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歌》林慕言

5、放下

　　与凌珊珊确立关系后，程一凡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鲜明而活泼的色彩，以往那种按部就班的灰调节奏被彻底打破。凌珊珊就像一颗跃动的小太阳，精力充沛，对世界充满好奇，迫不及待地要拉着他体验一切她认为有趣的事物。
　　她的爱好广泛，尤其偏爱户外运动。某个周六的清晨，程一凡还在与周末的懒觉缠绵，凌珊珊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清脆得像沾了露水的青草：“一凡，起床啦！天气这么好，我们去社区球场打网球吧？我新买的球拍还没开光呢！”
　　程一凡对着天花板眨了眨眼，努力驱散睡意。他平时的运动仅限于公司健身房规律的器械训练和偶尔的慢跑，网球对他来说是个相对陌生的领域。但听着电话那头雀跃的声音，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我半小时后到。”
　　球场上，凌珊珊穿着专业的网球裙，动作矫健，步伐灵活，挥拍带着一股狠劲，完全不像个新手。反观程一凡，则显得有些笨笨的，经常判断失误球的落点，跑动也跟不上节奏。
　　“没关系，慢慢来！”凌珊珊小跑着捡起球，额角挂着晶莹的汗珠，笑容却无比灿烂，“你发力很准，就是预判要加强哦！多打几次就好了！”
　　看着她充满活力的样子，程一凡那点因为不擅长而产生的微小沮丧也烟消云散了。他开始认真观察她的动作，学习步伐移动，虽然依旧输多赢少，但过程中充满了凌珊珊毫不吝啬的鼓励和欢声笑语。
　　除了网球，晨跑也成了他们偶尔的固定项目。凌珊珊会规划好环湖或者公园的路线，在晨曦微露中，伴着鸟鸣和逐渐苏醒的城市气息并肩奔跑。
　　程一凡习惯了一个人按照固定配速奔跑，现在身边多了一个时而加速冲到他前面，时而慢下来指着路边一朵花让他看的同伴，一种全新的、共享的节奏感慢慢融入他的生命。
　　他们的时间似乎总是很充裕。几乎每个周末，凌珊珊都能找到新的去处：新开的艺术展览、藏在老街深处的咖啡馆、需要驱车两小时才能到达的郊野公园、甚至只是去超市采购食材然后回她或他的公寓一起做一顿丰盛的大餐。
　　程一凡发现自己自然而然地配合着她的日程。他原本周末会用来整理房间、看一些专业书籍或者独自去看场电影，现在这些私人时间大多被两人世界的活动填满。他偶尔会在周五晚上看着凌一珊发来的、排得满满的周末计划，心里闪过一丝“是不是太满了”的念头，但当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他“好不好”时，那点犹豫便立刻溃不成军。
　　“好。”他总是这样回答。看到她脸上绽开计划得逞的满意笑容，他觉得任何调整都是值得的。
　　有时候，他们的二人世界会扩展成小型的集体活动。凌珊珊有几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通常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或夫妻。于是，周末的短途旅行、烧烤野餐或者简单的聚餐，常常变成了两三对情侣的结伴而行。
　　第一次参加这种集体活动前，程一凡有些微的紧张。他性格偏内敛，不太擅长在陌生人面前迅速热络起来。凌珊珊挽着他的胳膊，一一给他介绍：“这是小悠和我大学同学阿杰，这是敏敏和她老公浩哥……”
　　她的朋友们都很友善，带着都市年轻人特有的开朗和直接。大家聊天的话题从工作吐槽到八卦新闻，从工作到旅游攻略，天马行空。程一凡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倾听者，偶尔被问到才发表几句看法。他看着凌珊珊在朋友中间谈笑风生，神态放松而愉悦，与和他单独相处时的温柔羞涩不同，展现出另一种活泼泼的社交魅力。
　　“你女朋友真可爱，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老提起你。”小悠趁着凌珊珊去拿饮料的空档，笑着对程一凡说。
　　程一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却泛起一丝甜意。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进她的生活圈，被她郑重地介绍给重要的人。这种被认可、被接纳的感觉很好，尽管他需要一点点时间去适应这种略显喧闹的集体氛围。
　　几次下来，程一凡也渐渐放松了些，能和浩哥聊聊车，和阿杰聊聊最近的球赛。但他内心深处，依然更享受和凌珊珊独处的时光。集体活动中的他，更像一个配合的参与者，而非真正沉浸其中的享受者。不过，看到凌珊珊在朋友中间那么开心，他心底那一点点因为打破习惯而产生的不适应，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她的笑容，是他所有妥协和调整的最佳回报。
　　只是，随着相处日深，程一凡也隐约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一些细微变化。最初吸引他的，是那份关于电影，尤其是动漫电影的惊人共鸣。可现在，凌珊珊似乎很少再主动提起那些了。
