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解构报告》蝶棠

40、同频共振

　　机场的告别，简短到近乎仓促。
　　没有冗长的叮嘱，没有拖泥带水的拥抱。只是在安检口前，赵燕用力地、短暂地抱了言霁一下，手臂收得很紧，几乎要勒断他的肋骨，又在下一秒果断松开。他拍了拍言霁的后背，声音有些发紧：“到了报平安。每天联系。”
　　言霁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只是朝他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通道。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步子。
　　直到坐上飞机，系好安全带，看着舷窗外渐渐缩小的城市轮廓，那股强压下去的酸涩才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复杂得难以名状。旁边座位一个带孩子的外国小姐姐看他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小伙子，第一次出远门？舍不得女朋友吧？”
　　言霁愣了一下，摇摇头，哑声说：“不是女朋友。” 是男朋友？好像也不是那么准确。是……赵燕。一个无法简单定义的存在。
　　小姐姐了然地点点头，带着过来人的宽慰笑容：“男孩儿也一样，重感情是好事。别太难过了，现在通讯方便，想见总能见到的。”
　　言霁咀嚼着这句话。是啊，按理说不该这么……黏糊，这么舍不得。可心里的空洞和疼痛，却无比真实，与性别无关。或许就像赵晴说的，感情的本质，超越了那些框框架架。
　　他摸出手机，关掉飞行模式前，给赵燕发了最后一条信息：“起飞了。一定联系。” 指尖在发送键上停顿了几秒，才按下去。
　　漫长的飞行。言霁戴上眼罩，试图睡觉，脑海里却全是过去两年在国外的点滴，还有昨晚酒店房间里，黑暗中无声流泪和彼此凝视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疲惫终于战胜了纷乱的思绪，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飞机降落的颠簸将他惊醒。睁开眼，舷窗外已是首都熟悉的灰蒙蒙的天空。一种奇异的恍惚感袭来，仿佛波士顿的两年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
　　取了行李，走出机场，深吸一口带着熟悉尘埃和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他才真正有了“回来”的实感。摸出手机，开机，第一时间给赵燕发了条语音：“我到了，刚下飞机。”
　　几乎是立刻，赵燕的回复就弹了出来，也是一条简短的语音，背景似乎有些嘈杂，但声音清晰平稳：“好。路上小心。到家说。”
　　这个“家”字，让言霁心里微微一动。
　　他打车回到了海淀区那栋熟悉的别墅。站在门前，竟有些踌躇。赵燕不在，他还有资格把这里当成“家”吗？毕竟，房产证上不是他的名字，他甚至没付过一分钱租金。
　　正犹豫着，门从里面打开了。赵晴探出头，看到他，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言霁哥！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她自然地接过言霁手里一个小行李箱，往里让。
　　“小晴，我……”言霁站在门口，有些局促，“赵燕他还没回来，我住这儿，会不会不太方便？”
　　赵晴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有什么不方便的？这就是你家啊！我哥早就交代过了，你的房间一直留着，陈姨每周都打扫。快进来，别站门口了。”
　　“就是你的家。”这句话，从赵晴口中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接纳。言霁鼻子一酸，那些关于“资格”的忐忑，瞬间被一股暖流冲散。他点了点头，跟着赵晴走了进去。
　　别墅里的一切几乎没变，依旧整洁、宽敞，带着赵燕留下的那种冷静有序的痕迹，也多了些赵晴添置的温馨小物。言霁回到自己住过的房间，熟悉的布置，连书桌上那几本他常翻的期刊都还摆在老位置。这里，确实有“家”的感觉。
　　安顿下来后，生活似乎回到了某种轨道。他很快联系了北大那边的课题组，汇报归国情况，讨论后续合作。工作迅速填满了白天的时间。
　　但夜晚变得格外难熬。
　　巨大的双人床空了一半。习惯了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禁锢的睡眠姿势，如今独自躺在上面，只觉得空旷冰冷，辗转难眠。身体深处会涌起一阵阵熟悉的渴望，不是单纯的情欲，而是对那个特定的人、那种特定温度和气味的思念。想被他抱着，想听他平稳的心跳，想感受他呼吸拂过皮肤，甚至……想念他那些有点过分的、带着占有欲的小动作。
