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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星星之火 ...

  •   水晶吊灯的光太亮了。亮得刺眼,亮得虚假,亮得像手术室的无影灯——只不过这里要切割的不是□□,是良心。良心这东西,在远大集团二十周年庆典暨慈善拍卖会的现场,是最不值钱的装饰品,却也是人人都必须佩戴的面具。
      我靠在宴会厅西侧廊柱的阴影里,相机抵着下巴,长焦镜头像一支沉默的狙击枪,瞄准着台上那个正在微笑的男人。
      赵承德。他今天穿了一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是某种我认不出但一定很贵的暗纹丝绸。五十五岁,但看起来像四十五——金钱是最好的保养品,它能买来最顶尖的医疗团队,最私密的营养师,最有效的肉毒杆菌和干细胞疗法。他站在聚光灯下,身形挺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微笑的弧度都经过精确计算:露出八颗牙齿,不多不少,既显得真诚,又不失威严。
      “二十年前。”他的声音通过顶级音响系统传遍整个宴会厅,温暖、沉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我站在老城区的废墟上,手里拿着第一份施工合同。那时候,远大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建筑队,十二个人,三台搅拌机,租来的办公室只有三十平米。”
      台下响起善意的轻笑。那些笑声来自第一排的政要——副市长、发改委主任、规划局局长;来自第二排的银行家和合作伙伴;来自后面几排的媒体记者和社会名流。所有人都穿着得体,妆容精致,手里端着香槟杯,杯中的气泡缓缓上升,像这座城市永不衰竭的欲望。
      我调了调焦距。镜头里,赵承德的脸被放大,我能看见他眼角细微的皱纹,看见他说话时喉结的滑动,看见他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简单的铂金婚戒——他妻子三年前死于乳腺癌,葬礼上他哭得撕心裂肺,媒体称他为“深情企业家”。但苏晚告诉过我,他妻子死前三个月,他已经把大部分资产转移到了海外信托。
      “那时候很多人问我:赵总,你的理想是什么?”赵承德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像一位父亲在看着自己的孩子,“我说,我的理想很简单——让这座城市变得更好。让我们住的房子更坚固,让我们的孩子有更好的学校,让我们的老人有更舒适的养老院。”
      掌声响起。不热烈,但持久,像一场精心排练的合唱。
      我移动镜头,掠过那些鼓掌的手。那些手保养得很好,指甲修剪整齐,皮肤光滑,有些戴着百达翡丽,有些戴着卡地亚,有些什么都没戴,但你知道它们签过的合同价值多少个亿。这些手掌握着这座城市的命脉,它们拍一下,某块地皮的价格就会上涨;它们握一下,某个项目就能顺利通过审批;它们挥一下,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就会被改变。
      镜头停在苏晚身上。她站在赵承德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黑色曳地长裙,肩颈线条优美得像天鹅。头发挽成松散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耳侧,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她是今晚的主持人,手里拿着提词卡,但根本不需要看——那些华丽的辞藻早就刻在她脑子里,或者说,刻在她扮演的这个角色里。
      她微笑着,笑容完美无瑕,但我在镜头里看见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井,表面平静,底下却什么也看不见。当赵承德说到动情处时,她会适时地点头,会露出感动的神色,会用手轻轻擦拭眼角——那里当然是干的。
      一周前,也是在这间酒店,在楼上的套房里,她裸身坐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我,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我问她:“你恨他吗?”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
      “恨是一种奢侈的情绪。”她终于说,声音很轻,“你得先觉得自己是个人,才能恨。而我,很多年前就不是了。”
      当时我没有懂。现在,透过镜头看着她完美的侧脸,我好像懂了一点。
