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歌》林慕言

9、守护

　　茶楼那场看似寻常的家庭聚会带来了不同寻常的改变。
　　自那天以后，凌珊珊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身上那种活泼外向、热衷于安排各种户外活动和朋友聚会的劲儿，悄然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全方位的温柔与体贴。
　　她不再在周末清晨打电话催他去网球馆或跑步，也不再兴致勃勃地规划去某个新发现的网红店打卡或者短途旅行。相反，她开始将所有的空余时间，如同细沙般，毫无保留地倾注在程一凡和他的小世界里。
　　工作日，她常常在下课后，提着从超市采购的新鲜食材，径直来到程一凡的公寓。她会熟练地系上那条她自己带来的、印着小雏菊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切菜的笃笃声，油锅的滋啦声，汤煲的咕嘟声……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音，取代了以往周末的喧嚣，成了程一凡下班回家时最常听到的背景乐。
　　他推开家门，常常能看到凌珊珊在厨房暖光灯下的背影，或者她坐在沙发上，一边等着他，一边在笔记本电脑上备课、批改作业。餐桌上总会摆着热气腾腾的三菜一汤，都是他喜欢的家常口味。
　　“回来啦？洗手吃饭吧。”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眼神里盛满了等待的暖意，没有半分从前那种迫不及待要分享新奇经历的雀跃。
　　周末，她也不再要求他配合她充满活力的日程。而是她主动过来找他，带着她的教案、书本，或者只是一部她声称“想和他一起看”的、节奏舒缓的文艺片。两人就窝在沙发里，各据一方。程一凡可以看他的专业书籍，或者处理一些未完成的工作；凌珊珊则在一旁安静地备课，偶尔起身给他续杯水，或者切一盘水果。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键盘敲击和电影低回配乐的声音。这种宁静，是程一凡曾经在某个独处的周末所怀念的，但如今，当这份宁静是由凌珊珊的牺牲和改变换来时，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喘不过气。
　　他的公寓里，凌珊珊的痕迹越来越多，无处不在。玄关处摆着她的粉色拖鞋，卫生间洗漱台上并排放着她的护肤品和化妆品，沙发上多了几个她喜欢的卡通抱枕，甚至连冰箱里都塞满了她爱喝的酸奶和水果。这个曾经完全属于他的私人空间，正在被另一个人的气息和物品缓慢而坚定地渗透、占据。
　　这一切，本该是感情升温、关系稳定的甜蜜证明。可对程一凡而言，每一处凌珊珊留下的痕迹，都像一根无形的刺，提醒着他内心那份无法言说的秘密和愧疚。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精神世界的某个角落，已经背叛了凌珊珊。那个穿着白衬衫、字迹清秀、眼眸沉静的身影——凌夏薇，如同一个无法驱散的幽灵，盘踞在他思绪的深处。他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过去的岁月，图书馆的那个下午，想起那行诗，想起电梯里她身上淡淡的冷香，想起她决绝离开的背影。这种不受控的思念，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小偷，窃取着凌珊珊毫无保留的付出，却无法回报以同等纯粹的情感。
　　凌珊珊越是温柔，越是体贴，越是努力地融入他的生活节奏，他内心的负罪感就越是深重。她像一个洞察了一切却选择沉默的守护者，用她的温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地包裹其中，让他所有关于真相和坦白的念头，都显得如此残忍和不仁。
　　他无法想象，如果告诉凌珊珊，他可能对她的堂妹怀有某种难以界定的、深刻的精神共鸣和情感涟漪，会对她造成怎样的伤害。那个笑容灿烂、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女孩，会如何崩溃？他不能，也舍不得。
　　而凌珊珊，她也像是默契地遵守着某种无声的协议。她细致入微地照顾着他的生活，关心他的工作，与他分享学校的趣事，甚至开始尝试看他推荐的、那些她以前觉得沉闷的动漫电影。但是，有一个名字，她绝口不提。
　　凌夏薇。
　　仿佛这个名字从未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仿佛茶楼那次相遇只是幻觉。无论是家族聚会，还是日常闲聊，但凡可能涉及到凌夏薇的话题，她都会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绕开。有一次，程一凡无意中提起那本登载凌夏薇所编稿件的杂志，凌珊珊只是微微顿了一下，随即笑着岔开话题，问他晚上想不想吃红烧排骨。
　　她这种刻意的回避，让程一凡更加确信，她并非毫无察觉。或许，女人天生的直觉，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天在茶楼，他与凌夏薇之间那种不同寻常的、暗流涌动的气氛。又或许，她只是单纯地感觉到，这个名字会让他失神，会打破他们之间努力维持的平静。
　　无论是哪种原因，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两个人，都在心照不宣地、用尽全身力气，维系着脚下这段看似牢固、实则已然出现细微裂痕的感情。
　　程一凡努力扮演着一个称职的男朋友。他按时回家，品尝凌珊珊做的每一道菜并真诚夸赞，周末陪她在家看电影，在她备课疲惫时为她按摩肩膀。他收敛起所有因凌夏薇而起的恍惚和情绪波动，将那个秘密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
　　凌珊珊则用她无限的温柔和包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们之间的平静表象。她不再要求他走进她喧闹的朋友圈和户外世界，而是选择走进他安静甚至有些乏味的生活节奏，试图用这种陪伴来填补可能存在的、她无法理解的情感空隙。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充满张力的情况下缓缓流逝。公寓里充满了饭菜的香气和温暖的灯光，两人相敬如宾，甚至比以往更加亲密。但这种亲密，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脆弱感，像一层精美的琉璃，美丽，却经不起任何细微的碰撞。
