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解构报告》蝶棠

23、后怕的他

　　意识是从一片沉重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黑暗里，一点点浮上来的。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仪器的规律滴答声，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远处模糊的谈话声，脚步声，推车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然后是嗅觉，浓烈的、冰冷的医院特有的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味道？很淡，像是某种高级衣料清洗后留下的冷香，又像是……赵燕车上那股清淡的气息？

　　不可能。他在蓉城，在医院。赵燕在首都。

　　言霁费力地掀动眼皮，像有千斤重。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聚焦。

　　白色的天花板，简单的吸顶灯。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子，看见自己身上盖着蓝白条纹的被子，手背上扎着输液针，透明的药水正一滴滴缓慢落下。

　　床边，围着几个人。

　　有他本科的辅导员，脸色凝重，看到他睁眼，明显松了口气，凑近了些。还有两个面熟的、但叫不出名字的同系老师，大概是听说后过来探望的。角落里，甚至站着他那个总是一脸严肃的毕设导师，此刻正皱着眉头，和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低声交谈着什么。

　　都是认识的人，但又都隔着一种“探望重病号”的、让言霁不自在的距离感。

　　他喉咙干得冒烟，想说话，却只发出一串沙哑的咳嗽：“咳咳咳咳……”

　　这一咳，牵动了胸口，虽然痛感已经不那么尖锐，但还是闷闷地疼。他皱着眉，意识更加清醒了些。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床边的这些人，落在了靠窗的那个位置上。

　　那里放着一张医院简单的靠背椅。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穿着深灰色的羊绒衫，外搭一件黑色大衣，随意搭在椅背上。他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大衣的一角。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室内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却显得异常疲惫的轮廓。

　　是赵燕。

　　言霁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猛地一跳，监测仪器的滴答声似乎也跟着乱了一拍。

　　他怎么会在这里？！首都离蓉城很远的……而且，自己倒下才多久？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知道的？！

　　巨大的震惊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窘迫、慌乱和……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楚，瞬间席卷了言霁。他现在的样子一定糟透了：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手上扎着针，浑身无力，像个易碎的玻璃制品。

　　他不想让赵燕看到这样的自己。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些混乱的亲吻、尴尬的同眠、以及一个月来隔着电话和屏幕越来越紧密诡异的联系之后。

　　几乎是本能地，言霁猛地扯起被子，想要把自己从头到脚蒙起来，隔绝那道视线，也隔绝这个让他无所适从的现实。

　　被子刚拉到下巴，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就按住了被角。

　　赵燕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两步就到了床边。他的动作很快，却并不粗暴，只是稳稳地按住了言霁试图躲藏的手和被子。

　　言霁僵住，从被子的缝隙里，对上了赵燕的眼睛。

　　那双总是沉静、深邃、带着洞察一切般冷静的眼睛，此刻布满了清晰的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仿佛许久未曾合眼。但那红，不仅仅是疲惫，更翻涌着一种言霁从未见过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激烈情绪——是后怕？是愤怒？是焦灼？还是……别的什么？

　　那眼神太复杂，太沉重，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言霁牢牢罩住，让他动弹不得，也无法呼吸。

　　他看到赵燕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用力地、指节微微发白地按着被角。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

　　旁边的辅导员和老师们似乎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毕设导师和医生的交谈也停了下来。

　　言霁看着赵燕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疲惫和某种近乎脆弱的痕迹，心脏那闷闷的疼痛，似乎转移了位置，变成了一种细细密密的、揪着的酸疼。

　　他心疼了。

　　心疼这个总是游刃有余、掌控一切的变态，竟然会露出这样……近乎狼狈的样子。是因为他吗？

　　这个认知让言霁更加慌乱，却又奇异地，冲淡了些许他想躲藏的羞耻。

　　鬼使神差地，他那只没扎针的手，从被子里慢慢伸出来，指尖有些发抖，却坚定地、轻轻地，碰了碰赵燕按着被角的手背。

　　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赵燕的身体几乎不可察地一震。

　　然后，言霁感觉到，赵燕按着被角的手，力道松了。那只手翻转过来，掌心向上，轻轻握住了言霁探出来的、同样冰凉的手指。

　　他的掌心很热，干燥，带着长途奔波后未散的微汗，却异常稳定地将言霁微颤的手指包裹住。

　　赵燕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没有再去碰被子，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力道，抚上言霁的额头，将他因为冷汗而粘在额角的几缕碎发拨开。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细微的、安抚般的摩挲。

　　言霁没有躲。他甚至微微偏头，让自己的额头更贴近那温热的掌心，像只终于找到窝的、疲惫又受伤的小动物，无意识地蹭了蹭。

　　两人都没有说话。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剩下监测仪规律的声音，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所有的语言，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尴尬、羞愤、后怕、担忧……仿佛都在这无声的触碰和凝望中，找到了一个奇异的、暂时的安放之处。

　　赵燕通红的眼睛里，那翻涌的惊涛骇浪，在掌心传来言霁微凉的体温和依赖般的轻蹭时，一点点，一点点地，沉淀下去，化为更深、更沉、却也更加柔和的暗流。

　　他握着言霁的手，没有松开。拇指的指腹，极轻地、一遍遍地，抚过言霁的手背，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的温度。

　　言霁闭了闭眼，又睁开，长长的睫毛扫过赵燕的掌心。他看着赵燕近在咫尺的、布满血丝却专注凝视着自己的眼睛，喉咙哽得厉害。

　　最终，他也只是更紧地、回握了一下赵燕的手。

　　所有未尽的言语，所有理不清的纠葛，所有劫后余生的惶惑与庆幸，都融化在这交握的掌心，和这片沉默的、只有彼此呼吸与心跳声可闻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