      “这二十年来,远大参与建设了这座城市百分之三十的住宅,百分之四十的商业综合体,百分之五十的市政工程。”赵承德继续说着,语气变得庄重,“我们建造的不是冰冷的钢筋混凝土,我们建造的是家,是希望,是未来。”
      背景大屏幕适时地播放着宣传片:崭新的住宅小区里孩子们在玩耍,现代化的写字楼里白领们匆匆走过,大型购物中心里人流如织。镜头切换,是赵承德在工地戴着安全帽视察,在希望小学和孩子们合影,在敬老院给老人递上慰问品。配乐是恢弘的交响乐,每一个音符都在歌颂进步与繁荣。
      我关掉了相机的录音功能。我不想听。
      我的目光离开取景器,扫视着整个宴会厅。这里能容纳五百人,今晚座无虚席。空气里混合着香水、雪茄和高级食材的味道——侍应生端着银质托盘穿梭,上面是鱼子酱、鹅肝、空运来的生蚝和神户牛肉。每道菜的成本,够老金捡三个月的垃圾,够金贝贝买一个月的药。
      老金,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我脑子里,拔不出来,一动就疼。
      距离医院那场对话已经过去五天。这五天里,我去了三次福利院,看了两次贝贝。孩子的情况越来越差,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的时候胸口有明显的凹陷。医生私下告诉我,如果再不进行骨髓移植,她撑不过三个月。而移植的费用,算上手术、抗排异药物和后续治疗,至少需要八十万。
      八十万。对宴会厅里的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买块表,买辆车,买幅画的钱。对赵承德来说,不过是今晚拍卖会上一件拍品的起拍价。但对老金来说,那是一道他穷尽一生也跨不过去的鸿沟,是一堵把他和他女儿隔在生死两端的墙。
      “所以今天,在这个特别的日子。”赵承德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的语调升高,充满情感,“我宣布,远大集团将成立‘承德慈善基金会’,初始注资一亿元人民币。基金会的第一个项目,是‘天使之心’计划——在未来五年内,免费为一百名贫困家庭的先天性心脏病儿童提供手术治疗。”
      雷鸣般的掌声。
      镜头里,赵承德眼眶湿润了。他抬手擦了擦眼睛,这个动作被大屏幕捕捉、放大,显得无比真诚。台下有人开始抽泣——是个穿着名牌套装的中年女人,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对身边的人说:“赵总真是菩萨心肠。”
      我重新举起相机,透过镜头看着这一幕。我的手指按在快门按钮上,但没有按下去。我在等。等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在等某个裂缝,某个瞬间,某个能让这场盛大表演露出破绽的瑕疵。
      “现在,请允许我介绍今晚的特邀主持人,也是‘天使之心’计划的形象大使——苏晚小姐。”赵承德侧身,做出邀请的手势。
      苏晚向前一步,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接过话筒,声音通过音响传出,清澈、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那是感动的颤抖。
      “谢谢赵总。站在这里,我既感到荣幸,也感到沉重。”她停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因为我知道,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孩子正在和病魔抗争,有很多家庭正在绝望中挣扎。而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庆祝,更是为了给予。”
      她的声音真的哽咽了。我看见她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意逼回去。这个动作太专业了,专业得像电影学院教出来的。但台下的人吃这一套——几个女宾已经在抹眼泪,男人们则露出欣赏和怜悯交织的表情。
      “今晚拍卖所得的全部款项,都将注入‘承德慈善基金会’,用于‘天使之心’计划。”苏晚继续说,语气坚定起来,“每一分钱,都可能挽救一个孩子的生命。每一次举牌,都可能给一个家庭带来希望。”
      她转身,指向舞台一侧。帷幕缓缓拉开,露出今晚的第一件拍品——一幅油画。画面上是一个先天性心脏病患儿的脸,大眼睛里充满渴望,脸色苍白,但笑容灿烂。画作的名字叫《盼》。
      “这幅《盼》,由著名艺术家陈默先生创作,起拍价二十万元。”苏晚说,“现在,拍卖开始。”
      “二十五万!”立刻有人举牌。是个地产公司的老板。
      “三十万!”
      “三十五万!”