　　有时，看着身边凌珊珊温柔的笑容，程一凡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他不知道这场无声的、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内心挣扎将持续到何时，也不知道他们这样努力维系的平静，最终将走向何方。他只知道，此刻，他无法放手，也无法前行，只能被困在这由温柔、愧疚和无法言说的秘密共同编织的牢笼里，反复煎熬。
　　最近，邻市的分公司遇到了一个颇为棘手的技术难题，涉及到一批新车型的传感器标定数据异常。作为部门的技术骨干，程一凡被临时指派，前往提供支持，出差两天，时间紧凑，任务不轻。他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告诉凌珊珊行程，凌珊珊在电话那头细细叮嘱他注意休息，按时吃饭，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
　　抵达邻市，已是傍晚。分公司派人接了他，直接送到合作酒店入住。这是一家高级酒店，装修风格现代气派，大厅里来往的多是拖着行李箱、神色匆匆的商务人士。办理完入住，程一凡拿着房卡，走向电梯，身心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和对明日工作的思量。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瞬间，一个身影快步走了进来，带起一阵微弱的、带着凉意的风。
　　程一凡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触及那张清秀沉静的脸庞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在原地。
　　凌夏薇。
　　她今天穿标志性的白衬衫，搭配着灰色西裤，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更加增添了几分书卷气。她也看到了他，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与他如出一辙的、毫不掩饰的惊讶。
　　电梯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楼层数字在无声地跳动。
　　“你好。”最终，是凌夏薇先开了口，声音依旧清淡，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好。”程一凡找回自己的声音，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杂志社和这家酒店有合作，我来实地体验，写宣传稿。”她解释道，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的工作任务。
　　“我来出差，分公司有点技术问题。”程一凡也下意识地报备了自己的行程。
　　“嗯。”凌夏薇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转向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
　　尴尬再次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微妙而紧张的电流。程一凡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安静的电梯里格外清晰。
　　“叮——” 电梯到达了他所在的楼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出去。令他意外的是，凌夏薇也跟着走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上，脚步声被完全吸收。程一凡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感觉到凌夏薇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终于，他在自己的房门前停下，拿出房卡。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凌夏薇，经过他身边，在他隔壁那间房的门前，也停了下来。
　　房间，隔着一面墙。
　　这个认知让程一凡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凌夏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拿着房卡的手顿了顿，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难辨。
　　“那个，”程一凡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勇气，“时间还早，要不要，去楼下的咖啡厅坐坐？”
　　问出这句话，他内心忐忑，甚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这太唐突了，尤其是在他们之间存在着那样复杂难言的关系背景下。
　　凌夏薇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就在程一凡以为她会摇头离开时，她却轻轻点了点头：“好。”
　　酒店的咖啡厅环境雅致，这个时间点客人不多，柔和的灯光和低回的轻音乐营造出适合交谈的氛围。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各自点了一杯拿铁。
　　最初的沉默依旧存在，但或许是因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身边没有那些无形的关系网束缚，也或许是这次意外的相遇本身就像打破了某种禁忌，两人之间的隔膜，开始缓慢地淡化。
　　话题是从他们共同入住这家酒店的感受开始的，很安全。然后，不知怎的，就滑向了过去。
　　程一凡问她：“当年怎么转学了呢？”
　　她淡淡地说：“家长的安排。”似乎不欲提起当年，准备将那些过去，全部抹掉。
　　程一凡沉默，然后，提到了一本书。他没有直接问那句诗，只是谈论着那位诗人的风格，谈论着诗歌语言的凝练与意境的深远。
　　凌夏薇听着，眼神渐渐有了光彩。她开始表达自己的看法，声音不高，条理清晰，见解独到。她谈到语言的可能性，谈到文字背后所承载的情感重量，谈到她在编辑工作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稿件和作者。
