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解构报告》蝶棠

47、一梦年少时

　　言霁做了个梦。
　　梦里时间倒流，空间折叠，他像一缕无所依凭的游魂，飘进了赵燕的高中时代。
　　教室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习题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十七岁的赵燕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正低头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侧脸线条尚带少年人的清隽，鼻梁高挺，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扇形阴影。
　　和现在没什么不同，却又处处不同。
　　梦里的言霁是个纯粹的旁观者，触碰不到任何实体，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悬浮在教室半空，看着年轻的赵燕。
　　那是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赵燕是毫无疑问的焦点。成绩永远稳居榜首，各种竞赛奖牌拿到手软。长相更是出众，干净清冷，身姿挺拔，是无数女生偷偷在日记本里描绘的对象。家世也好，父亲是知名学者，虽不张扬，但隐约透出的底蕴足以让他在这个还带着些攀比气的校园里，天然处在某种令人仰视的位置。
　　学霸中的学霸，男神中的男神。言霁在心里默默评价，带着点梦特有的、抽离现实的客观。
　　但他很快发现，这个十七岁的赵燕，和他熟悉的那个深沉、克制、偶尔流露出偏执掌控欲的男人，不太一样。
　　下课铃响，赵燕会合上习题册，和前后桌讨论刚结束的篮球赛，笑容干净明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设防的朝气。会有男生勾着他肩膀去小卖部，女生红着脸过来请教问题，他都应对得自然得体，没有半分不耐，却也保持着恰好的距离。
　　他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早起晨读，上课，午休时固定去图书馆角落看半小时与课程无关的书籍，下午课后有时参加竞赛辅导，有时去篮球场。晚餐后是雷打不动的自习。每一天都像复制粘贴，高效，充实，符合所有人对“完美学生”的想象。
　　但在言霁这个“幽灵”般的旁观者眼里，这规律之下，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普通”。一种被优秀成绩和良好教养包裹着的、按部就班的“普通”。直到——
　　每天下午放学后，如果不用参加竞赛培训，赵燕会绕一段路，去学校旧艺术楼一间几乎被废弃的画室。
　　那是他一天中，唯一真正“亮”起来的时刻。
　　画室堆满灰尘和废旧画架，只有角落一张桌子收拾得干净。赵燕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不是习题集，而是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素描本，和一套专业的绘图工具。
　　他坐下，打开素描本。里面不是静物或人像，而是一张张结构草图、空间透视图、建筑局部解析……线条从最初的青涩渐渐变得流畅有力，对光影和比例的把握有种超越年龄的敏锐。
　　他画得很专注，嘴角会不自觉地扬起，眼底闪着光。那是一种纯粹的、沉浸在热爱中的快乐光芒，耀眼得让昏暗的画室都显得温暖起来。他偶尔会停笔，托着下巴，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纸上勾画，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空间韵律。
　　那时的笑容，灿烂，生动，毫无阴霾。符合一个十七岁天才少年，在独自面对挚爱事物时，该有的全部赤诚与热忱。
　　言霁飘在他身边，看着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看着少年人柔和的侧脸线条，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酸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赵燕。不是那个在学术会议上冷静陈述的教授，不是那个在深夜紧紧抱住他、仿佛要将彼此融进骨血的爱人。
　　这只是个简单的，因为喜欢空间设计，而在废弃画室里偷偷开心的少年。
　　梦里的时间流速很快。言霁看着赵燕日复一日地来到这间画室，素描本越来越厚，笔触越来越自信。他看到赵燕偷偷报考了国内顶尖建筑院校的自主招生，瞒着家里（父亲希望他学理论物理），在画室里对着复杂的快题设计咬牙练习到深夜。看到他被录取时，一个人站在画室窗前，对着夕阳，无声地笑了很久，肩膀微微抖动。
　　然后，画面开始模糊、闪烁。言霁感到一阵抽离感。在彻底脱离这个梦境前，他最后看了一眼。
　　少年赵燕似乎若有所觉，忽然从素描本上抬起头，望向言霁“存在”的这片虚无。目光清澈，带着一丝未散的、属于梦想实现的微光，和一点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极淡的寂寥。
　　四目相对（如果言霁有“目”的话）。
　　刹那间，言霁仿佛明白了什么。那按部就班的“优秀”之下，那灿烂笑容的背后，或许早已埋下了后来那份深沉与孤独的种子。过早的成熟，自我的道路选择，与家庭期待的微妙偏差……都在静静酝酿。
　　但此刻，在梦的尽头，言霁只记得那画室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少年脸上，毫无保留的、热爱着某件事的灿烂笑容。
　　梦很短。
　　言霁在熟悉的黑暗中醒来。卧室里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身边人平稳绵长的呼吸。
　　他眨了眨眼，适应着黑暗，梦境残留的影像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心里那片温软的触动。他慢慢转过身，面向爱人。
　　赵燕还在熟睡。轮廓在夜色中清晰深刻，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与外放，取而代之的是岁月沉淀下的沉稳与内敛，甚至……确实有那么点“冷冰冰”的疏离感。那是属于现实的、他的爱人的脸。
　　言霁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
　　然后，他悄悄地、极轻地挪过去，把自己塞进赵燕的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腰，脸贴上他温热的胸膛。
　　沉稳的心跳透过睡衣传来，咚，咚，咚。真实，有力。
　　梦里的少年赵燕很好。笑容灿烂，眼神清澈，活得纯粹。
　　但……
　　言霁闭上眼，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满足的弧度。
　　但他更喜欢现在这个。会因为他偷吃烧烤而生气，会因为他实验成功而眼露赞许，会在深夜埋在他胸口说想妈妈，会因为他准备的可笑“惊喜”而眼神幽暗，会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永不放手，会和他一起在全世界做“不务正业”的研究，会是他法律意义上的配偶、生活中最亲密的伴侣、专业上最挑剔也最信任的同行……这个或许有点“冷冰冰”，但所有的温度都只对他一人开放的，真实的赵燕。
　　毕竟是自己老公。
　　根本，嫌弃不了一点。
　　甚至觉得，现在这个更好。因为现在的赵燕，是属于他的。完整的，复杂的，带着所有过往痕迹（包括那间废弃画室里的笑容），最终来到他身边的赵燕。
　　被窝里的赵燕似乎感觉到了他的靠近，即使在睡梦中，也习惯性地收紧手臂，将他更牢地圈进怀里，下巴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发顶，发出一声模糊的、满足的咕哝。
　　言霁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听着那令人心安的心跳，重新沉入睡眠。
　　这一次，无梦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