      叫价声此起彼伏,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举牌的人表情轻松,有的甚至还在和身边的人说笑。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游戏,一个用钱买名声、买社会地位、买自我感动的游戏。
      我放下相机,从口袋里摸出烟,想起不能抽,又放回去。我的胃在抽搐,一种生理性的恶心从喉咙深处往上涌。我想起老金的脸,想起他说“沈默,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傻事”时的表情。我想起贝贝抱着那个输液管编的小兔子的样子。
      “八十万!第一次!”苏晚的声音传来。
      那幅画的价格已经叫到八十万。正好是贝贝手术需要的费用。
      “八十万,第二次!”
      我闭上眼睛。
      “八十万,第三次!成交!”落槌声清脆,“恭喜张总!感谢您的善心!”
      掌声。微笑。闪光灯。张总站起来,向四周鞠躬,像个英雄。
      拍卖继续。第二件拍品是一套翡翠首饰,起拍价五十万。第三件是某位已故大师的书法作品,起拍价一百万。第四件是一瓶1978年的罗曼尼·康帝,起拍价三十万。
      数字在空气中飞舞,越来越大,越来越虚幻。一百万,一百五十万,两百万……这些数字失去了意义,变成纯粹的符号,变成衡量一个人“爱心”多少的标尺。举牌的人越来越多,竞争越来越激烈——仿佛谁出的价更高,谁就更善良,更有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我重新举起相机。这次我没有拍台上,而是拍台下。
      镜头里,规划局的王局长正在和身边的企业家耳语,两人脸上都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我知道,上周远大刚拿下了城东新区的一块地,容积率比规划高了0.5——这意味着能多盖好几栋楼,多赚好几个亿。而批下这个容积率的,正是王局长。
      镜头移动,银行的李行长正在举牌竞拍一瓶红酒。他出价五十万,眼睛都没眨一下。三个月前,远大有一笔二十亿的贷款到期,李行长亲自批准了展期。当然,这和他儿子在远大旗下一家公司挂名领高薪没有任何关系。
      镜头再移,几个媒体老总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他们的报纸、电视、网站,这些年从远大拿了多少广告费?他们报道过“凤凰计划”的拆迁户吗?报道过工地上的安全事故吗?报道过那些因为远大项目而流离失所的人吗?
      没有。永远不会。
      我的手指在快门按钮上颤抖。我想把这些脸都拍下来,一张一张,特写,放大,让他们伪善的笑容永远定格。但我知道,这些照片永远不会发表。我的相机里已经存了太多这样的照片——顾远死前调查到的受贿证据,老金被骗的诊所资料,苏晚给我的那些秘密文件——它们都只是数据,只是一串0和1,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现在,是今晚最特别的拍品。”苏晚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两个工作人员推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推车上台。苏晚走到推车旁,手放在红绸上,目光扫过全场。
      “这件拍品,没有起拍价。”她说,“因为它的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
      她掀开红绸。推车上是一个透明的展示柜,柜子里是一件小小的、红色的连衣裙。裙子很旧了,洗得发白,袖口有磨损,胸前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裙子旁边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这件裙子,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
      “这件裙子,属于一个叫小雅的孩子。”苏晚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真实的颤抖——这次是真的,我听出来了,“小雅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三年前,她本该接受手术,但因为家庭贫困,手术一再推迟。去年冬天,她没能等到手术的那一天。”
      宴会厅里安静下来。
      “小雅的父亲,是一个清洁工。小雅走后,他留下了女儿最心爱的裙子,说如果有一天,有人能用这件裙子帮助其他像小雅一样的孩子,小雅在天上一定会很高兴。”苏晚停顿,深吸一口气,“所以今晚,我们拍卖这件裙子。拍卖所得,将直接用于‘天使之心’计划。”
      她说完,看向台下。一片寂静。没有人举牌。这件裙子太寒酸了,太真实了,和这个金碧辉煌的会场格格不入。它提醒着在场的人,慈善不只是数字游戏,背后真的有死亡,真的有破碎的家庭,真的有拿不出手术费的清洁工父亲。这让所有人不舒服。
      我看了一眼赵承德。他微微蹙眉,但很快舒展,举起手中的号牌。
      “赵总出价,十万元。”苏晚说。
      像是得到了信号,其他人开始陆续举牌。
      “十五万!”
