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歌》林慕言

7、相识

　　周末的茶楼里，人声鼎沸，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推着点心车的阿姨熟练地穿梭在拥挤的餐桌之间，在每一张桌上放下客人点好的点心。
　　程一凡和凌珊珊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柔和地洒在铺着白色桌布的圆桌上。
　　凌珊珊正兴致勃勃地研究着菜单，纤细的手指划过一道道精美的茶点图片，不时抬头征询程一凡的意见：“流沙包一定要点的，他家的招牌。嗯，豉汁蒸排骨你吃吗？还有这个红米肠，外面脆里面嫩，超好吃！”
　　程一凡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充盈着一种平淡而真实的幸福感。他喜欢看她对生活充满热情的模样，无论是打网球时的挥汗如雨，还是此刻面对美食的认真专注。他微笑着点头：“都好，你决定就行，我不挑食。”
　　就在凌珊珊招手准备叫服务员下单时，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珊珊？这么巧！”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三个人——一对气质儒雅、衣着得体的中年夫妇，以及一位看起来比凌珊珊年长几岁、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女子。
　　“叔叔！婶婶！珑姐！”凌珊珊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你们也来喝早茶啊？太巧了！”
　　程一凡也连忙跟着站起来，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凌珊珊热情地拉着程一凡，向家人介绍：“这是程一凡，我男朋友。” 然后她又转向程一凡，一一介绍，“一凡，这是我叔叔、婶婶，堂姐。”
　　“叔叔好，婶婶好，堂姐好。”程一凡微微躬身，态度不卑不亢，语气沉稳。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POLO衫和卡其色休闲裤，干净清爽，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好。
　　凌志远打量着程一凡，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审视，随即笑着点头：“你好，常听珊珊提起你，果然一表人才。”
　　夏舒仪也笑容亲切：“是啊，珊珊这孩子，总算舍得你带出来给我们见见了。”
　　凌珑则笑着打趣道：“可不是嘛，藏着掖着好久咯。今天总算碰上了。”
　　凌珊珊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跺了跺脚：“哎呀，你们别吓到他。”她看了看他们三人，问道：“就你们三个人吗？”
　　凌珑解释道：“妈妈忘记带手机了，妹妹去车里帮她拿一下，很快就回来。” 她说着，目光自然地落在程一凡身上，“既然这么巧，要不我们拼桌吧？正好我们也刚来，还没点单。”
　　凌珊珊看向程一凡，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程一凡微笑着点头：“当然好，叔叔婶婶，堂姐，这边请。”他主动帮着挪动椅子，安排座位，举止得体大方。
　　大家重新落座，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凌珊珊的叔叔婶婶都是知识分子，叔叔在中学任教，婶婶是企业的管理层，言谈举止间透着修养和温和。他们询问了程一凡的工作、家庭情况，问题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冒犯，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
　　程一凡回答得诚恳而清晰，既不过分谦虚，也不夸夸其谈。他谈到自己在车企做品质管理的工作性质，谈到对未来的规划，语气平和，逻辑清晰。他能感觉到凌志远目光中的审视渐渐变成了欣赏，夏舒仪也频频点头。
　　凌珊珊在一旁，看着程一凡从容应对的样子，眼里满是骄傲和甜蜜。她偶尔插几句话，活跃气氛，或者贴心地给程一凡的茶杯里添水。
　　程一凡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凡这孩子不错，踏实，稳重。”凌志远低声对身边的夏舒仪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旁边的凌珊珊听到。凌珊珊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了。
　　点心陆续上桌，精致的蒸笼和小碟摆满了桌子。大家一边享用美食，一边闲聊。从茶楼点心的特色聊到最近的天气，又从凌珑的工作聊到凌珊珊学校里的趣事。程一凡虽然话不多，但每次接话都恰到好处，偶尔还能幽默一下，引得大家发笑。他细心地注意到凌珊珊喜欢吃虾饺，便不动声色地将新上的一笼虾饺转到她面前。
　　凌珑见到，微笑着看了凌珊珊一眼，凌珊珊有点不好意思，连忙给堂姐夹了一个，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
　　餐桌上气氛融洽，其乐融融。程一凡第一次见凌珊珊的亲人，原本心里还有些许紧张，但此刻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他能感觉到凌珊珊家人对他的接纳和喜欢，这让他对这段感情更多了一份安心和笃定。
　　茶过几巡，程一凡起身示意要去一下洗手间。他穿过略显拥挤的餐桌通道，走向位于茶楼深处的洗手间。他在洗手台前用温水仔细清洗着手，清凉的水流冲刷着指尖，带来一丝清爽。他看着镜子里自己平静的眉眼，心情是这段时间以来少有的松弛和愉悦。
　　他没有想过那么快就会遇到凌珊珊的亲人，叔叔婶婶算是很亲的亲人了，他们这么好相处，凌珊珊的父母应该也差不多。他有点放心了。
　　就在他擦干手，转身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呼吸也在那一瞬间停止。
　　通道的另一端，一个身影正缓缓走来。
　　那是一个穿着简单白色Ｔ恤和淡蓝色休闲裤的女孩，Ｔ恤束在休闲裤里，显得十分精神。她的头发随意散开，有种随意飘逸的清新气质。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手机，正微微低头看着地面，神情有些专注，又带着点惯常的疏离感。
　　阳光从通道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是她。
　　那个他在图书馆外因为似曾相识而惊鸿一瞥，此后便念念不忘，甚至在地铁站台追寻过的，在图书馆两座建筑之间隔空对望过的，穿着白色衬衫的女孩。那个在他决定珍惜凌珊珊后，被理智地、刻意地压入记忆深处的身影。
　　程一凡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让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周围所有的嘈杂人声、杯盘碰撞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那个越来越近的、白色的身影。
　　她给他的感觉，是如此熟悉。
