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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心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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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落在铺着锦缎的被面上。
宥鲤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巳时。
他侧了个身,望着窗外的银杏叶,耳中是院子里轻轻的风声。
——今天,云清君给他放了假。
这是许久没有过的清闲。
宥鲤缓缓坐起身,手指在枕边摸到一个小铜炉,炉盖微微开着,里面残留着一缕淡淡的清香。
清神香。
据说这是云清君花高价从南境买来的,燃之可宁神定气,驱疲解乏。
宥鲤垂眸,唇角微微一勾。
——云清君,总是这样。表面上冷得像一块冰,却在细节处不露声色地照顾人。
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很快被压下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宥鲤靠在床头,闭上眼,任由那股清香在鼻间缭绕。
脑海中,却慢慢浮起那些被他藏得很深的画面——
父亲煞玄的眼神,冷得像寒潭,却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压。
“记住,你的身份,是秘密。”
“学会忍,学会藏,学会在他们最信任你的时候,露出獠牙。”
他从小被灌输的,不是仁义道德,而是生存与背叛。
可在朽清门的这些年,他学会了另一种活法——
用冷淡包裹自己,让别人以为他无欲无求;
用沉默作武器,让别人放松警惕;
用偶尔流露的“娇弱”设下陷阱,让别人心甘情愿地为他挡风遮雨。
他是一只披着雪色皮毛的狼。
安静,耐心,等到时机,便会致命一击。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怀疑——
自己真的还能回到父亲期望的那条路上吗?
窗外的风,轻轻吹动了纱帘。
宥鲤睁开眼,眸色沉了几分。
——不管怎样,戏还要演下去。
他缓缓起身,将铜炉里的残香轻轻吹散,换上一身素色的衣袍。
镜中人眉眼清隽,神色冷淡,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
可在那平静的眼底,藏着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潮。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清朽门的后园,竹影斑驳。
宥鲤提着一小篮肉干,脚步很轻。
阿雪——那只浑身雪白的小狗——总是在这个时候等他。它会摇着尾巴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手。
可今天,后园安静得过分。
宥鲤的脚步顿了顿。
他走过去,就看见阿雪静静地躺在树荫下,毛色依旧雪白,却再也不会动了。
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苦杏仁味。
宥鲤蹲下身,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阿雪的颈侧——冰冷。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又松开。
……
没有惊呼,没有慌乱,没有一滴眼泪。
宥鲤只是将阿雪抱起来,动作轻得像怕惊醒它。
他将小狗埋在后园的梅树下,用手一点点将泥土推平。
风吹过,落了几片花瓣在新土上。
宥鲤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转身离开。
没有人看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弱点,不能暴露。
哪怕是对一只狗的感情,也不行。
回到房间,宥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很久。
水声在室内响起。
他将双手放在水盆里,反复冲洗。冷水一点点带走皮肤上的温度,直到指尖泛白。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低低地笑——
“去死。”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在他耳边炸开。
“废物。”
他闭上眼,呼吸稳得像一潭死水。
——是啊,连一只狗都保护不了,不是废物是什么?
