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决定脑袋》会入天地春

9、林薇的“消失”

　　九月的北京，天空难得地呈现出一种澄澈的蓝。
　　陆远坐在总裁办公室外间的助理工位上，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他正在为闻天准备一份关于医疗信息化行业竞争格局的分析报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每一个节点都指向一个结论：天穹必须在六个月内完成对三家区域型医疗信息化公司的收购，才能在地火科技完成全国布局前，建立起自己的护城河。
　　他的分析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就像一台精密运行的机器，输入数据，输出策略。这是他在闻天身边工作三个月来学到的——在这里，情绪是奢侈品，理性是生存必需品。
　　“小陆，江总那份关于数字医疗城项目重启的方案，你怎么看？”
　　杜志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这位首席助理正端着一杯茶，看似随意地问道。
　　陆远的手在键盘上停顿了一秒，然后继续敲击：“从数据看，重启的风险依然很大。但如果能引入战略投资者分担风险，也许可以尝试。”
　　“战略投资者？”杜志国笑了笑，“你有人选吗？”
　　“正在接触平安资本和泰康人寿。”陆远调出一份名单，“这两家都有医疗产业布局的需求，而且资金实力雄厚。”
　　杜志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有一丝赞许。陆远知道，自己这个回答很“安全”——既指出了风险，又提供了解决方案，而且把决策权留给了闻天。
　　这就是他在总裁办公室学到的生存智慧：永远不要做是非题，要做选择题。给领导提供选项，但不要替他做决定。
　　下午两点，陆远去三十六层送文件。电梯门打开时，他看到了林薇。
　　她抱着一摞资料，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看到陆远，她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林薇。”陆远叫住她。
　　林薇不得不抬起头：“陆经理。”
　　这个称呼让陆远心里一刺。三个月前，她还叫他“陆远哥”。
　　“最近怎么样？”陆远问。
　　“还好。”林薇的声音很轻，“在整理国康项目的二期资料。”
　　“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陆经理。”
　　电梯来了，林薇快步走进去，没有等陆远。电梯门关上，镜面墙壁上映出陆远有些僵硬的脸。
　　他想起三个月前，林薇看他的眼神还是崇拜的、信任的。那时他们一起做国康项目，她熬夜整理资料，他给她买宵夜；她遇到难题，他耐心解答。有一次项目遇到瓶颈，两人在办公室熬到凌晨三点，林薇趴在桌上睡着了，陆远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那时他觉得，在这个冰冷的大楼里，至少还有一个人是真实的，是温暖的。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回到四十层，陆远继续工作，但心里有些乱。他强迫自己专注，调出了一份关于地火科技最新融资情况的报告。数据显示，地火刚刚完成了D轮融资，估值达到三百亿，领投方是国际知名的红杉资本。这意味着，地火有了更多的弹药来和天穹竞争。
　　陆远迅速起草了一份应对方案：加快收购节奏，提高报价，必要时可以牺牲短期利润。他把方案发给杜志国，同时抄送了闻天。
　　十分钟后，闻天回复：“来我办公室。”
　　陆远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领带，敲开了那扇厚重的红木门。
　　闻天正在看一份文件，头也不抬：“坐。”
　　陆远坐下，脊背挺直。
　　“地火这轮融资，你怎么看？”闻天问。
　　“是威胁，也是机会。”陆远说，“威胁在于，他们有了更多资金来打价格战。机会在于，估值过高会带来盈利压力，如果我们能在关键市场拖住他们，可能会打乱他们的节奏。”
　　闻天抬起头，看着陆远：“你觉得该怎么做？”
　　“我建议双线作战。”陆远说，“一线在市场上正面竞争，打价格战，消耗他们的资金。另一线在资本层面，接触他们的投资方，释放天穹即将大规模进入这个领域的信号，动摇他们的信心。”
　　闻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小陆，你进步很快。”
　　“谢谢闻总。”
　　“但你要记住，”闻天的表情严肃起来，“商场如战场，但也不是战场。有些底线，不能碰。”
　　陆远心里一紧：“闻总指的是？”
　　“地火的创始人霍燃，是个狠角色。”闻天说，“但再怎么竞争，也不能用非法手段。天穹是做生意的，不是□□。”
　　“我明白。”
　　“明白就好。”闻天摆摆手，“去忙吧。”
　　走出办公室，陆远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闻天的话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在这个游戏里，规则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道规则的边界在哪里。
　　晚上七点，陆远加完班，准备离开。在电梯口，他又遇到了林薇。这次只有她一个人。
　　“还没走？”陆远问。
　　“嗯，有点工作没做完。”林薇低着头。
　　“一起吃个饭吧。”陆远说，“好久没聊聊了。”
　　林薇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店面不大，但很干净。陆远记得，三个月前他们经常来这里，林薇喜欢吃这里的鱼香肉丝，他喜欢这里的宫保鸡丁。
　　点完菜，气氛有些尴尬。
