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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火是会说话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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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身体里的汽油被点燃的那一刻,发出的不是尖叫,而是一种低沉的、类似叹息的轰鸣。那声音很短促,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闷闷地炸开,然后才是皮肉烧焦的噼啪声,骨骼收缩的咯咯声,以及——如果有耳朵能在那地狱般的高温中保持听觉——灵魂被瞬间气化的嘶鸣。
他冲向舞台的动作其实很笨拙。五十二岁的身体,刚丢了一个肾,营养不良,长期佝偻着背捡垃圾,腰椎早就坏了。他跑起来的姿势像一只被踢断了腿的老狗,左摇右晃,但他手里的汽油桶举得很稳,稳得可怕。桶里的液体随着他的奔跑泼洒出来,在红地毯上留下一道蜿蜒的、刺鼻的痕迹,像一条通向祭坛的血路。
保安们在最初的震惊后终于反应过来。两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冲上去,试图拦住他。但老金没有停。他用空着的那只手——那只手枯瘦得像鸡爪,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净的污垢——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那是市面上最便宜的一次性打火机,一块钱一个,透明塑料壳,里面还剩小半截黄色液体。老金用拇指摩挲着滚轮,动作很轻,像在抚摸女儿的脸。
然后他按了下去。火苗窜出来的时候,其实很小,黄蓝色的,在会堂辉煌的水晶灯下显得微不足道。但下一秒,当那火苗触碰到他胸前浸透汽油的衣服时,一切都变了。
火焰不是“蔓延”开的,是“炸”开的。像有人在他体内引爆了一颗小型的太阳。橙红色的光瞬间吞噬了他整个人,将他变成一个行走的火炬,一个活生生的、挣扎的、惨叫的殉道者。
他还在往前走。着着火,往前走了三步——从舞台边缘到赵承德站立的位置,正好三步。每一步都在红地毯上留下一个燃烧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都在冒烟,发出蛋白质烧焦的恶臭。
赵承德当时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右手举着拍卖槌,左手托着那张巨大的支票模型,脸上凝固着慈善家特有的、悲天悯人的微笑。火光映在他脸上时,那笑容还没来得及褪去,就僵在了那里,变成了一种极其怪异的、介于微笑和惊恐之间的表情。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倒映着那团越来越近的火。
老金终于停住了。不是因为他想停,而是因为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了。他跪了下去,面朝赵承德,火焰包裹着他,像一件用光编织的寿衣。他的嘴巴张得很大,但已经发不出声音——高温烧毁了他的声带。只能看见他的喉咙在剧烈地蠕动,像有什么话要冲出来,但最终只喷出一股黑烟。
然后他倒了下去。侧躺着,蜷缩着,像一个在母体内的婴儿。火焰继续燃烧,发出呼呼的风声。
大厅里面惊叫连连,女人的尖叫声像刀子一样划破空气。男人们的惊呼、咒骂、椅子翻倒的声音、玻璃碎裂的声音、慌乱的脚步声——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混乱的交响。有人往外冲,有人往舞台方向挤,或许出于好奇?或许出于愚蠢,有人瘫软在座位上动弹不得。摄像机还在运转,镜头忠实地记录着一切:燃烧的尸体,呆若木鸡的赵承德,疯狂逃窜的人群,以及——最重要的——舞台上那个巨大的、写着“远大集团捐赠5000万元”的支票模型。火焰的热浪让模型表面开始起泡、变形,数字“5000万”慢慢融化,滴下来,像金色的眼泪。
直播信号在三十秒后被切断。但三十秒,够了。
在这个时代,三十秒足够一段视频被录屏、被转发、被上传到社交媒体,被加上各种耸人听闻的标签,然后像病毒一样裂变式传播。三十秒,足够一个“慈善晚宴”变成一场“直播自杀”,足够一个“慈善家”变成“被诅咒的资本家”,足够一个企业的股价在第二天开盘时断崖式下跌。
火在五分钟后被扑灭。酒店自带的消防系统启动,天花板上的喷淋头洒下水,浇在舞台上,浇在老金焦黑的尸体上,浇在赵承德昂贵的西装上。水混着灰烬,流下来,在红地毯上汇成一条条污浊的溪流。
赵承德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冷水浇透全身。他的眼睛仍然盯着那具尸体——现在只是一团蜷缩的、冒着青烟的黑色物体,勉强能看出人形。他的拍卖槌还握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涛是第一个冲上舞台的人。他推开几个吓傻了的保安,冲到赵承德身边,低声快速地说:“赵董,我们先离开这里。车已经在后门等着了。”
赵承德缓缓转过头,看着林涛。他的眼神是空的,像两个被挖掉了内容的窟窿。
“他刚才……”赵承德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刚才叫我什么?”
