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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擦拭泪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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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个最严苛的裁判,不管人们如何祈祷或挣扎,它总是按着自己的节奏,一板一眼地向前走。
七百多天,在哈佛图书馆不灭的灯火下,在MIT实验室复杂的仪器嗡鸣里,悄然流逝。
言霁在哈佛的两年访问学者生涯,即将画上句号。他的研究取得了超出预期的成果,那篇被赵燕“逼”着投给《自然·材料》子刊的论文最终被接收,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后续的合作和邀约也纷至沓来。他在这个顶尖的学术殿堂里,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介绍”和“带着”的年轻人,而是逐渐拥有了自己的声音和立足之地。
赵燕在MIT的项目也推进得如火如荼,成果斐然。两人虽然分属两校,但同城的地理优势,加上赵燕那永远高效精准的时间管理,让他们在过去两年里,竟也维持着一种高频的、高质量的“同城异地”相处模式。一起吃饭,河边散步,偶尔看场电影,或者只是各自带着工作,在咖啡馆共享一张桌子,安静地待上半天。
平淡,充实,甚至有种异国他乡相依为命的温暖。
但终点,终究还是来了。
言霁回国的手续已经办妥,机票定在三天后。赵燕的项目还剩最后一年,他必须留下。
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赵燕在市中心一家格调优雅的酒店,订了一间高层套房。没有烛光晚餐,没有精心安排的告别仪式。他只是把言霁带到了那里。
房间很大,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和蜿蜒的小河。但两人谁也没有去欣赏景色。
他们只是并肩躺在那张柔软宽大的床上,和衣而卧,盖着同一条薄毯。没有亲吻,没有拥抱,甚至没有太多言语。
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窗外隐约的城市喧嚣。
言霁侧躺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赵燕。灯光昏暗,勾勒出对方清晰的眉眼轮廓,高挺的鼻梁,微微抿着的、形状优美的嘴唇。这张脸,他看了无数遍,愤怒时看过,微笑时看过,沉睡时看过,专注工作时看过,情动时也看过……熟悉到闭上眼睛都能精确描绘出每一处细节。
可此刻,他却像第一次看见那样,贪婪地、近乎饥渴地看着。仿佛要把这张脸的每一寸,都刻进灵魂深处,带去即将相隔万里、又有十二个小时时差的未来一年里。
他知道,他得离开了。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心脏,带来钝重的、无法排遣的疼痛。比两年前在蓉城机场送别时,更加清晰,更加具体,也更加……绝望。因为这一次,是真的要独自面对漫长的、没有对方真实体温和气息的时光。
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视线迅速模糊。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滑过太阳穴,没入鬓角的头发里。
言霁很少哭。上一次这样不受控制地流泪,恐怕还是醉酒后抱着赵燕胡言乱语的时候。但那种哭,带着酒精的迷乱和发泄。而上一次真正因为伤心和委屈而哭,要追溯到遥远的童年,在福利院,被不懂事的孩子追着骂“没爹没妈的野种”,即使后来秦院长赶来抱走了他,温柔地哄了很久,那些恶毒的话语和孤立无援的恐惧,还是让他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很久,哭到睡着。
那是属于“孤儿”言霁的、无助的泪水。
而现在,这泪水是为了“即将失去(哪怕只是暂时)”赵燕的言霁。
同样是哭,内核却截然不同。一个源于被世界遗弃的恐慌,一个源于对紧密羁绊即将撕裂的不舍与恐惧。
赵燕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泪水。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只是微微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言霁潮湿的脸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同样深重的不舍,有隐忍的痛楚,还有一种言霁此刻无暇去分辨的、近乎决绝的坚定。
他伸出手,指腹极轻地、带着珍视的力道,擦去言霁眼角不断涌出的泪。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言霁没有躲,只是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酸涩堵住,发不出声音。他想伸手去抱赵燕,想把自己埋进那个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怀抱,想用肌肤相亲的温度来驱散心底漫无边际的寒冷。
可是,拥抱有什么用呢?抱得再紧,明天还是要分开。亲吻又有什么用呢?吻得再深,也无法缩短那一年的距离和十二个小时的时差。
此刻,任何肢体接触带来的慰藉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让离别变得更加撕心裂肺。
他只想看着。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在最后共处的时光里,把赵燕的样子,一寸一寸,收进眼底,刻进心里。
赵燕似乎懂了他的沉默。他没有试图去拥抱或亲吻,只是继续用指尖,一遍遍,耐心地拭去他不断滚落的泪珠。另一只手从薄毯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言霁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紧紧相贴。
体温透过皮肤传递过来,是熟悉的温暖。
两人就这样,在繁华夜景的背景下,在酒店房间柔软的床上,静静地躺着,手牵着手,一个无声地流泪,一个沉默地拭泪。
没有煽情的话语,没有失控的激情,只有目光的交织,和掌心相连处传来的、沉默却磅礴的情感流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渐稀疏。
言霁的眼泪终于流干了,眼睛红肿酸涩。他依旧看着赵燕,看着他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格外沉静柔和的脸。
赵燕也看着他,目光深沉如海,仿佛要将他的模样也烙印在自己灵魂最深处。
最终,是赵燕先开了口,声音有些低哑,却异常平稳:
“睡吧。明天我送你。”
言霁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赵燕松开握着他的手,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后重新平躺回去,闭上了眼睛。
言霁也闭上眼睛。黑暗中,他感觉到赵燕的气息,听到他平稳的呼吸。他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停驻,让离别永不来临。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真正入睡。
只是闭着眼,在黑暗中,感受着对方的存在,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在心底默默丈量着所剩无几的、可以真切触碰彼此的时光。
直到晨曦微露,窗外的城市轮廓逐渐清晰。
新的一天,也是离别之日,无可避免地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