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解构报告》蝶棠

14、爆炸师兄

　　飞机上的几个小时，言霁一点没闲着。摊开笔记本电脑，旁边是赵燕提前给他的厚厚一摞课程资料和参考文献。他得在落地前至少把第一次讨论课的内容和实验演示流程捋清楚。

　　“微观晶体结构与宏观空间韵律的隐喻”？这标题看得言霁太阳穴直跳。他一个搞实用化工的，什么时候研究过“韵律”和“隐喻”？赵燕这是存心刁难吧？肯定是！

　　他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还是老老实实地啃那些晦涩的论文摘要，设计几个既能直观展示晶体生长之美、又不会在课堂上炸了（或者毒性太大）的简单实验。硫酸铜结晶太普通，明矾又过于规整……他皱着眉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不时抓乱本来就睡得翘起的头发。

　　空姐推着餐车过来，轻声询问是否需要用餐。言霁头也没抬，含糊地应了句“不用，谢谢”，手指还在键盘上敲打反应方程式和注意事项。

　　赵燕坐在他旁边的过道位置，已经慢条斯理地用完了他的那份简餐，此刻正戴着一副细边眼镜，翻阅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姿态闲适。他偶尔抬眼，瞥一下旁边那个仿佛周身笼罩着“生人勿近”暴躁气场的家伙，看到言霁对着屏幕龇牙咧嘴，或者因为想到什么好点子而眼睛微微发亮时，嘴角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吃点东西。”在言霁第三次因为肚子叫而尴尬地捂住胃部时，赵燕合上书，低声提醒。

　　“别催！别催！老子在干活！”言霁头也不回，语气冲得很，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得更快了，“马上……马上就好这个反应条件……”

　　赵燕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按了呼叫铃，低声对空姐说了几句。不一会儿，一杯温热的牛奶和一份用锡纸包好的三明治被轻轻放在了言霁的小桌板上。

　　言霁愣了一下，鼻尖飘来食物的香气，肚子叫得更响了。他瞥了一眼那份看起来还挺美味的三明治，又看看自己屏幕上刚有雏形的演示方案，挣扎了两秒，最终还是败给了生理需求。他恶狠狠地抓起三明治，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嘟囔：“……谢了。”然后继续一边啃，一边盯着屏幕。

　　赵燕重新拿起书，镜片后的目光落在书页上，眼底的笑意加深了些。

　　直到飞机开始下降，提醒收起小桌板，言霁才猛地惊醒——面包只啃了一半，牛奶还剩大半杯，而他准备的方案……还差最后一点收尾！

　　他手忙脚乱地把最后几口面包塞进嘴里，灌了一大口牛奶，在空姐温柔的催促声中，匆匆保存文档，合上电脑。胃里半空不饱，更加不舒服了。

　　下了飞机，北京的冬夜寒气扑面而来。言霁打了个哆嗦，裹紧了身上那件不算厚的外套。赵燕已经叫好了车，目的地是北大附近一家颇有格调的酒店。

　　“好好休息。明天上午熟悉环境，下午课程材料最后确认，晚上带你去实验室看看。”赵燕在前台办理入住，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稳，递给言霁一张房卡，“你的房间在我隔壁。有事打电话。”

　　言霁接过房卡，胡乱点了点头。他现在只想找张床躺平，把脑子里那些“韵律”“隐喻”和没吃饱的胃一起暂时屏蔽。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全是扭曲的晶体结构和赵燕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早上六点，闹钟没响他就醒了，心里揣着事，再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洗漱完毕，揣上笔记本和工作证，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一路走到了北京大学。

　　清晨的校园笼罩在薄雾和寂静中，与白日的喧嚣截然不同。言霁看着那些古朴又充满学术气息的建筑，看着匆匆而过的早起学子，心里那点因为被迫而来的不情愿，奇异地被一种肃然起敬的情绪取代了。这就是北大啊。

　　他找到下午要上课的教学楼，提前去教室看了看，调试了一下多媒体设备，又把实验器具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做完这些，距离上课还有好几个小时。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他索性又溜达回酒店，补了个回笼觉。

　　再次醒来已是中午。吃了点东西，下午的课程异常顺利。或许是因为准备充分，或许是因为站在北大的讲台上（哪怕是助教）让他莫名打了鸡血，那几个简单的结晶实验效果出奇的好，斑斓的晶体在投影仪下呈现出近乎艺术的美感，引得台下那些来自不同专业、原本可能对化学兴趣缺缺的学生们发出一阵阵低呼。

　　言霁讲解时，虽然还有点紧张，但一说到化学原理和实验细节，那股熟悉的、带着点疯癫劲头的热情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语言也变得生动甚至滑稽，课堂气氛相当活跃。