林涛一愣:“什么?”
“他冲过来的时候,喊了一句话。”赵承德说,语速很慢,像梦游的人在复述梦境,“他说……‘赵承德,纺织厂的金卫国,来找你要债了’。”
林涛的脸色变了变。他当然知道“纺织厂”,知道“凤凰计划”,知道二十年前那些被压在摩天大楼地基下的冤魂。但他没想到,那些东西会在二十年后,以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重新从地狱里爬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烧成一团火,然后扑到赵承德脸上。
“先离开这里再说。”林涛抓住赵承德的手臂,想扶他走。
赵承德甩开了他的手。这个动作很突然,力气很大,完全不像一个刚受过惊吓的六十岁老人。
“查。”赵承德说,声音还是很轻,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查这个金卫国的一切。他住在哪,家里有谁,得了什么病,为什么没钱治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谁让他进来的,谁给他的汽油,谁教他这么做的——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明白。”林涛点头,“但您现在需要——”
“我需要什么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赵承德突然爆发了。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林涛,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眼神里喷出怒火——那是一种混合了恐惧、愤怒和屈辱的火焰,比刚才烧死老金的火更烫人。“我的慈善晚宴!我准备了三个月的晚宴!我请了市里的领导,请了媒体,请了所有有头有脸的人!我要宣布成立先天性心脏病儿童基金会!我要在所有人面前捐出五千万!我要让全城都知道我赵承德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每说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林涛不得不往后退,脚踩在湿滑的灰烬和水渍里,差点摔倒。
“可现在呢?”赵承德的声音在颤抖,“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一个浑身着火的人死在我面前!听到了他说什么?‘纺织厂的金卫国’!他们会去查,会去问,会把二十年前那些烂事全挖出来!我二十年的努力!二十年!我建学校,建医院,修路,捐款,我做慈善做到全省都知道我赵承德的名字!我花了多少钱?多少精力?我把自己从一个包工头包装成一个企业家,一个慈善家,一个社会名流!我容易吗?!”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喷到林涛脸上。
舞台下,还有没疏散完的人听到了这番咆哮。他们停住脚步,回头看过来,眼神复杂——有惊魂未定,有厌恶,有幸灾乐祸,也有深藏的恐惧。这些眼神像针一样刺在赵承德背上。
林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压低声音:“赵董,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离开,到了安全的地方,再从长计议。”
赵承德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终于点了点头。他转身,最后看了一眼老金的尸体——消防员已经用白布盖住了它,但布不够大,一只焦黑的手露在外面,手指蜷曲着,指向天空。
赵承德打了个寒颤。
车子驶向私立医院。赵承德在这家医院有长期的VIP包间,名义上是“体检疗养”,实际上是用来处理一些不便公开的“健康问题”——比如压力过大导致的失眠,比如需要绝对保密的医疗美容,比如某些见不得光的药品依赖。
赵承德靠在真皮座椅上,闭着眼睛,但眼皮在不停地跳。他的西装还是湿的,散发着焦糊味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林涛坐在对面,拿着平板电脑,快速浏览着刚刚汇总过来的信息。“金卫国,五十二岁,原棉纺三厂职工,1998年下岗。妻子2005年病逝,独女金贝贝,十五岁,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合并肺动脉高压,目前在市儿童福利院。”林涛念着,声音没有起伏,“金卫国本人于两个月前在市三医院做了左肾切除手术,手术原因是……在黑市卖肾时遭遇诈骗,被骗走一个肾,只拿到三千块‘营养费’。”
赵承德的眼睛睁开了。
“卖肾?”他重复这个词,像在咀嚼什么恶心的东西。
“是。根据我们查到的记录,他为了给女儿治病,试过所有办法:申请低保,被拒;申请大病救助,额度不够;网上募捐,筹到八千块,杯水车薪;最后走上了卖器官的路。”林涛顿了顿,“而骗他的那个黑中介,背后的保护伞……是分局治安大队的王副队长。王副队长去年收过我们三十万,帮我们‘处理’过北郊拆迁的钉子户。”
赵承德没有说话。他看着车窗外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倒映着这个繁华世界的幻象。而在这些光鲜的背后,有多少个金卫国在挣扎?有多少人因为二十年前的一次拆迁,因为一次下岗,因为一场病,就坠入了永无天日的深渊?而这些深渊,有多少是他赵承德亲手挖出来的?