　　有一次，程一凡兴奋地跟她分享附近一家电影院要举办宫崎峻导演的回顾展，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魔女宅急便》。
　　凌珊珊正低头刷着手机上的购物APP，闻言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茫然：“《魔女宅急便》？这也是宫崎骏的作品？”她顿了顿，把手机屏幕转向他，上面是一款新款的手提包，“你看这个颜色好不好看？我觉得配我那条米色的裙子应该不错。”
　　程一凡愣了一下，把关于《魔女宅急便》的话题咽了回去，本来他还想跟她谈一谈这部动漫电影的主题曲。他凑过去看了看手机屏幕：“嗯，挺好看的。”
　　还有一次，程一凡试图重提宫崎骏，说起吉卜力工作室新发布的周边产品。凌珊珊的反应却很平淡：“哦，是嘛。我现在比较少看动漫了，感觉有点幼稚？”她随即兴致勃勃地翻出手机相册里存的几张剧照，“你看这部《穿普拉达的女王》，安妮??海瑟薇的穿搭太经典了！还有那部《沼泽深处的女孩》，画面美得像油画，剧情也很揪心……”
　　程一凡看着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欧美时尚圈的光鲜亮丽和悬疑爱情片的剧情转折，默默地将自己原本想讨论的、关于《幽灵公主》中自然与人类对立主题的思考，压回了心底。
　　他意识到，凌珊珊的兴趣焦点，似乎已经从文学和动漫电影，转向了时尚、化妆品和更具大众娱乐性质的国外电影。那些曾经让他们一拍即合的深度话题，如今很难再引发她热烈的回应。
　　这让他偶尔会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像湖面上一闪而过的涟漪，很快又平复。他告诉自己，这很正常，恋爱的激情期过后，总会呈现出更真实、更日常的一面。人各有爱好，不可能完全一致。或许最初那份高度相似的惊喜，本身就带有某种认知上的偏差或者热恋期的滤镜。
　　他现在看到的，是一个更立体、更真实的凌珊珊——她活泼、开朗、热爱生活，有点小任性，喜欢时尚和热闹，偶尔会忽略他的某些精神需求。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她，喜欢和她在一起时那种充满烟火气的快乐。
　　只是，在某个加完班独自回家的深夜，或者当凌珊珊和她的朋友们聊着他不熟悉的美妆品牌和综艺节目时，程一凡会偶尔感到一丝微妙的抽离。仿佛他的一部分自我，那个对严肃文学和动漫电影有着独特偏好的自我，被暂时搁置了，小心翼翼地收拢起来，以适应这段关系明快而外向的节奏。
　　他调整着自己的节奏，努力融入她的生活，学习辨认口红色号，记住她喜欢的明星，陪她看她喜欢的爆米花电影。他告诉自己，爱本身就包含着理解、接纳和调整。只要她是开心的，只要他们是在一起的，那么，他那些被打破的规律和暂时搁置的爱好，都找到了新的、更有意义的价值。
　　日子就这样如水般流过，充满了网球拍挥舞的风声、跑步时的喘息与欢笑、朋友聚会的喧闹、以及两人独处时的温馨。程一凡在这段迅速升温的感情里，体验着前所未有的甜蜜与充实，也品尝着成长与适应过程中必然伴随的、那一丝淡淡的、复杂的滋味。
　　这个周末，凌珊珊的学校临时组织教师培训，为期一天。前一天晚上，她在电话里语气带着歉意：“对不起啊一凡，本来约好去看那部新上的科幻片的，现在只能给你放一天假啦。”
　　程一凡握着手机，靠在公寓的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电话那头凌珊珊的声音依旧清脆活泼，还能听到她翻动纸张和与其他老师打招呼的细碎声响。他几乎是立刻回应道：“没事，工作重要。你安心培训，我们晚上再联系。”
　　挂断电话，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程一凡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种奇异的、久违的松弛感，像深水里的气泡，悄无声息地浮上心头。他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和凌珊珊确定关系以来，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未被预先安排的周末。
　　起初，他有些无所适从。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想看看凌珊珊有没有发来新的消息或者安排建议，屏幕却安安静静。他环顾四周，公寓因为近期频繁的外出而显得有些凌乱，积累的脏衣服，蒙尘的书架，都需要整理。
　　他花了一个上午打扫卫生，将衣服分类清洗晾晒，把散落在各处的书一一归位。做完这些，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线。一种宁静的、只属于自己的秩序感重新回归。
　　然后，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去图书馆吧。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微微怔住。图书馆，那个曾经是他精神栖息地的地方，已经多久没去了？自从和凌珊珊在一起，他的周末被网球、跑步、朋友聚会、探索新店填满，充实、热闹，却也鲜少有这样一个完全静谧的、向内探索的时刻。