小时候,父亲说过:“弱者不配拥有羁绊。”
那时他不以为然。可现在,他忽然明白了——羁绊,只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把柄。
阿雪死了。
而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一旦表现出哪怕一丝情绪,就会有人发现——他并非他们以为的那样无懈可击。
水声停了。
宥鲤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双眼睛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他缓缓抬起手,将湿透的发丝拢到耳后。
——活下去。
——哪怕,是在地狱里。
清晨的练武场上,雾气尚未散尽,万归宗六门弟子已整齐列队。
鼓声响起,早练开始。
宥鲤站在队列前端,背脊笔直,神情淡漠。
可没有人知道,在那平静的表象下,他的身体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蚕食——
先是指尖微微发麻,接着是四肢,像被抽走了力气。然后,一股钝痛从后脑蔓延开来,像有千万根细针在同时扎他的神经。
——不是因为阿雪。
这是他的心魔。
一种无药可解的旧疾,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毫无预兆地袭来,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
鼓声在耳边变得遥远,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他的手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他勉强保持清醒。
“宥鲤师兄?”身旁的小师弟察觉到他微微摇晃,低声唤道。
“无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一丝异样。
可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严珩站在不远处,看着宥鲤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轻得随时会被风吹倒。
鼓声第三通落下,早练结束。
所有人散去,只有宥鲤依旧站在原地,直到四周空无一人,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几乎是立刻,膝盖一软,单膝跪地。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用剑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
——不能让人看见。
他抬头望向晨雾深处,眼中的冷意比雾更浓。
雾色沉沉,练武场的地面被露水压得泛着湿光。
宥鲤单膝跪地,手中长剑拄在地上,像一根支撑他不倒的最后支柱。
可那支柱,在这一刻,忽然发出了细微的脆响。
——不好。
他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一股狂暴的力量就从胸口炸开,顺着手臂涌到掌心。
“砰——!”
长剑应声震碎,碎片四溅。寒光一闪,其中一片锋利的断刃反卷回来,划过他的锁骨,血珠瞬间涌出,染红了素色衣襟。
他甚至没来得及皱眉。
下一瞬,疼痛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不是皮肉伤的痛,而是那种从骨髓里、从灵魂深处渗出的撕裂感。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耳鼓里疯狂地涌动。
视野摇晃,他看到地面在向自己扑来。
——不能倒在这里。
他拼命想撑起身,可四肢像被抽空了力气,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胸口一紧,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直直向前倒去。
“砰——”
身体与冰冷的地面相撞,溅起一圈细密的水花。
血腥气与泥土的潮湿味混在一起,呛得人几乎窒息。
远处,有脚步声急促地冲来。
“宥鲤!”
那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可宥鲤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意识像被海水吞没,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暗覆盖。
——黑暗里,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废物。”
这一次,它像是在笑。
严珩冲过去的时候,宥鲤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他半跪下来,将人抱起。那一瞬,温热而黏腻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臂淌下,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宥鲤——”
他的声音低沉,却压不住慌乱。
锁骨处的伤口很深,血正顺着断刃划出的弧线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和严珩的手背。
严珩用手掌死死按住伤口,可血依旧从指缝间渗出。
怀里的人很轻,轻得不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
宥鲤的睫毛微颤,似乎想睁开眼,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别看我……”他的声音细得像风里的一缕气息,却依旧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
严珩怔了一下,随即低声道:“闭嘴,先活下来。”
他抱起宥鲤,转身就往医堂跑。晨雾被他的脚步撕开一条通路,血迹一路滴落在地上,像一串无法抹去的印记。
路上,有弟子惊恐地让开。
“严师兄,这是——”
“让开!”严珩的声音冷得像刀锋。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像是想挣脱,却被他抱得更紧。
——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脆弱的样子。
可现在,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医堂的门被一脚踹开,药香扑面而来。
“救人!”严珩将宥鲤放在榻上,声音低哑。
老医师一看那伤口,脸色骤变,立刻让人取金疮药、止血草。
严珩站在一旁,看着宥鲤苍白的脸,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他一直以为,宥鲤是那种站在风雪里也不会倒下的人。
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这座看似无懈可击的城墙,也会有裂缝。
只是,这裂缝一旦被人看见,就再也合不上了。
医堂内,药香与血腥气混杂。
老医师将最后一层纱布缠好,叮嘱道:“这药能暂时压住你体内的心魔之力,但副作用不小——心神会乱,言行失常,可能会说些不该说的话。你要自己克制。”
宥鲤垂着眼,没吭声。
——心魔不会死。
——它只会一次次把你拖回地狱,直到你彻底绝望。
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严珩站在一旁,眉心紧锁,却没说什么。
可药刚入喉没多久,宥鲤的眼神就变了——
他的目光有些失焦,唇角微勾,像是在笑,却让人觉得不安。
“严珩。”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
“嗯?”