　　程一凡专注地听着，内心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共鸣。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交流，那种思想碰撞产生的火花，那种无需多言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过去，他们曾经有过这种时刻，只是当年他们年纪尚小，并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他发现现在的凌夏薇不仅对文学有深厚的积淀，对电影、音乐甚至社会现象，都有着自己独立而深刻的思考。
　　他们也聊到了工作。程一凡谈起他遇到的车辆技术问题，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解释着传感器标定的原理和难点。凌夏薇听得很认真，偶尔提出一些问题，虽然涉及专业领域她并不精通，但那种试图理解和倾听的态度，让程一凡感到被尊重和被看见。
　　时间在投机的交谈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咖啡厅里的客人也逐渐稀少。他们是两个隔绝已久的知己，迫不及待地分享着彼此精神世界里的风景。
　　直到凌夏薇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时间已近午夜。她像是突然从一场沉浸的梦中惊醒，脸上的神采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愧疚。
　　“很晚了，”她匆匆站起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离，“我该回去了，明天还有工作。”
　　程一凡满腔的话语被堵在喉咙里，他看着她又变回那个冷静自持的凌夏薇，心中涌起极大的失落。但他没有理由挽留，只能也跟着站起来：“好。”
　　回到房间所在的楼层，站在各自房门前，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僵硬。
　　“晚安。”凌夏薇低声说了一句，迅速刷卡进了房间，关上了门，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程一凡站在走廊上，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五味杂陈。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晚，他并没有因为这次意外相遇和复杂的心绪而失眠。相反，躺在酒店的床上，回想晚上与凌夏薇的交谈，那种灵魂得到滋养和共鸣的愉悦感，竟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与满足，很快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程一凡因为生物钟准时醒来。他洗漱完毕，收拾好资料，准备去分公司。
　　当他走出房门时，几乎是同一时间，凌夏薇也走了出来。她穿着一套偏职业的套装，脸上带着晨起的清新。
　　四目相对，两人都再次愣了一下。
　　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意外、尴尬和一丝若有若无欣喜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几乎是同时，他们的嘴角都不自觉地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浅浅的微笑。
　　“早。”
　　“早。”
　　“去吃早餐吗？”程一凡鼓起勇气邀请。
　　“好。”凌夏薇这次没有太多犹豫。
　　酒店的早餐自助餐厅里，阳光洒了进来，充满了朝气。他们选了个安静的位置，取好食物。早餐时的交谈，延续了昨晚的投契，甚至更加自然。他们聊起了各自学生时代的趣事，聊起了对未来的模糊规划。
　　程一凡看着坐在对面的凌夏薇，阳光在她脸上跳跃，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柔和而生动。他感觉时间流逝得飞快，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珍贵。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想问她是否记得那一年他们一起看过的书，是否记得那本他遗落在图书馆的书，想告诉她他那段时间的寻找和遗憾，想……
　　“抱歉，”凌夏薇看了一眼手机，再次露出了略带歉意的神情，“我约了酒店的人谈事情，时间快到了，得先走了。”
　　程一凡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站起身的凌夏薇，那股强烈的、想要抓住这次意外机会的冲动，让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能不能留下你的联系方式？
　　就在他嘴唇微动，尚未发出声音的那个瞬间，凌夏薇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意图。她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理解，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与他相同的挣扎，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坚定的拒绝。
　　“再见。”她清晰地说了这两个字，然后，没有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餐厅，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
　　程一凡独自坐在餐桌前，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和桌上她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早餐，心中充满了浓浓的失落和一种被看穿心思的狼狈。
　　她连问询的机会，都没有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