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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环游中反应容器的移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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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第五年,环球学术间歇年)
赵燕合上最新一期《先进材料》期刊,目光落在平板电脑的世界地图上。十几个标记点星罗棋布,用不同颜色的线条连接——橙线是已完成的学术会议与联合实验,蓝线是“强制插入”的休整停留,一条刚刚新增的、闪烁着微光的虚线,从冰岛雷克雅未克蜿蜒指向希腊圣托里尼。
“第十三个‘强制插入点’。”他开口,声音在飞机头等舱柔和的背景噪音里显得平稳,“理由?”
旁边蜷在宽大座椅里、身上盖着毛毯、只露出一头乱发的“团子”动了动。言霁摘下眼罩,眼睛在昏暗舱灯下亮得有点过分:“理由一:国际配位化学大会刚开完,我需要至少72小时大脑放空,防止过度思考导致配位键在梦里断裂。理由二,”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我查了文献,圣托里尼岛某些特定地质时期的火山灰沉积层,可能含有罕见的亚稳态硅酸盐矿物,它们在不同湿度下的相变,可能为我的‘环境响应性MOFs薄膜’提供绝妙的仿生灵感!”
赵燕看着他眼中熟悉的、混合着学术狂热与旅行兴奋的光芒,指尖在平板边缘轻敲两下。“文献?”他调出一个文件,标题是《全球度假胜地地质材料旅游指南(非正式版)》,作者:言霁;审核:赵燕。圣托里尼条目下,除了正经的矿物学摘要,还附了一张民宿阳台看日落的照片,标注:“此处观测日落时大气散射光与火山岩反射光的光谱对比,或可用于验证新型光子晶体色彩模拟模型(需携带便携光谱仪,已申请)。”
“所以,”赵燕放下平板,“这是第几次‘地质考察’名义下的‘强制休假’?”
“第三次!”言霁理直气壮,“第一次是挪威峡湾(考察冰川擦痕对基岩表面微结构的影响),第二次是土耳其卡帕多奇亚(研究风化侵蚀形成的独特岩石力学性能及其对地下建筑结构的启示)。这次是火山灰!逻辑连贯!”
赵燕没反驳。他只是在行程表里,将圣托里尼的停留时间从三天改为五天,并在“备注”栏里加了一句:“联系当地大学地质系,申请火山灰样本采集许可(以合作研究名义)。另:预订那间带露天实验室阳台的洞穴酒店。”
这就是他们“家庭环游”的常态。名义上是赵燕为期一年的学术交流间歇年,实际上是以全球高校和研究所为节点,中间填充了无数个言霁以各种(半真半假的)科学理由硬塞进去的“地质/材料/文化考察点”的复合型旅程。
他们的行李是一个移动的微缩实验室与设计工作室的诡异结合体:赵燕的行李箱里除了衣物,总有一卷可折叠的图纸、一部高精度激光测距仪和一套VR建模设备;言霁的则塞满了便携式试剂盒、微型离心机、用防震材料裹了好几层的各种“宝贝样品”,以及一个总被机场安检反复盘问的、装着不明彩色粉末和晶体的“情趣用品盒”(其实是定制样品盒,但外观过于可疑)。
第一站,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
赵燕在建筑系做关于“动态结构在极端环境下的适应性”的报告。言霁溜进材料系的实验室,用三句关于“金属有机框架材料在低重力环境下的结晶行为”的猜想,成功“勾搭”上一位正在为太空材料项目发愁的博士后,两人蹲在实验室角落对着一个反应装置嘀嘀咕咕一下午,临走时言霁用一小管自制的“温致变色凝胶”换回了对方承诺提供的、在空间站微重力环境下合成的MOFs样品数据——条件是帮对方优化一个地面模拟实验参数。
当晚,酒店房间里,赵燕对着电脑修改论文,言霁趴在床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手舞足蹈:“你看!微重力下晶格缺陷的分布模式完全不同!这能解释为什么太空合成的材料导电性异常!赵燕!我们是不是该申请个空间站实验项目?!”
赵燕从屏幕上抬起眼,看见言霁兴奋得脸颊发红,睡衣扣子开了两颗也不知道,赤脚在地毯上踩来踩去。他放下电脑,走过去,把人按回床上,用被子裹好。“申请可以,”他平静地说,“前提是你能在接下来的两周内,完成你那篇被催了三次的《环境湿度梯度驱动下的薄膜自折叠机理》的修改稿,并且,”他顿了顿,手指点了点言霁锁骨下方一小块的红痕——那是某天在实验室不小心被溅出的稀酸烫到的,“保证不再发生‘样品交换附带人身伤害’事件。”
言霁缩了缩脖子,眼睛却还亮着:“那说好了!你帮我写项目申请概述!你写那个有说服力!”
