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决定脑袋》会入天地春

8、闻天的“平衡术”

　　七月的北京，热浪如蒸笼。
　　陆远坐在总裁办公室外间的助理工位上，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空调开到二十二度，但他依然觉得闷热。不是天气的炎热，而是另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成为闻天的特别助理已经两个月了。那场决定江毅命运的董事会后，陆远被直接调到了四十层，就在闻天办公室的外面。他的工位是开放式的，正对着总裁办公室的门。每天，他都能看到谁进出那扇门，看到闻天和不同的人谈话时的表情，听到那些隔着厚重木门传出的模糊声音。
　　这份工作没有明确的职责描述。闻天只说：“你先熟悉情况，看看能做什么。”
　　于是陆远开始了观察。他很快发现，总裁办公室是整个集团的神经中枢，但同时也是最大的信息黑洞。所有的文件都要经过这里，但只有极少数能送到闻天面前。大部分被助理筛选、分类、归档，或者直接转给相关部门处理。
　　陆远的工作之一，就是协助首席助理杜志国处理这些文件。杜志国五十五岁，在天穹干了二十八年，从闻天创业时就跟着他。他话很少，但每句话都有分量。
　　“小陆，这份地产业务的季度报告，你整理一下摘要。”杜志国递给陆远一份厚厚的文件，“重点看现金流和负债率。”
　　陆远接过文件，开始工作。他很快发现，天穹的地产业务情况不妙。过去三年，销售额连续下滑，库存居高不下，负债率已经接近红线。
　　“杜总，地产业务的现金流……”陆远犹豫着开口。
　　“我知道。”杜志国头也不抬，“这份报告不用送进去。转给地产事业部，让他们重新做一份。”
　　“重新做？”
　　“对。”杜志国终于抬起头，看着他，“闻总最近不想看到坏消息。你刚来，要记住一点：送到闻总面前的，只能是好消息，或者……已经解决了的坏消息。”
　　陆远心里一沉，但还是点头：“明白了。”
　　下午三点，江毅来了。他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脸色阴沉。没有敲门，直接推开了闻天办公室的门。
　　杜志国皱了皱眉，但没有阻拦。
　　门关上了。陆远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声音，但听不清内容。大约半小时后，江毅出来了，脸色更加难看。他看了陆远一眼，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然后快步离开。
　　“小陆，送杯茶进去。”杜志国说。
　　陆远端着一杯刚泡好的龙井，敲了敲门。
　　“进来。”
　　闻天坐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正在看一份文件。他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平静，但陆远注意到，他手中的笔握得很紧。
　　“闻总，您的茶。”
　　“放下吧。”闻天抬起头，看了陆远一眼，“小陆，来公司多久了？”
　　“快一年了，闻总。”
　　“一年……”闻天若有所思，“时间过得真快。怎么样，还适应吗？”
　　“正在学习。”
　　“好，学习好。”闻天放下笔，“年轻人要多学习。尤其是学怎么‘看事’。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要看到背后的东西。”
　　他顿了顿，又说：“江总刚才来，是为了数字医疗城项目的事。你知道这个项目吗？”
　　陆远心里一紧。数字医疗城是江毅上任后力推的第一个大项目，计划在五个一线城市建设集医疗、研发、康养于一体的综合体，总投资超过两百亿。陆远在整理文件时看过相关资料，知道这个项目风险很大。
　　“了解一些，但不太深入。”陆远谨慎地说。
　　“你回头详细看看。”闻天说，“然后给我写个分析，不要带主观判断，只要客观事实和数据。”
　　“好的，闻总。”陆远退出办公室，心跳加速。闻天让他分析江毅的项目，这是什么意思？考验他？还是想借他的眼睛看问题？
　　他不敢怠慢，当天晚上就开始研究数字医疗城的所有资料。项目确实宏大，但也问题重重：土地成本太高，投资回报周期太长，政策风险太大。更重要的是，江毅为了快速推进，采用了一种激进的融资模式——通过关联交易，让天穹旗下的金融公司为项目提供高息贷款。
　　这种做法，相当于集团在用自己的钱，借给江毅的项目，还要付高额利息。一旦项目出问题，损失的是整个集团。
　　陆远越看越心惊。他连夜赶出了一份二十页的分析报告，数据详实，逻辑清晰，但没有结论，只是把所有问题都摆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他把报告交给杜志国。杜志国翻了翻，眉头紧皱：“这个……你给闻总看过了吗？”

　　“还没有，想先请您把关。”
　　杜志国看了陆远很久，然后说：“报告写得很好，但有些话，太直白了。我帮你改改。”
　　他拿起笔，开始删改。陆远在旁边看着，心里越来越冷。杜志国删掉了所有关于融资风险的内容，淡化了对政策风险的描述，把一些尖锐的数据改成了模糊的表述。
　　二十分钟后，一份二十页的报告，变成了八页的“简报”。
　　“这样就行了。”杜志国把改好的报告递给陆远，“送进去吧。”
　　陆远拿着那份被阉割的报告，手有些发抖。但他什么也没说，敲开了闻天办公室的门。
　　闻天看完报告，点了点头：“嗯，看来江总这个项目，确实需要更多论证。你先出去吧。”
　　接下来的几周，陆远继续观察。他注意到，闻天对数字医疗城的态度很微妙。一方面，他允许江毅继续推进，甚至在一些公开场合表示支持；另一方面，他又暗中授意财务部和风险控制部，严格审查项目的每一笔资金。
　　这种矛盾的做法，让陆远困惑。直到有一天，他在茶水间遇到老钱。
