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没有永远的“同盟” ...
-
五月的北京,杨絮如雪。陆远坐在新搬进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飞舞的白絮。这是一间十二平米的小房间,在三十八层最靠里的位置,门上挂着“项目二部副经理”的牌子。从档案室到这间独立办公室,他用了七个月。
国康项目的成功,确实改变了他的处境。项目总结会上,闻天当着所有高管的面说:“陆远这次的表现,证明了一个道理:在困难面前,办法总比问题多。我们要鼓励这种敢啃硬骨头的精神。”
会后,人力资源部主动找陆远谈话,表示要“重新评估”他的岗位。一周后,调令下来了:行政级别恢复P7,任命为战略投资部项目二部副经理,负责跟进国康项目后续工作,同时协助部门开拓新的政府合作项目。
王组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陆,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好好干!”
同事们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从前是同情或漠然,现在是羡慕中带着一丝警惕。李浩然请他吃饭,半开玩笑地说:“陆远,你这一手玩得漂亮。那个项目多少人躲着走,你倒好,不但接下了,还做成了。教教我?”
陆远只能笑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该怎么说?说自己是靠送壶、买票、请客吃饭才打开局面的?说那块父亲的手表现在还躺在当铺里?
他什么都不能说。新办公室虽然不大,但有窗户,有独立的空调,门上还有锁。陆远第一次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里,感觉很不真实。墙上空荡荡的,他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用毛笔写了四个字:静水深流。
这是他父亲生前常说的话。父亲说,真正有本事的人,像深水一样安静,但力量都在水下。
写完,他看着这四个字,突然觉得刺眼。自己现在做的,哪里是什么“静水”?分明是在浑水里扑腾。他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下午三点,内线电话响了。是总裁办打来的:“陆经理,江总请您现在到办公室一趟。”
陆远心里一紧。江毅找他?那个以“狼性”著称的副总裁?
他不敢怠慢,整理了一下衣着,坐电梯到四十层。这是集团高管所在的楼层,地毯更厚,灯光更柔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江毅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开着。陆远敲了敲门:“江总。”
“进来。”江毅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办公室很大,至少有六十平米。装修是现代极简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唯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一幅书法,狂草写着四个大字:顺我者昌。
江毅坐在一张巨大的黑色办公桌后面,正在看文件。他今天穿着黑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抬起头,看了陆远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陆远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江毅放下文件,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他的眼神很锐利,像刀一样在陆远脸上刮过。
“国康的项目,做得不错。”江毅开口,“我看了报告,半年时间,从停滞到落地,不容易。”
“谢谢江总肯定,是团队的努力。”
“团队?”江毅笑了,笑容里有些讽刺,“陆远,这里没别人,不用跟我说这些场面话。我知道那个项目是怎么回事。李卫国那个人,我打过交道,不是省油的灯。你能搞定他,说明你有本事。”
陆远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沉默。
“我喜欢有本事的人。”江毅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陆远,“你知道天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请江总指教。”
“太慢了,太保守了。”江毅转过身,“一群人在那里讲平衡,讲格局,讲人情世故。结果呢?市场份额被地火科技一点点蚕食。再这样下去,三年,最多五年,天穹就会从行业第一掉到第二、第三。”
他走回办公桌,双手撑在桌面上,盯着陆远:“我需要能打仗的人。需要那种为了目标,可以不择手段的人。你,陆远,就是这种人。”
陆远感到后背冒汗。江毅的话太直接,太赤裸,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江总过奖了,我只是做好本职工作。”
“本职工作?”江毅又笑了,“那你说说,你的本职工作是什么?”
陆远想了想:“完成项目目标,为公司创造价值。”
“怎么创造价值?”江毅追问,“靠开会?靠写报告?靠和同事搞好关系?”
陆远语塞。
“我告诉你什么是创造价值。”江毅说,“拿下订单,抢下市场,打败对手。就这么简单。闻总喜欢下围棋,讲布局,讲平衡。那是老一辈的玩法了。我喜欢打牌,简单直接,谁的牌大谁赢。”
他走到陆远面前,俯视着他:“你,陆远,就是我想抓到手里的一张好牌。”
这话说得如此直白,陆远感到一阵眩晕。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加入江毅的阵营,成为他的人。
“江总,我……”他试图组织语言。
“不用马上回答。”江毅摆摆手,“回去想想。下周,我准备组建一个新的业务单元,专门做医疗信息化服务。我要一个能打硬仗的负责人。我觉得你合适。”
他坐回椅子,重新拿起文件:“好了,你先回去吧。想好了告诉我。”
陆远站起来,有些恍惚地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里,他遇到了苏晚晴。
苏晚晴今天穿着淡紫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看起来很清新。她看到陆远,似乎有些意外:“陆远?你怎么在这里?”
“江总找我。”陆远说。
苏晚晴的表情微变,但很快恢复笑容:“聊得怎么样?”
“还好。”陆远含糊地说。
苏晚晴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喝咖啡。有些话……想跟你说。”
陆远心里一动:“好,什么地方?”