“你为什么喜欢我?”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老医师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严珩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沉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啊。”宥鲤歪着头,像个醉汉,眼神却直直盯着他,“你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严珩的喉结滚了一下,没接话。
“可我……”宥鲤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是个废物啊。”
“闭嘴。”严珩的语气冷得能结冰,可眼底却闪过一丝慌乱。
“你为什么要救我?”宥鲤继续问,像是在审问,又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我死了,不是更好吗?”
严珩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重得让宥鲤微微皱眉。
“你再敢说这种话——”
“你会怎样?”宥鲤抬起眼,唇角带着挑衅的笑,“杀了我?”
空气仿佛凝固。
片刻后,严珩缓缓松开手,声音低沉:“我不会杀你。”
“那你会什么?”宥鲤盯着他,像是在等一个让他意外的答案。
严珩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会一直盯着你,直到你再也说不出这种话为止。”
宥鲤怔了怔,随即轻笑出声。那笑声有些沙哑,却莫名让人心酸。
“严珩,你真傻。”
“……”
“喜欢我这种人,只会让你受伤。”
严珩看着他,忽然低声道:“那也无妨。”
宥鲤的笑,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
他闭上眼,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轻声喃喃:“可我……不想你受伤啊。”
宥鲤靠在床头,眼神迷离,却带着一丝挑衅的笑。
“那你亲我一口。”
严珩的手猛地收紧,却没有任何动作。
“你说过会一直盯着我,不让我说那些话。”宥鲤慢慢抬起下巴,声音低哑,“亲我,我就不说了。”
严珩的目光沉得像夜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宥鲤笑得有些肆意,“我在求你亲我啊,严珩。”
沉默。
空气里,药香和血气似乎都变得滚烫。
严珩缓缓走近,直到两人的距离只剩半尺。宥鲤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脸上。
可他没有亲。
只是伸出手,扣住宥鲤的下颌,迫使他直视自己。
“宥鲤,”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你现在不清醒。”
“那又怎样?”宥鲤挑衅地挑眉,“清醒的时候,你连看都不敢看我。”
严珩的指尖微微用力,“我不亲你,不是因为不敢。”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趁人之危。”
宥鲤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严师兄真是君子。”
“我不是君子。”严珩的眼神暗了暗,“但我不会在你心神混乱的时候,做让你以后后悔的事。”
宥鲤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后悔?”
严珩没有回答,只是松开手,后退一步,像是给自己也留了余地。
“等你清醒了——”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想做什么,我再答复你。”
宥鲤笑了,那笑里有几分嘲弄,也有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好啊,严珩。”他缓缓闭上眼睛,“我等着。”
窗外的雾还没散,医堂里光线昏暗。
宥鲤靠在床头,眼神依旧有些飘忽,但比刚才清醒了些。
可那股奇怪的冲动,并没有消失。
“严珩。”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笃定。
“嗯?”
“你为什么喜欢我?”
严珩的手一顿,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
“你刚才问过了。”
“我知道。”宥鲤盯着他,眼底带着一丝执拗,“可我还想再听一遍。”
严珩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词句。
“因为你很强。”他终于开口,“强到让我想一直看着你。”
宥鲤轻笑,“这就是理由?”
“不是全部。”
“那还有什么?”
严珩看着他,眼神暗得像要滴出水来,“还有……你总是一个人扛下所有。明明很痛,却装作没事。”
宥鲤的笑意淡了些,“这也算喜欢?”
“对我来说算。”严珩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不需要人,只是不肯说。”
宥鲤盯着他,像是想从他眼里找出什么破绽。
可过了很久,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很傻。”
“也许吧。”严珩没有反驳。
“那你会一直喜欢我吗?”宥鲤忽然问,像是随口,却又像在赌什么。
严珩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很轻,轻得仿佛只要有人呼吸重一点,就会被打碎。
“会。”
这一次,他答得很干脆。
宥鲤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很快被药效带来的恍惚覆盖。
“好。”他闭上眼,像是安心了,又像是在逃避,“那我就……暂时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