　　“最近……很忙吧？”林薇先开口。
　　“嗯，总裁办的事情多。”陆远说，“你呢？国康二期进展怎么样？”
　　“还在前期调研。”林薇说，“不过……可能做不长了。”
　　陆远一愣：“为什么？”
　　“听说公司要调整组织架构，我们这种小项目，可能会被合并或裁掉。”林薇的声音很低。
　　陆远心里一沉。这个消息他早就知道——江毅在推动一轮组织优化，要砍掉所有“非核心”“低利润”的项目。国康二期虽然社会效益好，但确实不赚钱。
　　“我可以帮忙说说话。”陆远说。
　　“不用了。”林薇摇摇头，“陆经理，你现在位置不一样了，不用为这种小事费心。”
　　“林薇，别这样叫我。”陆远说，“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行吗？”
　　林薇抬起头，看着陆远。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却蒙着一层雾气。
　　“陆远哥，”她终于叫出了这个称呼，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
　　陆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看到了，”林薇的眼泪掉下来，“我看到了你和江总吃饭，看到了你和苏经理喝咖啡，看到了你在会议上怎么说话，怎么做事。你变了，陆远哥，你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陆远感到喉咙发干：“林薇，有些事你不懂……”
　　“我是不懂！”林薇的声音突然提高，“我不懂为什么人一定要变得冷酷，一定要算计，一定要踩着别人往上爬！我不懂为什么真诚、善良、正直，在这个地方都成了缺点！”
　　餐馆里其他客人看过来。陆远感到一阵难堪。
　　“林薇，小声点。”
　　“我为什么要小声？”林薇哭着说，“陆远哥，我认识的那个陆远，会为了一个数据熬三天三夜，会因为一个创意而眼睛发亮。他会因为同事被不公平对待而愤怒，会因为项目帮助了别人而开心。现在你呢？你的眼睛里只有算计和冷漠。”
　　她擦掉眼泪，看着陆远：“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直地插进陆远的心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冷冷地说：“你太年轻了，你不懂这个社会。”
　　话说出口的瞬间，陆远自己都愣住了。这话太熟悉了——那是赵立新曾经对他说的话。在那个决定他命运的下午，在赵立新的办公室里，对方就是这样对他说的。
　　现在，他把同样的话，说给了林薇。他变成了自己最恨的人。林薇也愣住了。她看着陆远，眼神从失望，到绝望，最后变成一片空洞的平静。
　　“我懂了。”她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这顿饭我请。陆经理，以后……各自珍重吧。”
　　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陆远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桌上的菜已经凉了，鱼香肉丝的颜色变得暗淡，宫保鸡丁的花生不再酥脆。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儿子，做人就像这块表，要准，要稳。”他现在准吗？稳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那一夜，陆远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放林薇的话，她的眼泪，她最后的眼神。
　　凌晨三点，他爬起来，吃下两片安眠药。这是最近养成的习惯——没有安眠药，他根本睡不着。药效慢慢上来，意识开始模糊。在即将睡着的边缘，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那个刚进公司的陆远，眼睛里还有光，笑容里还有温度。然后那个影像碎了，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
　　第二天，陆远照常上班。他把自己埋在工作中，用一个个会议、一份份报告、一串串数据，填满所有时间。他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就会想起林薇，想起她的话，想起自己那双已经不再干净的手。
　　三天后，陆远在整理文件时，看到了一份人事变动通知。在“主动离职”名单里，他看到了林薇的名字。
　　理由很简单：“个人原因，另有发展。”
　　陆远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然后他关掉页面，继续工作，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中午，他去了三十六层。林薇的工位已经空了，电脑搬走了，文件清空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桌子和一把椅子。
　　陆远站在那里，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桌子，深吸了几口气。
　　然后他看到了，在桌子角落，贴着一张便签。是林薇的字迹，清秀工整：
　　“希望你还能找到最初的自己。保重。——林薇”
　　陆远盯着那张便签，手指微微发抖。他想撕下来，带走，留作纪念。但最终，他只是伸出手，把便签慢慢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落入桶中。就像林薇这个人，轻轻地来，轻轻地走，不留一点痕迹。