　　老钱正在给一盆即将枯死的君子兰换土。看到陆远，他点了点头。
　　“钱师傅，这盆花还能救活吗？”陆远问。
　　“难。”老钱说，“根已经烂了一半。但也不能全挖掉，挖多了，整盆就死了。只能慢慢修，一点一点把烂根去掉，希望能长出新根。”
　　他顿了顿，看了陆远一眼：“就像有些人，有些事。病得太重，但不能一下子治死。得慢慢来。”
　　陆远心里一动：“您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老钱继续摆弄他的花，“只是养花的心得。”
　　但陆远听懂了。闻天对江毅，就像对这盆花——不能一下子拔掉，要慢慢修剪，让他既不能长得太疯，又不能彻底死掉。
　　七月下旬，数字医疗城的第一期工程在深圳动工。江毅举行了盛大的开工仪式，邀请了上百家媒体。新闻通稿里写道：“天穹集团投资百亿，打造中国智慧医疗新标杆”。
　　但陆远知道，问题已经开始暴露。他在整理文件时看到，深圳项目的土地款只付了30%，剩下的还在谈判。承建商已经进场，但预付款迟迟未到。江毅在不停地催促财务部放款，但财务部以“流程未走完”为由拖延。
　　这种僵持，显然是闻天默许的。
　　八月初，事情终于爆发。
　　一封匿名举报信出现在董事会的邮箱里，举报数字医疗城项目存在严重的财务问题和违规操作。信里附上了详细的证据：关联交易的合同复印件，高息贷款的协议，还有江毅和承建商负责人在会所吃饭的照片。
　　董事会炸锅了。
　　第二天紧急召开会议，所有董事和高管必须参加。陆远作为总裁助理，负责会议记录。
　　上午九点，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江毅坐在长桌的一端，脸色铁青。闻天坐在主位，表情平静。
　　会议开始，独立董事王教授率先发难：“江总，举报信里的内容，是否属实？数字医疗城的融资模式，是否存在违规？”
　　江毅站起来：“王教授，这些都是正常的商业操作。关联交易是集团内部资源整合，高息贷款是因为项目风险较高，需要更高的资金成本……”
　　“但风险是不是太高了？”另一位董事打断他，“我看了财务部提供的报告，如果项目出现问题，集团可能面临超过五十亿的损失。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江毅的脸色更难看了：“任何投资都有风险。但我们评估过，这个项目的长期收益……”
　　“长期收益？”闻天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江毅，我问你，深圳项目的土地款，为什么只付了30%？”
　　江毅一愣：“因为……还在谈判，想争取更好的条件。”
　　“谈判？”闻天笑了，笑容很冷，“土地出让合同白纸黑字写着，首付50%，三个月内付清。现在三个月过去了，你只付了30%。对方已经发了律师函，要解除合同，没收定金。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汇报？”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江毅额头冒汗：“闻总，我……我以为能搞定……”
　　“你以为？”闻天站起来，慢慢走到江毅面前，“江毅，我请你来，是相信你的能力。但这几个月，你做了什么？数字医疗城项目，从立项到现在，问题不断。你为了追求速度，忽视风险；为了融资，违规操作；现在连最基本的合同履约都出了问题。”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对方真的解除合同，我们不仅损失了十五亿定金，整个项目都要停工。前期投入的三十亿，全部打水漂。四十五亿啊，江毅，四十五亿！”
　　江毅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所有人都以为他完了。这样的失误，足够让他被立刻解职。
　　但就在这时，闻天话锋一转：“当然，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能从错误里站起来。”
　　他走回主位，看着所有人：“数字医疗城项目，是集团的战略项目，不能因为一时的挫折就放弃。江总虽然有失误，但他的能力和干劲，大家有目共睹。我的意见是，给江总一个机会，让他继续负责这个项目，但要加强监督和约束。”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转折太快，太突然。
　　江毅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闻天。
　　闻天继续说：“具体来说，我建议成立一个项目监督委员会，由我亲自牵头，财务部、风控部、审计部派人参加。所有的资金调动、合同签订，都必须经过委员会审批。江总继续负责日常运营，但重大决策必须集体决定。”
　　他看向江毅：“江毅，你能接受吗？”
　　江毅还能说什么？他只能点头：“能，谢谢闻总信任。”
　　“好。”闻天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掉队。有错就改，改了就好。大家还有意见吗？”
　　没人说话。还能有什么意见？闻天已经定了调子。
　　会议结束后，人群散去。陆远在整理记录时，听到两个董事的低声议论：
　　“闻总这手玩得漂亮啊。”
　　“是啊，既敲打了江毅，又保住了项目，还彰显了自己的宽宏大量。”
　　“江毅这下被套上笼头了。以后做什么都得看闻总脸色。”
　　“这就是闻总的高明之处。不会一下子打死，但也不会让你太舒服。”
　　陆远听着，心里发冷。他看明白了，闻天根本不想搞垮江毅，只是想借这个机会，给他套上枷锁。让他既能为集团开疆拓土，又不能脱离控制。
　　这就是平衡术。
　　下午，陆远在茶水间又遇到了老钱。
　　老钱正在修剪一盆榕树的枝叶。看到陆远，他问：“今天的会，开得怎么样？”
