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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时间的虫洞与未愈合的划痕 ...

  •   赵燕很少做梦。他的睡眠通常像深度格式化后的硬盘,漆黑,安静,无进程运行。但这一夜不同。
      意识像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引力拉扯,穿过漫长的、粘稠的黑暗隧道,然后“噗”地一声,坠入一片失真的明亮里。声音先于画面涌入耳朵——孩童尖锐的哭喊、含混的咒骂、□□碰撞的闷响,还有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带着狠厉稚气的嘶吼:
      “你再说一遍?!谁是没人要的畜牲?!”
      赵燕“站”在福利院斑驳的水泥院子角落,像一帧被强行插入旧录像带的幽灵画面,无法动弹,只能观看。
      他看到了言霁。那么小,小得让他心脏骤然一缩。他看见言霁的资料上写着七岁,但眼前的男孩瘦弱得像只有五岁,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T恤,锁骨嶙峋地支棱着。头发有点长,软塌塌地贴在额前,但那双眼睛——赵燕呼吸一滞——那双在未来总是闪烁着化学狂热或愤怒火焰的眼睛,此刻浸在泪水里,却烧着一种近乎凶悍的、不服输的光。
      三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围着他,推搡,辱骂。“没爹没妈!”“野种!”“秦院长捡回来的垃圾!”
      第一次,小言霁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肩膀耸动,但咬着嘴唇没出声。第二次,他开始用细瘦的胳膊胡乱地挥舞反击。第三次,第四次……赵燕看着他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一次次扑上去,哪怕被轻易推倒,磕破膝盖,沾满尘土,也会立刻爬起来,用更尖利的声音吼回去,用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攻击对方:“你们才是猪!脑子里只有馊水的猪!”“你爸都不要你妈了!你妈跟人跑了!” 词汇匮乏,但句句戳向孩子间最敏感的痛处。
      打架毫无章法,更多是撕扯、踢打、用指甲抓。小言霁显然处于下风,脸上很快挂了彩,但他那股不要命的狠劲,竟也逼得对方一时不敢下死手。直到一个男孩捡起半块砖头——
      “够了!” 一个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女声响起。秦院长匆匆赶来,分开孩子们。她先检查了那几个大孩子的伤势(其实没什么),然后蹲下身,用手帕轻轻擦拭小言霁脸上的血污,眼神里是深重的疲惫与怜惜。“小霁,不能打架,不能骂人……”
      “他们先骂我的!先打我的!” 小言霁梗着脖子,声音倔强着。
      “我知道,我知道……” 秦院长把他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但我们小霁要乖,要讲道理……”
      小言霁把脸埋进院长温暖的怀抱,不再反驳,但那双从院长肩头露出来的眼睛,却死死瞪着不远处做鬼脸的那几个男孩,里面没有泪,只剩下冰冷的、过早成熟的恨意和某种坚硬的决心。
      赵燕的“视线”无法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移开。他看着他被秦院长牵回屋里,看着他晚上蜷在集体宿舍的小床上,背对着其他孩子,想着事情。看着他白天尽可能避开人群,独自躲在院墙后那片荒草丛生的角落,用捡来的破瓦片、瓶盖、生锈的铁钉,还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颗颜色可疑的“石头”(可能是矿物碎屑?),摆弄着,嘴里喃喃自语,像是在进行某种只有他自己懂的“实验”或“仪式”。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那一刻的宁静,与他打架时的凶狠判若两人。
      梦境的时间流速诡异。赵燕看到了更多碎片:
      小言霁为了抢图书馆一本破旧的《趣味化学启蒙》(大概是捐赠品里最没人要的那种),和一个大孩子又打了一架,鼻血染红了书页,他却把书死死护在怀里。
      他看到小言霁偷偷把食堂发的一个难得的小苹果省下来,半夜塞给一个因为生病而哭泣的、更小的孩子。
      看到他因为“性格孤僻、好斗”而被潜在领养家庭婉拒后,对前来安慰的秦院长说道:“没关系,我本来也不想走。这里……这里有我的实验室(指那个墙角)。”
      看到他一点点长高,但依旧瘦削。少年时期的言霁,眼神里的凶狠被一层厚厚的防卫性冷漠覆盖,像给自己套了一层生人勿近的硬壳。他更沉迷于他的“角落实验室”,开始用省下的零花钱(如果有的话)和捡来的废品,尝试一些更“危险”的玩意儿,比如用电池和废电线试图点亮一个小灯泡,或者把不同的清洁剂混合观察气泡(有次差点出事,被秦院长严厉训斥并没收了“器材”)。他几乎不主动与人交流,除非被挑衅,那时他眼神里的冰层会瞬间碎裂,露出底下依旧炽烈、甚至更加精准尖锐的反击力——不再仅仅是拳脚和粗话,而是能用几句话就戳破对方虚张声势的伪装,逻辑清晰,刀刀见血。