　　赵燕作为主讲教授，大部分时间坐在教室第一排，安静地听着，只在关键处做几句精辟的总结或引申，将化学现象巧妙地带回空间设计的主题。他的目光偶尔掠过讲台上那个因为投入而眼睛发亮、甚至手舞足蹈的年轻助教，眼底的神色温和而专注。

　　课程结束，学生散去。言霁长舒一口气，一边收拾实验器具，一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亢奋劲过去，疲惫再次席卷，但还有一种更隐秘的失落——这里的实验室再好，也不是他的。没有他熟悉的“专属”气味，没有他胡乱贴的警示标签，没有他那些藏着掖着的“私货”样品。

　　回到酒店房间，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夜景，那种无处扎根的烦闷感更重了。他想念他在蓉城那个小隔间里的“王国”了。

　　不行，不能这么干等着。他需要碰碰那些瓶瓶罐罐，需要闻闻试剂的味道，哪怕只是看看。

　　他想起赵燕提过晚上可以去“实验室看看”，但那肯定是赵燕自己的、或者项目组的地盘，规矩多，不自在。他眼珠一转，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北大附近有没有出租的临时实验室，或者有没有化学院系的师兄师姐在做些有趣（且可能不那么合规）的小项目，能让他去蹭蹭地方，过过手瘾。

　　还真被他找到一个。在学校后街一片老旧居民区深处，有个挂着“创新材料孵化工作室”牌子的地方，实际上就是个由几个研究生私自捣鼓起来的、设备简陋但“自由”度极高的小作坊。言霁在网上一个偏门的论坛里看到有人提起，便按图索骥找了过去。

　　敲门进去，一股混合着硫磺、醋酸和某种有机物焦糊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言霁深吸一口气，居然觉得有点亲切。

　　工作室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各种二手仪器和化学品。一个男生正背对着门，弯腰在一个通风橱前鼓捣着什么，他顶着一头仿佛被雷电劈过、又像是刚从爆炸现场逃出来的爆炸式发型，身上的白大褂（如果那还能叫白大褂的话）沾满了五颜六色的污渍。

　　听到动静，那男生回过头。

　　言霁倒吸一口凉气——对方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像是刚被黑烟近距离喷过，只有眼镜片后面的眼睛还亮晶晶的，透着股混不吝的兴奋劲儿。

　　“哟，新来的？找谁？”爆炸头师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在白（黑）脸衬托下格外显眼的牙。

　　“呃……我是在论坛上看到……”言霁说明来意，表示自己想找个地方做点简单的、不惹麻烦的小实验。

　　爆炸头师兄上下打量他几眼，目光在他那件印着“我是钡钴镁铌”的T恤上停留片刻，忽然乐了：“同行？搞合成的？来来来，正好，帮我看看这步怎么回事，产率死活上不去，还老喷！”

　　言霁瞬间把“简陋”、“危险”之类的念头抛到脑后，凑了过去。两人就着通风橱里那锅冒着可疑气泡、颜色诡异的反应混合物，开始激烈地讨论起来。从催化剂选择到温度控制，从溶剂极性到后处理手法……言霁发现这师兄虽然看起来不靠谱，野路子也多，但想法天马行空，对某些非常规合成路径有着惊人的直觉。

　　交流越来越投入，言霁甚至挽起袖子，在师兄的指导下（或者说是怂恿下），动手调整了几个参数。两人都忘了时间，也忘了危险。

　　直到——

　　“噗”的一声闷响，通风橱里的反应瓶口冒出一小股浓烈的黑烟，虽然大部分被抽走，但还是有些许漏网之鱼，正好喷在了凑得最近的言霁脸上。

　　言霁：“……” 他抹了把脸，看着手上黑乎乎的痕迹，又看看对面同样满脸黑灰、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爆炸头师兄。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爆发出大笑。

　　“哈哈哈！叫你凑那么近！”

　　“你配方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虽然被炸了一脸黑，但言霁心里却有种久违的、畅快淋漓的感觉。这才对味嘛！搞化学哪有不挨炸的！

　　就在他一边用师兄递过来的湿纸巾胡乱擦脸，一边意犹未尽地讨论要不要再试一次调整方案时，手机响了。

　　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赵禽兽”三个字（他不知何时偷偷改的备注）。

　　言霁的笑声戛然而止，心里莫名一虚，就像逃课去网吧被班主任抓包。

　　他走到稍微安静点的角落，接起电话，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喂？”

　　电话那头，赵燕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问：“在哪？”

　　言霁看着镜子里自己堪比矿工的脸，又瞥了眼旁边还在乐呵呵清理现场的爆炸头师兄，咽了口唾沫，小声回答：

　　“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