　　陆远转身离开，脚步很稳，背影很直。没有人看到，他的眼眶是红的。那天晚上，陆远没有加班。他去了国贸三期八十层那家咖啡厅，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美式。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这座他曾经想要征服的城市，此刻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孤独。
　　“一个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陆远抬起头，看到了苏晚晴。她今天穿着浅灰色的针织衫和黑色长裤，长发披肩，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依然优雅。
　　“苏经理。”陆远勉强笑了笑。
　　“叫我晚晴。”苏晚晴在他对面坐下，“听说林薇辞职了？”
　　陆远心里一紧：“你怎么知道？”
　　“这栋楼里，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事。”苏晚晴笑了笑，但那笑容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她是个好女孩，单纯，善良。但这个环境，不适合她。”
　　陆远沉默。
　　“你很难过？”苏晚晴问。
　　“有点。”
　　“正常的。”苏晚晴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拿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陆远，你要明白，在这个世界里，感情是最奢侈的东西，也是最危险的东西。”
　　她看着窗外，缓缓说：“你想做一滴干净的水，但这里是池塘。你滴进来，要么被污染，要么被蒸发。没有第三种选择。”
　　这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陆远心中最后一点幻想。是啊，要么适应，要么离开。林薇选择了离开，而他选择了适应。
　　“你觉得我选错了吗？”陆远问。
　　苏晚晴转过头，看着他：“没有对错，只有选择。你选择了生存，她选择了清白。都是选择，都要承担后果。”
　　她顿了顿，又说：“但陆远，你要记住，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选了，就不要回头，也不要后悔。因为后悔没有用，只会让你软弱。”
　　咖啡端上来了。苏晚晴用小勺轻轻搅动，动作优雅从容。
　　“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我大学时有个好朋友，和你很像，有才华，有理想，相信公平和正义。后来她进了机关，想改变一些东西。但不到两年，她就抑郁了，辞职去了西藏，现在在那边开客栈。”
　　她喝了一口咖啡：“走之前她跟我说：‘晚晴，我终于明白了，我改变不了世界，我只能选择不被世界改变。’”
　　“那你呢？”陆远问，“你选择了什么？”
　　苏晚晴笑了，笑容很复杂：“我选择了在规则内玩游戏。不碰底线，但也不做圣人。保护自己，也保护我在乎的人。”
　　她看着陆远：“你现在也在学这个游戏。学得很快，但还不够好。”
　　“哪里不够好？”
　　“心还不够硬。”苏晚晴说，“林薇的离开，还会让你难过，这说明你还有软肋。在这个游戏里，软肋就是弱点，弱点就会被人利用。”
　　陆远感到一阵寒意：“谁会利用？”
　　“所有人。”苏晚晴的声音很轻，“江毅，闻天，甚至我。只要有必要，我们都会利用你的弱点。所以陆远，你要学会把心练硬，把感情藏深。公事是公事，私交是私交，不能混为一谈。”
　　这话和赵立新当初说的一模一样。陆远突然意识到，在这个职场里，所有人都在教他同一件事：切断情感，保持理性，做一个合格的工具。
　　“我明白了。”他说。
　　“真明白了？”苏晚晴看着他。
　　“真明白了。”
　　苏晚晴点点头，举起咖啡杯：“那就为你的明白，干一杯。”
　　两人碰杯，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
　　那晚之后，陆远变了。他变得更加冷静，更加克制，更加善于算计。他在会议上发言更少，但每句话都更有分量；他与人交往更疏离，但每个微笑都恰到好处；他做事更果断，每个决定都基于利弊分析。
　　他成了闻天最得力的助理，成了江毅最警惕的对手，成了苏晚晴最亲密的“盟友”，但他也成了自己的陌生人。他开始习惯失眠，习惯安眠药，习惯在深夜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芸芸众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他赢得了所有他想要的：权力、地位、认可，但他失去了唯一能与他分享这一切的人。林薇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公司里很少有人再提起她，就像她只是一粒尘埃，被风吹走，不留痕迹。只有陆远知道，她带走了一些东西——他心中最后一点光，最后一点温度，最后一点对“最初的自己”的怀念。现在，他只剩下一具空壳，在权力的迷宫里游走，在利益的棋盘上博弈，在深渊的边缘舞蹈。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他只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窗外，夜色深沉。城市的灯光像无数双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个在黑暗中迷失的灵魂。
　　陆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很苦，但苦不过他的心。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又是一场新的博弈，又是一次新的迷失。
　　这一次，他已经不会再难过了。因为心死了，就不会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