“国贸三期八十层,那家咖啡厅。七点,可以吗?”
“可以。”
“那晚上见。”苏晚晴对他笑了笑,转身走了。她的步态很优雅,高跟鞋在地毯上几乎没发出声音。
陆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江毅的拉拢,苏晚晴的邀约,都来得太突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晚上七点,陆远准时来到国贸三期八十层的咖啡厅。这里可以俯瞰整个CBD,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的轮廓在玻璃幕墙外铺展开来。
苏晚晴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换了一身衣服,现在是米白色的针织衫和深色长裤,看起来比白天更随意一些。
“抱歉,等很久了吗?”陆远走过去。
“刚到。”苏晚晴示意他坐下,“喝什么?”
“美式就好。”
苏晚晴对服务员说:“两杯美式,谢谢。”
咖啡很快端上来。苏晚晴用小勺轻轻搅动着咖啡,没有立刻说话。窗外的灯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今天江毅找你,是谈什么?”她终于开口。
陆远犹豫了一下:“他想让我负责一个新业务单元。”
“医疗信息化服务?”
“你怎么知道?”
苏晚晴笑了笑:“这栋楼里,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事。江毅的这个计划,已经酝酿三个月了。他想在医疗板块复制他之前在互联网公司的成功模式——高举高打,快速扩张。”
“你觉得这个模式可行吗?”陆远问。
“可行,但风险很大。”苏晚晴放下勺子,“医疗行业和互联网不一样,有很强的政策壁垒和行业惯性。想用互联网那套‘烧钱换市场’的打法,可能会撞得头破血流。”
她顿了顿,看着陆远:“更重要的是,江毅这个人……很危险。”
陆远心里一紧:“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上一家公司吗?”苏晚晴问。
陆远摇头。
“那家公司曾经是行业明星,三年时间估值翻了十倍。但去年突然资金链断裂,破产清算。”苏晚晴的声音很轻,“后来有内部人士透露,江毅在任期间,为了追求业绩增长,做了很多激进的财务操作。公司表面光鲜,实际上已经千疮百孔。最后暴雷了,他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地鸡毛。”
陆远沉默了。
“我不是说江毅没能力。”苏晚晴继续说,“恰恰相反,他很有能力。但这种能力,像一把双刃剑。用好了,能开疆拓土;用不好,会伤及自身。而且……”
她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
苏晚晴看着窗外,很久才说:“而且江毅和闻总之间,有很深的矛盾。江毅要的是颠覆,是快速变革;闻总要的是稳定,是平衡。这两种理念,迟早会发生冲突。”
她转过头,看着陆远:“如果你现在站到江毅那边,就等于站到了闻总的对立面。到时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话说得很明白。陆远感到后背发凉。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他问。
苏晚晴没有直接回答。她拿起手机,似乎在看什么,但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时,陆远无意中看到了几条微信消息。
最上面一条的发送者是“闻人杰”,内容很简短:“周末来家里吃饭,我爸想见你。”
下面还有几条,陆远没看清具体内容,但能看到一些暧昧的词语:“想你”“今晚”“老地方”……
苏晚晴似乎意识到陆远看到了,迅速按灭了屏幕。她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掩饰过去。
“对不起,工作消息。”她说。
但陆远已经看到了。闻人杰,闻天的儿子,那个开法拉利的男人。他和苏晚晴的关系,显然不一般。
气氛有些尴尬。苏晚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轻声说:“陆远,有件事,我一直没跟别人说过。”
陆远看着她。
“我在天穹五年了。”苏晚晴的声音很轻,“从一个普通员工做到公关部经理,很多人都觉得我很幸运,很能干。但其实……”
她顿了顿,眼眶微微发红:“其实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商品。一件包装精美,摆在货架上的商品。谁出价高,谁有权势,就可以把我拿走。”
陆远心里一震。
“闻人杰追我两年了。”苏晚晴继续说,“闻总也暗示过,希望我能成为闻家的儿媳。在他们眼里,我大概是最合适的儿媳妇人选:名校毕业,工作体面,长得也还过得去。至于我愿不愿意,我怎么想,不重要。”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但很快被她擦掉:“抱歉,我失态了。”
“没关系。”陆远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愤怒,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原来苏晚晴光鲜的外表下,也有这样的痛苦。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博取同情。”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只是想告诉你,在这个公司里,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江毅想用你,是因为你有价值。但你要想清楚,当他不需要你的时候,会怎么对你。”
她看着陆远,眼神很认真:“陆远,你是个聪明人,也有才华。但才华在这种地方,有时候是催命符。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轻易站队,更不要成为别人手里的刀。”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但陆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苏晚晴为什么跟他说这些?真的是为他好?还是想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成为她对抗日渐强势的江毅的盟友?