“他今天是怎么进来的?”赵承德问。
“晚宴的保洁外包给了‘迅洁服务公司’,金卫国是临时工,今天下午刚被招进去。”林涛说,“招他的人是保洁领班,领班收了五百块钱——一个自称是金卫国‘老乡’的人给的,让他安排金卫国今晚进宴会厅做临时清洁。汽油是他自己带的,藏在保洁车的底层,用黑色垃圾袋包着。”
“那个‘老乡’是谁?”
“还没查到。监控拍到是个戴帽子的男人,但看不清脸。”林涛犹豫了一下,“但根据体型和动作习惯分析……有点像沈默。”
赵承德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沈默。”他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愤怒,但不止愤怒,还有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顾远的死,U盘的失踪,苏晚的若即若离,现在又是金卫国的自焚……所有这些事,像一张网,而沈默就是织网的那只手。不,沈默不是手,沈默只是一根针,一根被更大的手握着,刺向他的针。
“医院那边安排好了吗?”赵承德换了个话题。
“安排好了。院长亲自在等您,全套检查已经预约,心内科、神经科、心理科的专家都会过来会诊。媒体那边我们也打了招呼,通稿已经拟好——您是因为连日操劳慈善事业,加上今晚受到极端分子惊吓,突发心脏不适,需要静养。”
“静养。”赵承德冷笑一声,“我静养的时候,外面那些人会怎么说?会怎么传?他们会说赵承德心虚了,躲起来了,因为他害死了人,因为他二十年前造了孽!”
“舆论我们可以控制。”林涛说,“视频已经在全网删除,各大平台我们都打了招呼,热搜也撤了。剩下的,我们可以引导——把焦点转移到‘极端维权行为的危害性’上,转移到‘社会底层心理疏导机制的缺失’上,甚至……可以暗示金卫国精神有问题,他的指控都是妄想。”
赵承德看了林涛一眼。这个跟了他十年的助手,此刻显得格外冷静,甚至冷酷。他的建议是对的,是有效的,是最符合“危机公关”逻辑的。但不知为什么,赵承德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适。
二十年前,当他还是个包工头,第一次用推土机碾过那些不肯搬迁的平房时,也有过这种不适。那时候他告诉自己:这是发展的阵痛,是必要的牺牲。十年后,当他成为地产大亨,用钱和关系摆平一桩桩麻烦时,那种不适感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了。他习惯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进化成了一个更高级的生物,一个可以俯瞰众生的棋手。
可现在,当金卫国用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把二十年前的债拍在他脸上时,那种不适感又回来了。而且更强烈,更恶心,像有什么腐烂的东西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车子驶入医院地下车库。专用电梯直达VIP楼层。院长和几个主任果然等在电梯口,脸上堆着职业性的关切。
“赵董,您受惊了。”院长握住赵承德的手,“我们已经为您准备了最安静的房间,您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赵承德点了点头,任由他们簇拥着走进病房。房间很大,像五星级酒店的套房,有客厅、卧室、独立的卫生间和陪护间。窗外是医院的花园,夜色中树木影影绰绰,喷泉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医生们给赵承德做了简单的检查:量血压,测心率,听心肺。血压偏高,心率过速,但都在“受惊吓后的正常反应”范围内。他们开了些镇静和安神的药,嘱咐赵承德好好休息,便礼貌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赵承德和林涛。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赵承德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握过铁锹,握过砖块,握过推土机的操纵杆,后来握过钢笔,握过红酒杯,握过慈善支票的放大模型。现在,这双手在微微发抖。
“林涛。”他忽然开口。
“赵董。”
“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十年三个月。”
“十年。”赵承德重复,“我待你怎么样?”