第二站,日本京都。
名义上是参加一个亚洲传统建筑保护研讨会,实际上言霁对京都老町屋里那些历经数百年依然色泽沉郁的“鸟子色”障子纸和“弁柄色”土墙产生了浓厚兴趣。“这不是简单的矿物颜料!”他拿着便携式显微镜(伪装成高端化妆镜)对着一条老巷的墙壁偷偷观察,“这里面有有机染料的复合残留,还有微生物代谢产物的成膜作用……这是一种天然形成的、超长寿命的有机-无机杂化涂层!”
赵燕一边和当地建筑师讨论木结构榫卯的抗震冗余设计,一边分神注意着言霁别真的上手去刮别人家的墙皮。结果还是在参观一处非公开保护的百年老宅时,言霁趁主人讲解间隙,用一片特制的、粘性极低的采样胶带,偷偷从不起眼的角落“沾”下一点粉末。当晚在温泉旅馆,他就在赵燕用笔记本电脑处理照片的榻榻米旁边,铺开便携式实验台,开始分析那点粉末的成分。
“含有微量靛蓝衍生物、铁氧化物,还有……某种多糖类物质?”言霁眉头紧锁,“可能是古代使用的天然胶结剂……赵燕!这配方可能失传了!如果我们能复原……”
“复原可以,”赵燕合上电脑,浴衣松垮地系着,蒸汽将他冷峻的轮廓熏得柔和了些,“但你不能明天去跟宅邸主人说‘你家墙皮有重大科研价值,请允许我刮一平米做进一步研究’。”
言霁瘪嘴:“我可以买下来!或者捐一笔修复费……”
赵燕把他拉进温泉池:“你上个月刚‘捐’了一大笔给冰岛那个地热研究中心,因为你觉得他们的地热流体成分可能启发你设计新的地热发电站催化剂。”
“那不一样!那是能源未来!”
“这是文化遗产。”赵燕将他圈在怀里,下巴搁在他湿漉漉的发顶,“用你的方式尊重它。写一篇分析报告,提交给合适的保护机构,或许比刮墙皮更有意义。”
言霁安静下来,半晌,闷闷地“嗯”了一声,向后靠进赵燕怀里,看着庭院里被月色照亮的苔藓:“……那报告你帮我改语法。”
第三站,冰岛。
这里简直是言霁的“地质游乐场”。他像掉进米缸的老鼠,每天眼睛发光地收集各种玄武岩样本、黑砂、地热泉的硫磺结晶体,甚至还试图用特制容器装一些活火山口的喷发气体(被赵燕严厉制止)。在雷克雅未克,他们住在一栋由旧渔船仓库改造的极简风格公寓里。某个极光爆发的深夜,言霁裹着厚厚的羊毛毯,趴在面向海湾的巨大落地窗前,用便携光谱仪对着天空记录极光光谱。
赵燕坐在他身后的设计桌旁,正在为一个北极圈内的可持续社区项目绘制草图。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光谱仪轻微的滴滴声交织。
“赵燕,”言霁忽然轻声说,眼睛依旧看着窗外绚烂的绿紫色光带,“你看,极光的颜色,来自太阳风粒子撞击大气层不同高度的原子……氧原子发绿光,氮原子发红或紫光。这像不像一个巨型的、天然的等离子体化学反应?发生在离我们上百公里的‘实验室’里。”
赵燕停下笔,走到他身边坐下,一起看向窗外。“嗯。”他应道,“一个无法被设计,但可以被观测和理解的,宇宙尺度的‘空间装置艺术’。”
言霁转过头,在极光变幻的光影里看向赵燕的侧脸:“那我们做的那些小玩意……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那些为了0.1%的产率提升绞尽脑汁的合成,那些试图让材料变个颜色、响应个温度湿度的小把戏……是不是挺渺小的?”