　　他换了件舒适的T恤和休闲裤，没有开车，像过去无数个周末一样，坐地铁，然后步行走向那个熟悉的、有着独特外观的建筑。
　　进入图书馆，那股混合着清新纸张和空调冷气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一瞬间，程一凡觉得整个人像被浸入了一池清凉安谧的湖水，连日的喧嚣和忙碌带来的细微疲惫，都被温柔地洗涤、抚平。耳边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偶尔极轻的脚步声。这里的时间流速，仿佛与外界的车水马龙截然不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肩膀都松弛了下来。这种由内而外的轻松感，让他意识到，或许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在隐隐渴望着这样一个独处的、回归精神原点的间隙。
　　他习惯性地走向常去的那个靠窗、有绿植遮挡的安静角落。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阅览区，看到某个穿着白色衬衫的读者背影时，他的心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一动，不自觉地抬起头，视线在那背影上停留片刻。
　　几次之后，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好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惭愧。已经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心里却还会因为一个相似的背影而产生条件反射般的悸动。他清楚地知道，那抹惊鸿一瞥的白色身影，那个在图书馆外广场上与他错位相望的陌生女孩，早已成为过去式的一个符号。他对凌珊珊的感情是真实而确定的，他享受着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他甚至理智地设想，即使今天，就在这图书馆里，真的与那个女孩迎面遇上，他们之间，最多也只会是礼貌地点头，或者就某本共同感兴趣的书聊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那份因视觉冲击而产生的短暂迷恋，早已被时间和他与凌珊珊之间真实构建的情感所消解、替代。
　　他真正放下的，或许并不仅仅是那个不知名的女孩。
　　他走到文学区的书架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停留在那本他曾无数次抽阅的书上。他将其取下，翻到记忆中的那一页。
　　“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想起家中的那本书，那本书里夹着的纸条。字迹清晰，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现在，即使是凝视着那行字，他心中一片澄明，再无波澜。他曾将这行诗视为某种精神上的知音密码，甚至将其与那个白色身影模糊地重叠。
　　现在，他无比清晰地知道，凌珊珊不是写下这句诗的人。
　　他见过凌珊珊的字。她给他写过的便签；她备课用的教案本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和中文注释；甚至他们一起在餐厅等位时，她在纸巾上随手画下的可爱简笔画……凌珊珊的字迹是圆润的、略带俏皮的，带着她性格里的活泼与直接，与眼前这行诗的沉郁、内敛、带着书卷气的笔迹，完全不同。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灵魂印记。
　　程一凡轻轻合上书本，将它稳妥地放回原处。他不再需要从一句诗、一个模糊的身影中去寻找精神的共鸣和情感的投射了。他已经拥有了一份真实、温热、触手可及的爱情。
　　凌珊珊或许不懂他内心深处对某些文字的偏爱，或许不再热衷与他讨论动漫电影的哲学思辨，但她会记得他喜欢吃的菜，会在他疲惫时给他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会用她特有的方式，活泼泼地、充满烟火气地爱着他。
　　这就够了。
　　程一凡转身，走向社科区，他想找几本关于车辆工程最新发展的专业书籍来看看。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影子。
　　图书馆依旧静谧，时光在这里仿佛缓慢流淌。他穿行在书架之间，心情是许久未有的平和与充实。他既享受着此刻独处的自由与宁静，也期待着晚上听到凌珊珊培训结束后，带着雀跃语气分享她一天的经历。
　　那个写诗的陌生人，和那段无疾而终的短暂心动，都如同书页间一枚干枯的旧书签，被妥善地安放在了时光的深处。而他的现在和未来，已经与一个字迹圆润、笑容灿烂的女孩，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