林涛顿了顿:“赵董待我恩重如山。没有您,我现在可能还在工地搬砖,或者因为打架斗殴在坐牢。”
这话半真半假。十年前,林涛确实是个混迹工地的小混混,因为一次斗殴差点被判刑。是赵承德捞了他出来,让他跟着自己,教他做事,提拔他,给他钱,给他地位。但“恩重如山”这个词,在现在的语境里,听起来像一种隐形的绑架——我给了你这么多,你就该为我卖命,就该处理好所有麻烦,包括今晚这种砸场子的疯子。
“恩重如山。”赵承德笑了,笑容很疲惫,“那你说,今晚的事,是你失职吗?”
林涛的身体僵了一下。
“晚宴的安保方案是你亲自制定的,保洁公司是你选的,人员审核是你负责的。”赵承德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刀子,“一个刚被招进来的临时工,带着一桶汽油,混进了我的慈善晚宴,当着全市政商名流和媒体的面,把自己烧死在我面前——你说,这是谁的责任?”
林涛低下头:“是我的责任。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处罚?”赵承德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林涛,“处罚你能让时间倒流吗?处罚你能让那些人忘记他们看到的东西吗?处罚你能让我的股价明天不跌吗?”
他的声音在提高:“林涛,我让你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不是让你来跟我说‘我愿意接受处罚’的!我是让你来替我解决问题的!问题是,问题现在解决了吗?那个金卫国是死了,但他死之前喊的话,所有人都听到了!‘纺织厂’!‘要债’!这些词像种子一样种在那些人脑子里了!他们会去查,会去问,会去挖!你告诉我,怎么堵住所有人的嘴?怎么挖掉所有人脑子里的种子?”
林涛沉默着。他知道赵承德说的没错。在这个信息时代,你可以删视频,撤热搜,控评论,但你无法删除记忆。尤其是那种充满戏剧性、充满冲击力的记忆。老金燃烧的身影,他临死前的指控,会像幽灵一样,在每一个目击者的噩梦里反复出现,然后在茶余饭后,在酒桌牌局,在无数个隐秘的角落,被一次次复述、添油加醋、传播出去。
“赵董。”林涛终于开口,声音很低,“有一个办法,可以转移注意力。”
“说。”
“把事情闹大。”林涛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但不是闹金卫国这件事,是闹另一件事。”
赵承德转过身:“什么意思?”
“天启集团。”林涛说,“他们不是一直想抢我们的‘滨江新城’项目吗?不是一直在暗中收购我们的散股吗?我们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
赵承德眯起眼睛:“说清楚。”
“金卫国这件事,我们可以把它包装成……商业对手的恶意陷害。”林涛语速加快,显然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已经盘算了很久,“我们可以放出消息,说金卫国是被人收买的,收买他的人给了他钱,给了他汽油,教他怎么混进来,怎么在关键时刻自焚——目的就是搞垮您的名声,搞垮远大集团。而收买他的人,就是天启集团。”
赵承德盯着林涛,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证据呢?”