赵燕也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进他眼里:“渺小?不。我们是在理解‘材料’这门语言,尝试用它写出自己的句子。极光是宇宙的诗歌,宏伟但遥远。而你合成的每一颗新晶体,设计的每一个响应性薄膜,都是我们能在触手可及的尺度上,亲手写下的、属于人类的、关于物质可能性的注脚。”他伸手,用拇指擦过言霁被窗外冷气冻得微红的鼻尖,“而且,你那些‘小把戏’,上周刚帮那家丹麦公司优化了他们的智能窗户涂层,每年可能省下数百万千瓦时的能源。”
言霁愣了愣,随即笑起来,把冰凉的脸颊埋进赵燕温暖的颈窝:“……你总是知道怎么让我觉得,我搞的这些不是瞎折腾。”
“本来就不是。”赵燕搂紧他,毯子将两人裹在一起,共同面对窗外那片盛大而冰冷的奇迹,“是正经的‘瞎折腾’,有论文、有专利、偶尔还有商业价值的那种。”
……
旅程还在继续。
在意大利佛罗伦萨,言翡对文艺复兴时期湿壁画使用的“蓝”产生了执念,试图用现代化学手段分析其耐久性秘密,结果差点被当作试图盗窃文物的可疑分子(赵燕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和一份预先准备好的、言霁发表的关于古代颜料分析的论文复印件解了围)。
在埃及卢克索,赵燕在考察古埃及神庙的巨大石柱排列与天文对齐的精确性时,言霁则沉迷于分析那些历经数千年风沙依然清晰的神庙浮雕表面,是否形成了某种天然的“抗风化表面层”,并试图收集一点沙粒样品(被赵燕以“可能携带未知病原体”为由强行没收了采样袋)。
在巴西里约热内卢,他们挤在狂欢节的人群中。言霁被色彩斑斓的羽毛和亮片服装吸引,开始思考“结构生色”在大型活动服装上的应用可能性(“比染料环保!而且在不同角度下颜色会变!”),赵燕则更关注游行队伍路径设计与城市街道空间的动态互动关系。两人一个抬头看羽毛,一个低头画草图,差点被人流冲散,最后是赵燕一把将言霁拽回身边,扣着手腕再没放开。
如今,飞往圣托里尼的航班上。
“所以,”言霁重新戴好眼罩,声音带着困意,“到了之后,我先去采集火山灰,你帮我去联系大学和申请许可,然后我们去那个带实验室阳台的酒店,我看日落光谱,你画你的圣托里尼白房子群落的空间错落感分析图,晚上吃烤章鱼,睡前你帮我改PPT,我帮你渲染建筑模型的效果图……完美!”
赵燕听着他这安排得满满当当、完全不像“休假”的“休假计划”,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他调暗阅读灯,将平板放到一边。
“可以。”他说,“但烤章鱼不能加你那个‘自制风味地质矿物盐’(其实是言霁用各地收集的盐类矿物混合研磨的诡异调味品)。”
“那是特色!”
“上次在摩洛哥,你用了‘阿特拉斯山脉玫瑰盐岩与撒哈拉沙砾萃取风味剂’,导致我们腹泻了整整一天,错过了预定的沙漠观星行程。”
言霁在眼罩下撇撇嘴,不吭声了。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云层之上。赵燕侧头,看着言霁渐渐平稳的呼吸,毛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他伸出手,将他额前一缕翘起的头发轻轻理顺。
移动的“反应容器”。
这是赵燕在心里为这段旅程、也为他们共同生活建立的空间模型。容器的外壳是不断变化的经纬度、气候、语言与文化;内胆是他们两人,以及他们随身携带的微小却自足的“专业世界”。在这个移动容器内,反应持续发生:学术思想碰撞,专业视角互补,日常习惯磨合,还有那些细碎的、关于烤章鱼该放什么调料的争执。
反应产物,是一篇篇论文,一张张设计草图,一份份旅行记忆,以及更深地缠绕在一起的、独属于他们的共同语言与理解。
容器在移动,但反应的核心——那个由信任、理解、专业上的相互“嫌弃”与生活上的相互依赖构成的“场”——始终稳定。
赵燕闭上眼,也准备休息。
他想,或许回到北京后,该把地下室实验室再改造一次。增设一个“环球材料样本展示与分析区”,把言霁这一路收集的“宝贝”妥善存放、分类研究。还要留出一面墙,挂上他沿途绘制的、关于不同城市空间结构与当地材料特质的关联性分析图。
那将是他们下一个,静止的,但内容永远在丰富的,“反应容器”。
而此刻,在万米高空,这个移动的容器正载着他们,平稳地飞向爱琴海上空,飞向下一个既是休假也是“野外考察”的目的地。
容器内,两个灵魂安然栖息,做着或许关于火山灰相变、或许关于白房子光影、或许只是关于彼此体温的,宁静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