　　可是，隔着大洋，隔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连一个真实的拥抱都成了奢望。这种“想要却得不到”的滋味，比单纯的分离更磨人。
　　于是，视频通话成了每天的必需品。两人默契地调整着时间，尽量在彼此都方便的时候连线。有时候是言霁这边的深夜，赵燕那边的清晨；有时候是言霁的下午，赵燕的凌晨。
　　屏幕里，能看到对方的脸，听到对方的声音。赵燕似乎更忙了，眼下常有淡淡的青黑，但精神不错，会跟言霁聊他项目的进展，MIT又有什么新鲜事，或者只是静静地看着言霁吃饭、看书、甚至对着电脑皱眉。
　　言霁也会絮絮叨叨地说自己这边的工作，赵晴又说了什么好玩的话，赵朋问了什么深奥的问题。他们像所有异地恋的情侣一样，分享着琐碎的日常，试图用语言填满物理的距离。
　　微信更是片刻不离。文字、图片、语音，随时随地。言霁养成了习惯，遇到有趣的事，看到美丽的云，实验有了小进展，甚至只是吃饭时觉得某道菜味道不错，都会拍下来，发给赵燕。赵燕的回馈通常是简短的“嗯”、“好”、“知道了”，但偶尔也会发来一张MIT实验室窗外的夕阳，或者一句“注意休息”。
　　言霁每天都会发一条固定的语音，内容大同小异：“我很好，今天也很想你。你怎么样？” 赵燕的回复也通常是：“我也很好。忙。想你。”
　　这种模式化的报平安，成了维系安全感的重要仪式。
　　然而，视频和语音终究是隔靴搔痒。有些东西，无法通过电波传递。
　　有时候，视频通话到深夜，两人都不舍得挂断，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对方。言霁能看出赵燕眼底的疲惫，和深处那抹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被思念啃噬的痕迹。他会忍不住伸出手指，隔着冰凉的屏幕，轻轻触碰赵燕影像的脸。
　　“赵燕……”他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和渴望。
　　“嗯？”赵燕应着，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脸上。
　　“没事……就想叫叫你。”言霁把脸埋进臂弯，只露出泛红的耳朵。
　　还有的时候，尤其是深夜独处时，那种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渴求会达到顶点。言霁会躲在被子里，给赵燕发语音，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难耐的沙哑：“赵燕……我有点……难受。”
　　大洋彼岸，赵燕或许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或许正在赶往下一个会议。他的回复可能会迟一些，但总会来。声音同样低沉，甚至更哑，背景里或许有细微的、规律的噪音，像是手指敲击桌面，或者别的什么。
　　“我知道。”赵燕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克制的、仿佛也在压抑着什么的紧绷感，“慢慢来。我在这儿。”
　　言霁会闭上眼睛，听着他的声音，想象着他就在身边，用他那种特有的、带着掌控和安抚意味的方式，引导自己从那种焦躁不安的渴望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有时候，他也会在语音里，用气声断断续续地描述自己的感受，或者提出一些大胆的、隔着屏幕的“引导”。
　　赵燕总是耐心地听着，偶尔给出简短却精准的回应，或者只是用更低的、带着磁性共振的声音说：“对，就是这样……放松……我陪着你。”
　　这种通过声音和想象建立的、超越物理距离的亲密互动，成了他们对抗分离和渴望的特殊方式。笨拙，羞耻，却又充满了奇异的联结感和慰藉。
　　有一次，言霁在引导后，喘息着问：“你……你也很难受吧？”
　　那边沉默了几秒，传来赵燕低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回答：“嗯。但你说得对，慢慢来。”
　　这种相互“引导”和“消解”的过程，让分离的痛苦似乎变得可以忍受了一些。他们像是在共同经营着一项隐秘的工程，用声音、想象和极致的耐心，在遥远的距离间，搭建起一座只属于彼此的、无形的桥梁。
　　虽然桥的这边和那边，依旧是望不到头的、需要独自跋涉的时光。
　　但至少，他们知道，桥的那头，有人正在以同样的频率，思念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