      “二十万!”
      “三十万!”
      价格又开始攀升。但这次,举牌的人表情不再轻松,他们面色凝重,仿佛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仪式。这件旧裙子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让他们证明自己“真的有爱心”的符号。
      我移动镜头,对准那件裙子。透过玻璃展柜,我能看见裙子上细密的针脚,看见那朵绣花有多笨拙但有多用心。我想象着小雅的父亲,一个清洁工,在一天的劳累之后,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绣着这朵花。他也许不擅长这个,但他想给女儿的衣服添一点美,添一点别的孩子都有的东西。
      最后,裙子以八十万的价格成交——又是八十万,这个数字像诅咒一样反复出现。买下它的是一个做建材生意的老板,他上台接过裙子时,眼眶红了,说他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妹妹。
      台下掌声雷动。很多人流泪了。气氛到达了高潮——善的胜利,爱的传递,人性的光辉。
      我想吐。我真的转身往洗手间走去。穿过人群时,我听见片段式的对话:
      “赵总真是做大事的人……”
      “一亿的基金会,能抵多少税?”
      “那个苏晚,听说以前是……”
      “嘘,小声点,赵总宠着呢。”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我趴在洗手台上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从喉咙里涌上来。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睛充血,像个鬼。
      镜子右下角贴着一张小贴纸,是保洁人员的值班表。上面有一个名字:金卫国。
      老金的名字,这家酒店的外包保洁服务,是老金生前工作的公司承包的。他可能擦过这面镜子,可能拖过这个地板,可能在这个洗手间里,一边工作一边想着女儿的病,想着怎么凑够下个月的药费。
      而现在,外面那些人,正用他女儿可能需要的手术费,买下一件别人的旧裙子,然后感动于自己的善行。
      我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泼脸。水很凉,但我感觉不到。我的脑子里全是老金最后看我的眼神,那种平静之下的疯狂,那种认命之后的决绝。
      他说:沈默,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傻事。
      他说:你帮我照顾好贝贝。
      他说:别让她知道那些脏事。
      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水滴顺着脸颊往下淌,像眼泪,但我知道我没哭。我已经不会哭了。顾远死的时候我没哭,知道父亲真相的时候我没哭,看着老金躺在病床上等死的时候我没哭。
      眼泪是活人的特权。而我,早就死了。从顾远死的那天起,从我踏进这个漩涡的第一天起,从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还有心跳的尸体,一个还在记录的幽灵。
      走出洗手间时,拍卖会已经进入尾声。赵承德重新回到台上,做总结陈词。
      “……所以,朋友们。”他的声音充满感染力,“慈善不是施舍,是责任。不是负担,是荣耀。我们每个人,既然有幸拥有更多,就有责任回馈社会。今晚,我们共同见证了爱的力量,见证了人性的光辉。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张开双臂,像要拥抱整个会场。
      “让我们一起,让这座城市变得更温暖,更有爱,更有希望!”