　　他看到她抬起头，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通道，然后，落在了他的脸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陌生，只有一种极淡的、了然的平静，仿佛他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中。
　　然后，他看到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了他来的方向——他们那一桌的位置。她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一个荒谬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程一凡的脑海——
　　她认识他。她是朝着他们那一桌去的。
　　难道她就是凌珊珊那个去车里拿手机的堂妹？
　　这个认知带着极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被无形线索牵引的木偶。
　　他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果然在他们那一桌旁边停了下来。
　　餐桌上正在说笑的凌珊珊看到了她，立刻笑着招手：“夏薇，这边！手机拿来了吗？”
　　凌珑也转过头：“快坐下，给你点了你最爱吃的椰汁桂花糕。”
　　夏舒仪慈爱地看着小女儿：“辛苦我们夏薇跑一趟了。”
　　凌夏薇将手机递给母亲，她坐到了妈妈和姐姐中间，刚好是他的对面。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刹那，微微地笑了一下，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个礼貌又矜持的笑容。
　　凌珊珊热情地拉过程一凡，对着凌夏薇介绍道：“夏薇，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男朋友，程一凡。” 她又对程一凡说，“一凡，这是我堂妹，凌夏薇。”
　　程一凡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他努力维持着面部肌肉的平静，甚至试图挤出一个符合当下情景的微笑。他看着凌夏薇，她也正看着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凌夏薇率先微微弯起嘴角，又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礼貌的，甚至可以说是疏离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程一凡也几乎是同时，做出了同样的反应——微微颔首，唇角扯出一个弧度，一个无声的、客套的回应。
　　他们没有说话。
　　一个字都没有。
　　仿佛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而普通的“姐姐的男朋友”和“妹妹”。
　　“夏薇性格比较安静，不太爱说话。”凌珊珊在一旁解释道，语气自然，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没关系。”程一凡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还算平稳。他拉开椅子坐下，感觉动作有些僵硬。
　　凌夏薇安静地拿起茶杯，小口啜饮着，目光低垂，落在面前的骨碟上，不再看程一凡一眼。
　　餐桌上的话题继续，凌珊珊和家人聊着家常，气氛似乎恢复了之前的融洽。但程一凡却再也无法真正融入进去。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能清晰地捕捉到对面那个安静存在的每一次细微动作——她夹点心时纤细的手指，她低头时脖颈弯出的柔和曲线，她偶尔回应家人问题时轻柔的嗓音……
　　他的内心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真的是她。凌夏薇。
　　那个让他魂牵梦萦过的旧同桌，那个在图书馆外让他心动的女孩，那个他以为早已放下、只存于记忆中的幻影，竟然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而且，是以凌珊珊堂妹的身份！
　　她看到他们在一起并不惊讶。她刚才的眼神明确地告诉了他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他的存在，知道他是凌珊珊的男朋友。当然，也认出了他是她的旧同桌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图书馆那次之后？还是更早？她是否也曾在某个时刻，注意到过他的注视？那个地铁站台的相遇，她是否也曾看到过他？在图书馆隔空对望时，她为什么会有那样失落和无奈的眼神？
　　无数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翻滚、碰撞，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他偷偷地、迅速地瞥了凌夏薇一眼。她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独自生长在幽谷中的百合，与周围的热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她的侧脸在茶楼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和真实。
　　这一刻，程一凡忽然意识到，他之前所谓的“放下”，或许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强行压抑。当这个真实的、鲜活的、与他有过精神联结和共同回忆的人，以这样一种具有强烈冲击力的方式再次出现时，那种曾经有过的悸动和复杂情绪，如同被封印的火山，隐隐有了复苏的迹象。
　　可惜，现实是冰冷的。她是凌珊珊的堂妹。而凌珊珊，是他的女朋友，是那个带给他温暖和快乐的、真实地爱着他的女孩。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些。他必须冷静，必须克制。无论内心如何波澜起伏，表面上，一切都必须维持原状。
　　这顿早茶在一种程一凡觉得无比漫长而又诡异的氛围中继续着。他努力扮演着“凌珊珊男友”的角色，回应着长辈的问话，配合着凌珊珊的谈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思，有一大半已经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对面那个安静的身影。
　　尘封的记忆逐渐清晰。
　　当年他们谈天说地她仔细凝视他的样子，她笑容扬起的弧度，她充满快乐的声音……
　　然后，就是广场上，木棉树下，她看着一树花开露出的淡淡笑容。
　　当年，在校园中那棵盛开的宫粉羊蹄甲树下，她也露出过同样的笑容。原来，有些记忆他未曾忘却，当他触及过去的那个开关，它就清晰的出现。
　　还有，那个令他辗转反侧、无法理解的失落与无奈的眼神。
　　凌夏薇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和疏离。除了必要的回应，她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程一凡第二眼。
　　仿佛他们之间，从未认识过。
　　仿佛他，程一凡，真的就只是她堂姐一个普通的、初次见面的男朋友。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