少年的清俊,但那双眼睛……那双在六年级某个闷热雨天,因为自己一句话而惊讶得掉落了铅笔的眼睛,她绝不会认错!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看到了什么?他认出自己了吗?那个落荒而逃的姿态……是认出后的逃避?还是根本没认出,只是被自己突兀的站起吓到了?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中翻滚、炸裂。那本落在失物招领处的《缘·续》,登记簿上那个熟悉的名字,还有此刻他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甚至可以说是狼狈的身影……这一切像无数散乱的拼图碎片,在她混乱的思绪中飞舞,却无法拼凑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她只能死死盯着草稿纸上那个洇开的墨点,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回心底深处。
这一天的课,对于两人而言,都成了漫长而煎熬的背景噪音。
接下来的日子,顾星河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高二(3)班的教室成了他目光无意识聚焦的焦点。每一次路过那条走廊,他的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心跳也会莫名加速,视线像被磁石吸引般投向那扇虚掩或敞开的门。他像个笨拙的侦探,试图在课间喧闹的人影缝隙中,捕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到她课间独自倚在窗边,望着楼下香樟树冠发呆,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沉静而遥远。
他看到她抱着厚厚的乐谱和音乐史书籍,步履轻盈地穿过走廊,马尾辫在身后微微晃动,像跳动的音符。
他甚至看到她和一个短发、性格开朗的女生并肩说笑着走向食堂,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明媚得让他心头一窒,随即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他凭什么失落?
每一次不经意的“发现”,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确认了她的存在,却让横亘在他们之间那无形的屏障显得更加高耸、冰冷。那个落荒而逃的早晨,成了他无法逾越的鸿沟。他该怎么做?走过去,像个老友一样打招呼?“嗨,叶知秋,好久不见,我是顾星河”?这念头光是想想就让他尴尬得脚趾抠地。或者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当陌生人?可心脏深处某个地方,像被那本《缘·续》的棱角持续地硌着,隐隐作痛。那本乐谱……她写的?缘·续……续的是什么缘?他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个在失物招领处写下他名字的人,真的是她吗?还是如她所说,仅仅是重名?无数个疑问像藤蔓般缠绕着他,让他寝食难安。
他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在物理题海或学生会繁杂的事务间隙走神。同桌打趣他:“顾神,最近魂不守舍的,思春期到了?”他只是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高二教学楼的方向。他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那个他寻找了太久的人,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打破屏障、靠近她的方法。那迟来的确认,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处着力的茫然和焦灼。原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确认了彼此的存在,却依旧在同一个时空里,沉默地、固执地……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