　　陆远把情况简单说了。
　　老钱听完，笑了：“狗再疯，也是看家护院的。现在狼还没来，杀狗干什么？”
　　“狼？”
　　“地火科技不就是狼吗？”老钱说，“江毅虽然激进，但确实能打仗。闻总要留着他对抗地火。但也不能让他太疯，得拴着点。今天这一出，就是拴狗绳。”
　　他用剪刀剪下一根过长的枝条：“你看这棵树，有的枝长得太快，就得剪。但不能剪太多，剪多了树就死了。要恰到好处。”
　　陆远看着老钱手中的剪刀，突然想到自己。他现在在闻天身边，是不是也成了一棵被修剪的树？
　　“对了，”老钱突然说，“我听说，江毅怀疑是有人给闻总提供了那些证据。”
　　陆远心里一紧：“谁？”
　　“不知道。”老钱看了他一眼，“但江毅这个人，疑心很重。他要是怀疑谁，就会往死里整。你……小心点。”
　　陆远感到后背发凉。他突然想起，几天前苏晚晴约他喝咖啡时，曾“无意中”提到，董事会可能会对数字医疗城项目发难。还暗示他，如果有能“补救”的方案，也许能改变局面。
　　当时陆远没太在意。但现在想来，苏晚晴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更想起，自己确实准备过一份“备用方案”——那是他研究数字医疗城时，发现江毅当初否决了一个更保守的方案：不搞大型综合体，而是做中小型的社区医疗中心，投资少，见效快，风险低。
　　当时陆远觉得这个方案更有可行性，就私下完善了一下。难道……难道苏晚晴知道这份方案？难道是她……陆远不敢想下去。
　　第二天，事情有了新的进展。闻天把陆远叫到办公室。
　　“小陆，这份方案，是你做的吗？”闻天递给他一份文件。
　　陆远接过来，心里一震。正是他完善的那个“社区医疗中心”方案。但不是他交给闻天的，而是……而是匿名送到闻天案头的。
　　“闻总，这……”陆远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用紧张。”闻天笑了，“这份方案很好。虽然保守，但稳妥。如果当初江毅选择这个方案，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
　　他看着陆远：“我查过了，方案最初是江毅团队提出的，但被他否决了。你完善得很好，数据更扎实，逻辑更清晰。特别是关于风险控制的这部分，很有见地。”
　　陆远手心冒汗：“我只是……觉得原方案有些地方可以优化。”
　　“优化得好。”闻天点头，“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专门负责这类‘优化’工作。有些事，有些人，需要有人在一旁看着，提醒着。你做这个工作，很合适。”
　　陆远明白了。闻天是要他做一个“监督者”，一个“提醒者”。表面上是在闻天身边工作，实际上是闻天安插在江毅——以及其他高管——身边的眼线。
　　他获得了一个重要位置，但也背上了一个危险的使命。
　　“谢谢闻总信任，我会努力。”陆远说。
　　“好。”闻天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好好干。”
　　走出办公室，陆远感到一阵虚脱。他赢了，他进入了权力核心。但他也输了，他彻底成了闻天的工具。
　　晚上，苏晚晴给他发微信：“恭喜，听说你升职了。”
　　陆远回复：“谢谢。那天在咖啡厅，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过了很久，苏晚晴才回复：“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你只需要知道，现在你在一个更危险，但也更重要的位置。好自为之。”
　　陆远看着这条信息，心里五味杂陈。苏晚晴到底是谁的人？她在帮谁？还是在玩自己的游戏？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每天都要面对江毅猜忌的目光，面对其他高管的试探，面对闻天深不可测的心思。
　　他像走钢丝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
　　回到家，陆远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这张脸越来越陌生，眼神里的东西，他自己都看不懂。
　　他想起了刚进公司时的自己，那个相信才华、相信公平、相信理想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一个懂得算计、懂得权衡、懂得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职场人。一个工具。一个棋子。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
　　但这就是代价。想要权力，想要地位，想要不被欺负，就要付出代价。
　　陆远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泼在脸上。冰冷的水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湿漉漉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陆远，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走下去，别回头。”
　　窗外，夜色深沉。城市的灯光像无数双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个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又是一场新的博弈。又是一次新的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