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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深埋 ...

  •   喧嚣的茶楼里,凌珊珊还在兴致勃勃地和婶婶讨论着哪家甜品店的新品更可口,堂姐凌珑偶尔加入话题,笑声清脆。
      凌志远则和程一凡聊了几句关于汽车行业发展趋势的话题,程一凡努力集中精神,应答得体,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忽略对面那个安静的身影。
      凌夏薇只是静静地坐着,小口吃着面前的食物,眼神大多数时候落在桌上的某一点,似乎在听着大家的谈话,又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与这热闹的家族聚会氛围,有一种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和谐的疏离感。
      就在这时,凌志远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大家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起了电话。
      “喂,老李啊。对,是我。那个资料是吧?你等等。”凌志远一边听着电话,一边下意识地摸索着身上,似乎想找笔和纸。“我这边有点吵,你慢点说,我记一下地址和电话。”
      他显然没有随身带纸笔的习惯,神情有些懊恼。
      凌夏薇默不做声地从自己随身的手袋里拿出了一个牛皮封面的小笔记本和一支看起来很有质感的钢笔。她将本子翻到空白页,快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凌志远投给女儿一个赞许的眼神,一边对着电话重复着:“嗯,你说,文明路某某号,联系电话是13……”
      程一凡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在凌夏薇那正在移动的笔尖上。那支钢笔流泻出的字迹,清秀、挺拔,带着一种独特的骨架和风骨,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挫,都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感。
      是它,就是这字迹!
      与他遗落在那本书里,页边上那行“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笔迹,一模一样!与他无数次在脑海中描摹、回忆的那份惊心动魄的熟悉感,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在他书页间写下那句诗的人,真的是她!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无形的线瞬间串联了起来。
      他那本夹着纸张的书,那天被他遗忘图书馆的书,最先发现它的人,很可能就是凌夏薇。她看到了那本书,或许是被书的内容吸引,或许是无意中翻到了他留下诗句的那一页,于是,带着某种心有戚戚焉的触动,或者是纯粹诗兴偶发,她在空白处,留下了那句“一寸相思一寸灰”。
      然后呢?
      然后,或许是她正准备将书交给服务台,或许是她想等他回来寻找,她暂时走开了。就是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他返回寻找,拿走了书,却与她失之交臂。
      一次命运的阴差阳错,让他们在真正重遇彼此之前,就已经以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在文字的世界里,进行了一场无声的、深刻的交流。
      他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个同桌,图书馆外里那个惊鸿一瞥的白色身影,想起了地铁站台那个疏离又动人的侧影,隔空相望时失落又无奈的眼神……所有模糊的影像,此刻都拥有了清晰的名字和轮廓——凌夏薇。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什么抓住,然后又猛地被投入滚烫的油锅。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宿命般的恍然、以及深不见底的苦涩,瞬间淹没了他。
      “妹妹现在可是我们家的才女,”凌珑的声音打破了程一凡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笑着对程一凡说,语气带着姐姐的骄傲,“她大学读的中文系,脑子里全是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对文学啊,电影啊,都有自己的见解,跟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
      夏舒仪也温柔地补充道:“是啊,她现在在一本杂志做编辑,工作倒是挺适合她的性子,就是有时候约稿看稿子,忙起来也昏天暗地的。”
      凌夏薇似乎不太习惯被这样当众谈论,轻声打断:“妈妈,姐姐,说这些干嘛。”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凌珑笑道,“我们正在细数你的优点哦。刚才听珊珊说,一凡也喜欢这些,或许你们可以交流一下。”
      凌珊珊也在笑着,只是笑得有点勉强,她很快察觉自己的异常,调整了情绪。
      程一凡此刻内心天翻地覆。
      中文系。杂志编辑。对文学和电影有见解。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程一凡记忆中那些与凌夏薇产生精神共鸣的片段,在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惺惺相惜,他们常常交换书籍来看。那些他曾经与凌珊珊分享,得到预期回应的、关于诗歌、关于电影美学、关于叙事结构的讨论,那些他内心深处真正渴望与人交流的思想火花……
      那时,凌珊珊一直拿着手机,简直是对着手机说出她的见解。现在他明白她为什么一直拿着手机了,看来并不是她说的“回复家长咨询”。
      原来,他一直寻找的那个能够理解、能够共鸣的灵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甚至是更早之前,就已经通过那句诗,向他发出了微弱的信号。或者,在更加久远的小学时代。
      可是,为什么凌夏薇偏偏是凌珊珊的堂妹?