“证据可以伪造。”林涛说,“金卫国那个‘老乡’,可以变成天启集团某个高管的手下。金卫国银行卡里(如果他还有银行卡的话)可以突然多出一笔来路不明的钱。甚至,我们可以‘找到’一些天启集团内部讨论如何搞垮我们的‘会议记录’——现在的AI技术,伪造录音和文件很容易。”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反击。”林涛的眼睛在发光,“召开新闻发布会,出示‘证据’,指控天启集团使用非法手段进行商业竞争,甚至不惜煽动底层民众自杀式袭击。我们会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把金卫国塑造成被利用的可怜虫。舆论会同情我们,会愤怒地声讨天启集团。而金卫国指控的那些‘二十年前的事’,就会被淹没在更大的新闻漩涡里——人们只会记得这是一场肮脏的商战,而不会去深究什么纺织厂,什么凤凰计划。”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赵承德走回沙发,坐下。他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烟雾在灯光下缓缓升腾,像某种不安的灵魂。
“林涛。”他吐出一口烟,“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知道。我们会和天启集团彻底撕破脸,商战会升级,可能会两败俱伤。”
“不只是两败俱伤。”赵承德摇头,“你这是要把桌子掀了。一旦我们开了这个头,用了这种手段,以后所有的游戏规则就都变了。今天我们可以伪造证据诬陷天启,明天天启就可以用更脏的手段对付我们。今天我们可以把一个人的死包装成商业阴谋,明天我们的对手也可以把我们的人弄死,然后说是我们内部矛盾。这是一条不归路。”
林涛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赵董,我们还有别的路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锤子,敲在赵承德心上。
还有别的路吗?乖乖等着舆论发酵,等着记者去挖二十年前的黑历史,等着股价一天天跌,等着合作伙伴一个个离开,等着银行上门催贷,等着检察院可能(虽然可能性不大)的调查?等着自己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帝国,因为一个捡垃圾的老头的自杀,而土崩瓦解?
没有别的路,赵承德掐灭烟蒂,动作很重,像在掐死什么东西。
“去做吧。”他说,声音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但记住,手脚要干净。所有经手的人,都要可靠。所有可能留下的痕迹,都要抹掉。”
“明白。”林涛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还有。”赵承德叫住他。
林涛回头。
“沈默。”赵承德说,眼神变得冰冷,“不管今晚的事和他有没有关系,他都不能再留了。这个人……知道的太多,做的也太多。他活着,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林涛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我明白了,赵董。”
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赵承德一个人。他重新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夜色中的城市。远处的写字楼还亮着灯,像一座座金色的墓碑。近处的医院花园里,喷泉还在不知疲倦地喷洒,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想起二十年前,凤凰计划拆迁的那天。也是晚上,推土机的轰鸣声,居民的哭喊声,砖墙倒塌的轰隆声。他当时站在一辆面包车旁,手里拿着对讲机,指挥着整个过程。一个老太太冲过来,抓着他的袖子,跪在地上求他,说她儿子还在里面,说再给一天时间,让他们把东西搬出来。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做的。他掰开了老太太的手,对保安说:“把她拖走。”然后他对着对讲机说:“继续推。”
老太太的儿子后来怎么样了?他不记得了。可能搬出来了,可能没搬出来。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天,那片地就平整了,可以开始打地基了。重要的是,那个项目让他赚到了第一笔大钱,让他从一个包工头变成了开发商,让他走上了通往今天的这条路。
二十年。他以为那些往事早就被埋在了地基下面,被混凝土封死,被高楼压住,永不见天日。
可它们没有死。它们只是在黑暗里腐烂,发酵,滋生仇恨。然后在某个毫无预兆的夜晚,突然破土而出,用最惨烈的方式,提醒他:债,总是要还的。
赵承德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有点闷,有点痛。不知道是真的心脏出了问题,还是别的什么。
他拿起手机,打开相册,翻到一张老照片。那是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年轻建筑工人时拍的。照片里,他戴着安全帽,站在未完工的楼架上,背后是蓝天白云,他笑得很灿烂,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一种对未来的、纯粹的憧憬。
他看了很久,然后用手指点住照片,选择了“删除”。
确认删除。
照片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
窗外,夜色更浓了。这座城市正在消化今晚发生的一切——消化一场自杀,消化一个慈善家的崩塌,消化无数个秘密和谎言。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新的阴谋正在酝酿,新的算计正在布局,新的悲剧正在悄悄埋下种子。
火是会说话的。但火熄灭后,留下的灰烬,是沉默的。而死者的沉默,往往比他们的呐喊,更令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