      赵燕看到了言霁如何用近乎自虐的刻苦,考上高中,考上大学。看到他为了学费和生活费,打无数份工,深夜在便利店啃冷掉的饭团,对着看不懂的习题册抓狂,然后在凌晨的实验室里(终于有了真正的实验室!)对着成功的微小反应露出纯粹到令人心颤的笑容。
      看到他第一次笨拙地试图追求女生(用元素周期表),看到他表白失败后的窘迫和短暂的低落,也看到他将那份失落迅速转化为对化学更深的沉迷。
      最后,梦境定格在南锣鼓巷。年轻的、穿着傻气T恤的言霁,眼睛亮闪闪地对着赵晴,说出那些告白胡话。而站在不远处的赵燕自己(梦中的过去式),正用一种评估珍稀样本般的、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突然闯入视线的、鲜活又古怪的“化学生命体”。
      然后,梦中的赵燕(过去),与现实作为幽灵旁观者的赵燕(现在),目光似乎隔着梦境的时间薄膜,有了一刹那的交汇。
      过去式的赵燕,眼中是发现新大陆的兴味盎然与势在必得。
      而现在式的赵燕,胸腔里却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闷痛。像有人用钝器,缓慢地碾过他的心脏。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偶尔在言霁眼中一闪而过的、对“家”这个概念的敏感与渴求,源于此。
      原来他近乎本能的防备心、炸毛式的攻击性、对“掌控”自己领域的偏执,源于此。
      原来他对自己那些不由分说的“安排”和“侵入”,从最初的剧烈反抗到后来半推半就的接受,甚至隐隐的依赖,背后是经历了多少次“不被选择”和“被迫失去”后,对“被坚定选择”和“不会被轻易丢弃”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卑微试探。
      原来他醉酒后抱着自己哭诉“想要个家”、“不安”,不是娇气,而是深埋在骨血里的、从未被真正妥善安抚过的童年创伤在酒精下的溃堤。
      原来自己看到的,一直是成品——那个闪耀着天才光芒、性格鲜明甚至有些扎人的言霁。却从未真正了解,这件“作品”在烧制成型前,胚体曾经历过怎样粗糙的捶打、低温的淬炼、和无数次濒临碎裂的危机。
      自己只顾着欣赏他最终形态的独特与美丽,急于将他纳入自己精心设计的“空间”予以保护(或曰占有),却忽略了他本身,就是一部行走的、充满划痕的成长史。
      下一秒,失重感袭来。
      赵燕猛地睁开眼。
      卧室里一片黑暗,只有加湿器发出细微的嗡鸣。身侧的呼吸均匀绵长——言霁面对着他,蜷缩着,睡得正熟,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赵燕的手臂上。
      窗外,北京凌晨的城市微光渗入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梦醒了。
      但胸腔里那份沉甸甸的、混合着疼惜、懊悔与更深重责任感的闷痛,并未随着梦境消散,反而更加清晰,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轻轻抱着,动作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将言霁圈进怀里。手臂收紧,感受着怀中人温热的体温和真实的重量,下颌轻轻抵着他柔软的发顶。
      言霁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声,更往他怀里蹭了蹭,寻找热源。
      赵燕闭上眼,将那个瘦小、倔强、伤痕累累的幼年身影,与怀中这个已然成熟、却依旧保留了那份纯粹与棱角的爱人,在脑海中重叠。
      梦很短。
      但言霁独自走过的那些漫长岁月,那些无人知晓的挣扎与孤独,此刻却无比真实地压在了赵燕的心上。
      他不会再让那些冰冷和伤害,有机会再次触及怀中的人。
      他会用自己所能构筑的一切——空间、时间、专业、乃至全部的情感与生命——作为屏障,作为容器,作为永不枯竭的能源,去包裹、滋养、守护这个灵魂。
      不仅因为他是他的爱人,他的伴侣。
      更因为,在了解了那些被忽略的“过去”之后,保护他、补偿他(虽然知道无法真正补偿)、给他一个绝对安全且充满无限可能的“家”,已经成了赵燕生命中,一项不容失败、且甘之如饴的,永久性课题。
      夜色深沉。
      赵燕在言霁均匀的呼吸声中,久久未眠。
      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要将他生命前二十几年缺失的所有温暖与守护,都在余生的每一个夜晚,加倍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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