      程一凡感觉自己的嘴角僵硬,他努力想对凌珑挤出一个表示认同的微笑,却只觉得脸上的肌肉如同石膏般凝固。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想要借喝茶的动作掩饰内心的震荡,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凌夏薇,她依旧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在刚才通道里的对视中,她那份异乎寻常的平静,是否正是因为,她早已洞悉了这其中的一切关联?
      莫大的荒谬感像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理智。
      上天仿佛一个极具恶作剧天赋的导演,精心编排了所有的伏笔和线索——小学时代的一年相处,图书馆的重遇,诗句的共鸣,地铁站的再现,那一次隔空对视,直至此刻,在家族聚会的餐桌上,将所有真相赤裸裸地摊开在他的面前。却偏偏,给了他一个最残忍、最无法逾越的身份设定。
      他,程一凡,是活泼开朗、深爱着他的凌珊珊的男朋友。
      她,凌夏薇,是凌珊珊的堂妹,是他女朋友的亲眷。
      那本应是一场浪漫宿命相遇的重新开端,此刻却成了一个无法言说、也无法靠近的绝境。那句“一寸相思一寸灰”,仿佛一句恶毒的谶语,提前预示了这场无望情感的结局。
      他之前所有关于“放下”的自我告诫,在此刻看来,是如此的可笑和不堪一击。那不是放下,那只是因未知而暂时的封存。当真相以如此猛烈的方式袭来时,他才明白,那份最初的、源于精神层面的吸引和悸动,从未真正消失。
      可是,他能做什么?他该做什么?
      难道要告诉凌珊珊,我和你堂妹早已相识,我对她更有一种灵魂上的共鸣?难道要不顾一切地去靠近凌夏薇,去追寻那份重来的、却仿佛命中注定的理解?
      不。他不能。
      凌珊珊对他的感情是真诚的,是毫无保留的。她的家人是那样友善地接纳了他。他不能因为自己内心突如其来的、混乱的情感波澜,就去摧毁这一切现实中的稳定和美好。
      那些回忆,那本书,那句诗,那个白色的身影,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再次被深深地、更用力地埋藏起来。甚至,要比之前埋藏得更深,更彻底。
      程一凡放下茶杯,陶瓷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凌夏薇,她已经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窗外的街景上,侧脸线条柔和而安静。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餐桌的距离,隔着热气腾腾的点心,隔着欢声笑语的家人,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由命运亲手划下的鸿沟。
      他微微扯动嘴角,对凌珑露出了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声音有些低哑:“是啊,有机会可以交流一下。”
      这句话说得干巴巴的,毫无灵魂。
      凌珊珊似乎并没有察觉,她开始甜甜地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程一凡却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仿佛真的如同那句诗所预言的那样,在无人可见的深处,悄无声息地,化为了寸寸灰烬。这沉重的玩笑,这残酷的巧合,让他第一次对所谓的“命运”,产生了一种近乎无力的、荒诞的敬畏。
      早茶终于在看似融洽的氛围中结束。凌珊珊挽着程一凡的胳膊,脸上还带着与家人相聚的愉悦红晕,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下午去看一场新上映的电影。叔叔凌志远和婶婶夏舒仪笑着叮嘱他们路上小心,堂姐凌珑也挥手道别。
      凌夏薇安静地站在家人身后,如同一个淡淡的影子。
      凌夏薇手里拿着车钥匙,她准备去取车,程一凡手里也握着车钥匙。
      凌珑说:“一凡,你和夏薇先走吧,我们在门口见,我还想和珊珊聊一会儿。”
      凌珊珊不做声,她脸上还挂笑容。
      这个安排如此自然,却又像命运刻意制造的又一个独处机会,让程一凡的心猛地一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凌夏薇,她也正好抬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又迅速分开。
      “好。”程一凡听到自己干涩地回答。
      程一凡和凌夏薇一前一后地走往电梯。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笼罩其中。电梯门上模糊映出他们的身影,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门缓缓打开,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程一凡侧身,示意凌夏薇先进。她微微颔首,默不做声地走了进去,站在靠里的角落。程一凡紧随其后,站在了她身前半步的位置。
      电梯门合上,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陌生人混杂的气息和轻微的呼吸声。随着电梯下行,轻微的失重感传来,人群不自觉地晃动了一下。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男士后退时,手肘险些撞到凌夏薇。
      程一凡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地抬起手臂,横亘在凌夏薇身前与那个拥挤的人潮之间,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为她隔出了一小方相对安全、不受侵扰的空间。
      他的手臂没有触碰到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只是一个纯粹的保护姿态。然而,这个动作却让他瞬间想起了那个在地铁车厢内,隔着人群看到的画面——那个高大男生站在凌夏薇身边,手似乎环绕着她的腰。
      当时,那股尖锐的刺痛和失落感记忆犹新。可此刻,亲身处于类似的位置,程一凡突然意识到,或许,那只被他解读为亲密占有姿态的手,也如同他此刻抬起的手臂一样,仅仅是在拥挤嘈杂的环境中,一个下意识的、带着保护意味的动作?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当时因嫉妒和失落而蒙尘的认知。如果当时他看到的并非情侣间的亲昵,如果当时他没有被自己的预设和怯懦困住,如果他勇敢地走下地铁,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哪怕只是问一句“你好,我们是不是在曾读过同一间小学?是不是曾经在图书馆遇见过?”