      掌声如雷。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脸上洋溢着感动和满足。闪光灯此起彼伏,记者们疯狂地按着快门,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明天,所有报纸的头版都会是赵承德张开双臂的照片,标题会是“企业家大爱无疆,一亿基金惠及百名患儿”。
      我站在人群边缘,没有鼓掌。我重新举起相机,但这次没有透过取景器看。我只是看着,用肉眼看着这场盛大的表演,看着这些沉浸在自我感动中的人,看着这个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世界。
      苏晚站在赵承德身边,微笑着鼓掌。她的笑容依然完美,但我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别的东西——一种深不见底的疲倦,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知道那些善款有多少能真正到患儿手里,她知道赵承德为什么要做这场秀。她知道,但她必须演下去。
      就像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但我还是站在这里,用相机记录着。
      因为我们都被困住了。困在这座城市巨大的肠胃里,被它的消化液慢慢腐蚀,直到变成它的一部分,变成滋养它生长的养分。
      掌声渐渐平息。赵承德开始邀请嘉宾上台合影。政要、企业家、明星、媒体代表……一个个走上去,站在赵承德两侧,对着镜头微笑。他们的笑容那么相似,那么标准,像同一个模具印出来的。
      我放下相机,转身准备离开。我不想拍这些合影,不想再给这场表演增加任何注脚。
      但就在这时,宴会厅的侧门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起初只是轻微的嘈杂,像远处传来的闷雷。但很快,声音变大了——是争吵声,呵斥声,还有东西摔倒的声音。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保安在往那边聚集,试图拦住什么。但那个身影很坚决,很疯狂,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我看见了。是老金。
      他今天没穿保洁服,而是穿了一身明显不合身的西装——衬衫领子太大,外套肩膀太宽,裤子太长,在脚踝处堆成一团。那应该是他最好的一身衣服,可能是为了某个重要场合买的,但一直没机会穿。现在他穿上了,但穿得太晚了。
      他的头发梳过,但梳得很乱。脸上洗得很干净,但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像一具包着皮的骷髅。他手里没拿武器,只抱着一个很大的、脏兮兮的编织袋。
      保安试图拦住他,但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两个保安,冲进了宴会厅。聚光灯打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个误入天堂的乞丐,格格不入,荒诞可笑。
      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眼神里有惊讶,有厌恶,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不耐烦。就像一场精彩的演出被一个疯子打断,大家都等着保安赶紧把这个麻烦处理掉。
      老金站在宴会厅中央,站在红地毯上,站在水晶吊灯的光芒下。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衣着华贵的人,扫过台上西装革履的赵承德,扫过穿着晚礼服的苏晚。
      然后,他笑了。那是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笑容——扭曲、疯狂、充满绝望的释然。他笑着,眼泪却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他洗得很干净的脸上冲出两道污痕。
      “赵总。”他开口,声音嘶哑,但很大,大得全场都能听见,“赵承德赵总,你还记得我吗?”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台上的赵承德。赵承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但只是一瞬间。很快,他恢复了平静,甚至露出一丝困惑和怜悯的表情。他拿起话筒,温和地说:“这位先生,您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到旁边慢慢说,不要打扰——”
      “我问你记不记得我!”老金突然吼起来,声音像破锣,“金卫国!棉纺三厂的金卫国!1998年,‘凤凰计划’,你拆了我家的房子,逼死我爸妈!2001年,你建的安置房烂尾,我老婆生病没钱治,死了!现在,我女儿要死了,先天性心脏病,手术要八十万!我卖血,卖肾,捡垃圾,凑不够!凑不够啊!”
      他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的,带着血和肉。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疯子,听着他喊出那些他们不想听、不愿听、不能听的话。
      我看见赵承德的脸色变了。那层温和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露出底下的冰冷和恼怒。他对旁边的林涛使了个眼色。
      林涛立刻走下台,朝老金走去。他的动作很快,很专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位先生,您情绪太激动了。”林涛说,声音平静得像在处理一件日常公务,“我们先出去,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帮您解决。”
      “解决?”老金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怎么解决?给我钱?给我八十万?让我女儿活?”
      他猛地拉开手里的编织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袋子里不是炸弹,不是武器,而是一堆东西——空的药瓶,皱巴巴的缴费单,病历本,还有一堆零钱,最多的是硬币,在灯光下闪着卑微的光。
      老金抓起一把硬币,用力朝台上扔去。硬币在空中散开,叮叮当当地落在红地毯上,滚到那些锃亮的皮鞋边。
      “这就是我所有的钱!”他嘶吼着,“我捡垃圾攒的!我卖血攒的!我女儿等着救命的钱!八十万!你们一顿饭的钱!你们一瓶酒的钱!你们一幅画的钱!”