他不知道。
“晚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陆远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苏晚晴点点头,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周末还有……饭局。”
她说“饭局”两个字时,语气有些苦涩。
两人一起下楼。在电梯里,苏晚晴突然说:“陆远,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江毅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幅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苏晚晴的声音在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这不是威胁,这是他的行事准则。你如果跟着他,就要做好心理准备——要么一起飞黄腾达,要么一起万劫不复。没有中间道路。”
电梯到了大堂。苏晚晴对他笑了笑:“我先走了,你路上小心。”
她走向停在门口的一辆黑色奔驰,司机为她拉开车门。陆远站在大堂里,看着车驶离,心里乱成一团。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陆远没有开灯,直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城市夜景。
江毅的话在耳边回响:“你是一张好牌。”
苏晚晴的话也在耳边回响:“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两种声音在他脑海里交战。江毅代表的是赤裸裸的权力,是快速上升的通道,是看得见的利益。跟着他,可能会走得更快,但也可能摔得更惨。苏晚晴代表的是复杂的关系网,是暧昧的联盟,是看不见的危险。靠近她,可能会得到保护,但也可能卷入更深的漩涡。
他该选哪边?或者,他能不能不选?
陆远想起老钱说过的话:“在天穹,不站队也是一种站队。你以为你能保持中立,但在别人眼里,你已经是敌人了。”
是啊,江毅已经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如果他不接,就等于拒绝。拒绝江毅的人,会是什么下场?看看那些被调职、被降薪的人就知道了。
但如果接了,就意味着要和苏晚晴——以及她背后的闻家——站在对立面。
这哪里是选择?分明是选择一种死法。
陆远走到浴室,打开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张脸,这几个月变化很大。眼神里的光暗淡了,嘴角的线条硬朗了,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而警惕的气质。
他正在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算计,权衡,戴着面具生活。而且,他似乎停不下来了。
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儿子,睡了吗?”
“还没,妈。”
“最近工作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陆远说,“妈,我问你个问题。”
“你说。”
“如果一个人,为了生存,做了一些……违背本心的事,你觉得他能被原谅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母亲说:“儿子,妈妈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但妈妈知道,你不是坏孩子。不管做什么决定,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钱可以再赚,工作可以再找,但良心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陆远的眼眶突然红了。
“妈,我知道了。”
“有什么难处,跟妈妈说。妈妈虽然帮不上忙,但可以听你说。”
“没事,妈,我挺好的。你早点休息。”
挂掉电话,陆远在浴室里站了很久。镜子里的他,眼睛里有泪光。
良心。这个词,在现在的他听来,多么奢侈。
他想起那块被当掉的手表,想起父亲说“做人要准要稳”。他现在做的,哪里准?哪里稳?
但他能回头吗?
国康项目的成功,已经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他现在是项目二部副经理,是闻天公开表扬过的“优秀青年”。他有了办公室,有了下属,有了前途。
如果现在放弃,之前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牺牲,都白费了。那块手表,永远赎不回来了。
陆远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陆远,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往前走,不管前面是什么。”
擦干脸,他走出浴室,打开电脑,开始研究江毅说的那个医疗信息化服务业务。既然要选择,就要先了解自己选择的是什么。
凌晨一点,他还在看资料。江毅的计划很宏大:要在三年内,打造全国最大的医疗信息化服务平台,连接一万家医院,服务十亿患者。计划书里的数字很诱人:市场规模千亿,利润率30%,五年上市……
但陆远也看到了风险:政策风险,技术风险,竞争风险。尤其是地火科技,在这个领域已经布局五年,有先发优势。
更重要的是,这个计划需要巨额投入。按照江毅的估算,前期至少需要五十亿资金。而天穹集团今年的利润,也就一百亿左右。
闻天会同意这么大的投入吗?如果不同意,江毅会怎么做?
陆远想起苏晚晴的话:“江毅在上一家公司,做了很多激进的财务操作。”他感到一阵寒意。
关掉电脑,陆远走到窗前。夜色深沉,城市依然灯火通明。那些灯光下,有多少人和他一样,在深夜里挣扎,在选择,在迷失?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明天,他必须做出决定。是跟着江毅,在刀尖上跳舞?还是相信苏晚晴,在迷宫里寻找出路?或者,还有第三条路——在两者之间周旋,既不站江毅,也不站闻天,做自己的棋手?
这个念头一出现,陆远自己都吓了一跳。做棋手?他有这个能力吗?有这个资格吗?
但为什么不能?
他已经学会了送壶买票,学会了请客吃饭,学会了“建立关系”。他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的大学生了。
也许,他可以既利用江毅的资源,又借助苏晚晴的关系,在夹缝中开辟自己的天地。
这个想法很危险,但也很诱人。陆远站在窗前,看着这座城市,第一次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不是恐惧,不是焦虑,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就像站在悬崖边,明知一步踏空就会粉身碎骨,但还是忍不住想往下看。他想起了老钱说的一句话:“在这栋楼里,最可怕的不是做错事,而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现在,还知道自己是谁吗?陆远不知道。但他知道,从明天起,他要开始玩一个更危险的游戏。一个可能让他万劫不复,也可能让他一步登天的游戏。
他深吸一口气,关上了窗。
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