      那么,故事的走向,是否会完全不同?
      或许,他早就能知道是她,凌夏薇。
      或许,他早就能与她回忆过去,探讨那本书,那句诗。
      或许,他们早已因为过去的情谊和重新萌发的那份精神共鸣而走近,不会有他和凌珊珊的感情出现,更不会有此刻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与煎熬。
      所有的遗憾、悔恨与“如果”的假设,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程一凡淹没。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在命运第一次给出明确提示时,他选择了退缩和错误的解读。而如今,当他终于拼凑出全部真相,站在这个与他过去和现在依然灵魂如此契合的人身边时,他们之间却已经隔着一道名为“现实”与“责任”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电梯内的空气仿佛变得更加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程一凡能清晰地闻到凌夏薇身上传来的、极其清淡的、像是书卷墨香混合了某种冷冽植物的气息,与他熟悉的凌珊珊身上甜暖的果香截然不同。
      凌夏薇自始至终没有看他。她的视线固定在不断跳动的红色电梯数字上,表情平静无波,仿佛身边这个正为她隔开人群的男人,与电梯里的任何其他陌生人并无不同。她的冷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将程一凡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冻结在了胸腔里。
      “叮。” 停车场到了。电梯门再次打开,外面等待的人涌了进来。程一凡不得不放下手臂,侧身让开。
      凌夏薇随着人流快步走了出去,脚步没有丝毫停留。程一凡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在昏暗的地下车库里,像一株独自摇曳的、清冷的花。
      走了几步,她似乎意识到他还跟在后面,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他的脸上,那眼神很深,里面似乎藏了千言万语,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然后,她对他极轻、极快地、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
      只是一个代表着“到此为止”的、疏离的示意。
      做完这个动作,她立刻转身,脚步匆匆地走向另一个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一排排停放的车辆之间,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程一凡僵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一股强烈的、想要追上去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叫住她,想问她是否记得那段久远的岁月,那句诗,想告诉她他所有的遗憾和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他的脚步甚至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然而,也仅仅是一步。
      理智勒紧了他的冲动,他猛地停住。
      追上去?然后呢?
      他能说什么?又能承诺什么?
      告诉她自己精神出轨,对女友的堂妹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感?且不说这会对凌夏薇造成怎样的困扰和伤害,单单是凌珊珊——那个全心全意爱着他,刚刚还笑着与他讨论下午电影安排的女孩,他该如何面对?还有刚刚对他表示认可和喜欢的凌家长辈……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这关系的,是三个人的平静,甚至是两个家庭的和谐。
      命运阴差阳错地将再凌夏薇推到他面前,又用最残酷的方式设置了无法破解的困局。他可以不服,可以不认这所谓的“命运作的决定”,他骨子里那份属于工程师的严谨和掌控欲,让他渴望修正这个巨大的“错误”。
      可是,此刻,他不能冲动。
      一时的冲动,或许能宣泄他胸中积郁的苦闷,但随之而来的,将是无法挽回的、对所有人的伤害。那代价,他付不起,凌珊珊和凌夏薇,更付不起。
      他站在原地,深深地、无力地吸了一口地下车库混合着汽油和尘埃的空气,最终,艰难地、几乎是拖着沉重的脚步,转向了与凌夏薇离开的、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命运开的这个玩笑,他除了接受,似乎别无他法。至少,在找到不伤害任何人的解决办法之前,他只能将一切,再次深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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