      他指向那幅刚刚拍出八十万的《盼》:“那幅画!八十万!我女儿的手术费!你们用它买了一张纸!一张纸!”
      他的声音破了,变成了呜咽。他跪了下来,不是跪求,是崩溃。他跪在红地毯上,跪在那些硬币中间,跪在水晶吊灯虚假的光芒下,像个祭坛上的祭品。
      “我女儿叫金贝贝……她七岁……她很乖……她说爸爸我不疼……她说爸爸我什么时候能上学……”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说她想要一双红皮鞋……带蝴蝶结的……两百块……我舍不得买……我他妈舍不得啊!”
      那些刚才还在为慈善感动落泪的人,现在面无表情。那些刚才还在竞价举牌的人,现在眼神闪躲。那些刚才还在鼓掌欢呼的人,现在沉默不语。
      没有人上前。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做任何事。
      他们只是看着,像在看一场戏,一场比拍卖会更精彩、更刺激的戏。但他们不想参与,不想被牵扯,不想让这个疯子的绝望玷污了他们精心维持的体面。
      林涛走到了老金身边。他没有扶他,而是俯身,低声说了句什么。
      老金抬起头,看着林涛,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清明,无比平静。
      “我知道。”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知道你们不会给。我知道我女儿会死。我知道。”
      他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这个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然后,他看向台上的赵承德。
      两人对视。赵承德站在聚光灯下,西装笔挺,面容平静,眼神像在看一只蚂蚁。老金站在红地毯上,衣衫褴褛,满脸泪痕,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我举起相机,手指按在快门按钮上。透过取景器,我看着这一幕:光鲜与破烂,权势与卑微,生与死,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在这个所谓的慈善之夜,形成一幅绝佳的讽刺画。
      但我没有按下快门。因为我看见老金的眼神变了。那种平静变成了某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决心,一种解脱,一种疯狂到极致的清醒。
      他对我笑了笑。那个笑容,和他在医院里最后对我笑的那个笑容,一模一样。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全场的人,面对着那些冷漠的目光,面对着这个吃掉了他一生、现在又要吃掉他女儿的世界。
      他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最后一句话:“这个世界太脏了——”话音未落,他的手伸进了怀里。
      林涛的脸色突变,扑了上去。但太迟了。老金掏出了一个塑料瓶,里面是透明的液体。他拧开瓶盖,把液体从头浇下。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是汽油。
      尖叫声终于响起。人群开始骚动,开始推挤,开始逃离。刚才的体面和镇定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自保本能。
      但老金没有动。他站在那儿,任由汽油浸透他廉价的西装,浸透他洗得很干净的头发,浸透他瘦得皮包骨的身体。
      他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很旧的那种,一块钱一个,火石已经快磨平了。他看了我最后一眼,他按下了打火机。火石摩擦,火星迸溅。一小簇火苗跳了出来,在空气中颤抖,像他女儿生命最后的心跳。
      老金看着那簇火苗,笑了。他把它凑向自己。火焰瞬间吞没了他。一个人,变成了火把。一个父亲,变成了灰烬。一个生命,变成了这场慈善之夜最昂贵、也最廉价的祭品。
      火光冲天,映亮了水晶吊灯,映亮了那些惊恐的脸,映亮了赵承德终于破裂的平静表情,映亮了苏晚眼中瞬间涌出的、真实的泪水。
      而我,站在人群边缘,相机还举在眼前,手指还按在快门上。但我一张照片都没拍。我只是看着,看着那团火,看着那个在火焰中缓缓倒下的人影,看着这个终于露出獠牙的世界。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老金的火,不会照亮任何黑暗。它只会让黑暗,变得更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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