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解构报告》蝶棠

31、他很可爱

　　凌晨一点。
　　言霁是被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键盘敲击声唤醒的。那声音很轻，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适应了光线后，他看见赵燕靠坐在自己这边的床头——因为言霁睡着时习惯靠里，赵燕就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外侧的膝盖上，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还没睡。或者说，根本就没打算睡。
　　言霁眨了眨眼，脑子渐渐清醒。他记得自己是晚上七八点就困得不行被抱上床的，这一觉睡了差不多五个小时，精神恢复了不少。而赵燕……看那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图纸和文档，还有手边已经空了一半的咖啡杯，他恐怕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没休息。
　　似乎察觉到他的动静，赵燕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言霁睡意未消、却睁着眼睛看他的脸上。
　　“醒了？”赵燕的声音在寂静中有些低哑，他合上笔记本电脑，放到床头柜上，顺手关掉了壁灯，只留下窗外渗入的微弱城市光影。“吵到你了？”
　　“没……”言霁摇摇头，声音带着刚醒的软糯。他在被子里动了动，侧过身，面对着赵燕的方向。“你怎么还不睡？”
　　赵燕没立刻回答。他在昏暗里静坐了几秒，然后掀开被子，也侧躺下来，和言霁面对面。距离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睡不着。”赵燕说，伸手很自然地将他揽近了些，手掌贴在他后背，一下下，缓慢地拍着，像在安抚，也像在无意识地寻求某种慰藉。“这几天，住在这里，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
　　言霁被他拍得舒服，又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到赵燕的睡衣布料，是干净的棉质感和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你家挺好的。”他实话实说，“人都挺好的。赵叔叔很随和，小晴……也很友善。” 他顿了顿，补充道，“比我想象中……好很多。”
　　他以为会遭遇审视、质疑、甚至排斥。但赵家人的接纳，平静自然得仿佛他只是赵燕带回家的一位寻常好友，甚至……更亲密些的存在。
　　赵燕“嗯”了一声，手掌还在有节奏地轻拍他的背。沉默在黑暗中蔓延，但并非尴尬，更像是一种彼此都放松下来的静谧。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言霁以为赵燕是不是快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平静，却像是在叙述一个埋藏了很久的事实：
　　“我很少笑。”
　　言霁怔了一下，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不是不会，是很少。”赵燕继续道，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静，“小时候家里……氛围比较安静。父亲专注学术，对我要求虽然不算严苛，但期望很高。他不太管生活琐事，也不怎么表达情绪。”
　　言霁安静地听着，想起赵朋那张儒雅睿智、却总带着一种学者式疏离感的脸。
　　“母亲……”赵燕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拍着言霁后背的手也微微停滞，然后才继续，更缓，更轻，“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生病，走得很突然。”
　　言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攥了一下。他忽然明白了赵燕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过早的沉稳和偶尔流露出的、近乎偏执的掌控欲从何而来。一个少年，在失去母亲后，面对一个沉浸于宏观宇宙和微观粒子、情感表达内敛的父亲，他必须快速长大，必须学会自己掌控一切，包括情绪。
　　“家里少了那个……会笑、会闹、会把一切变得柔软温暖的‘角色’。”赵燕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着唯一愿意倾听的言霁剖白，“父亲不是不爱我，他只是……用他的方式。但那种方式，需要我自己去理解，去适应，甚至……去扮演一部分缺失的东西。时间久了，就习惯了把很多东西压得很深，包括……怎么轻松地笑出来。”
　　言霁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看着赵燕近在咫尺的轮廓。他第一次听赵燕说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关于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那些看似完美强大背后的……空洞与负重。
　　他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疼惜。这个总是游刃有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男人，原来心里也藏着这样一块冰冷孤独的角落。
　　他忽然伸出双臂，环住了赵燕的腰，将脸埋进他胸膛。然后，他学着记忆中模糊的、属于福利院某位温柔保育员的样子，抬起一只手，轻轻地、笨拙地，一下下抚摸着赵燕的后背。动作有些生疏，却充满了无声的安慰。
　　赵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了他，将脸埋进他发间。言霁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似乎比平时剧烈了些，抱着自己的手臂也收得更紧。
　　“这些日子……”赵燕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言霁从未听过的、近乎脆弱的沙哑，“项目不顺，人事繁杂，很多事……堆积在一起，很累。”
　　他顿了顿，呼吸拂过言霁的耳廓，带着灼热的湿意。
　　“但是，”他的声音更低了，却清晰得刻进言霁心里，“自从有了你，心里好像……才有了着落。”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浪潮。言霁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然后，他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脖颈的皮肤上。
　　一滴。两滴。
　　言霁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赵燕……哭了？
　　那个总是冷静、强大、甚至有些可怕的赵燕，那个用房子、用项目、用不容拒绝的照顾把他“绑”在身边的男人，此刻竟然……在哭？
　　震惊过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和一种奇异的、让他心脏发软的感觉。他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里，努力想看清赵燕的脸。
　　赵燕却把脸埋得更深，不肯让他看。只有肩背轻微的颤抖，和脖颈间湿热的触感，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言霁没有强行去看，他只是更紧地抱住赵燕，手在他后背笨拙又坚定地抚摸着，像要把自己的力量和温暖全部传递过去。
　　“赵燕……”他吸了吸鼻子，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却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莽撞的豪气，“你哭起来……还挺可爱的。”
　　这句话有点不合时宜，甚至有点傻气。但言霁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不太会安慰人，尤其是安慰赵燕这样的人。
　　赵燕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极低的、带着鼻音和无奈的笑。
　　言霁趁机继续说，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认真：“现在有我呢。虽然我可能……没那么厉害，也没那么会照顾人，还老给你惹麻烦……”
　　他顿了顿，用力抱紧赵燕，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给赵燕承诺：
　　“但是，我会陪着你。以后……你要是觉得难过，觉得累，就跟我说。大不了……老子罩你！”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义气，却又无比真挚。
　　黑暗里，赵燕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抬起头，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言霁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
　　过了许久，赵燕才低声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的平静，只是还残留着一丝沙哑：
　　“好。”
　　他重新将言霁搂进怀里，这次的动作轻柔而珍重，仿佛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睡吧。”赵燕在他耳边低语，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言霁在他怀里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睡得格外踏实。梦里不再有实验室的瓶罐或喧嚣的街头，只有一片温暖的、宁静的黑暗，和耳边沉稳有力的心跳。
　　而拥抱着他的赵燕，在确认他呼吸变得绵长均匀后，才极轻地、在他发顶落下一个吻。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但房间里，两颗曾经孤独漂泊的心，似乎在这个寂静的凌晨，找到了可以短暂停靠、互相取暖的港湾。
　　虽然前路依然未知，虽然“罩你”的豪言可能只是一时热血。
　　但至少此刻，他们彼此拥有。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