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慢半拍的世界 ...

  •   医院的走廊永远比外面的世界慢半拍。消毒水的味道在这里沉淀了至少二十年,渗进地砖的每一条裂缝里,渗进墙壁上那些永远擦不干净的黄斑里。日光灯管发出持续的低频嗡鸣,像垂死者的呼吸——规律,但你知道它随时会停。我提着从楼下水果摊买的香蕉和苹果,塑料袋在手里沙沙作响,那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老金的病房在走廊尽头,三人间,但另外两张床空着。护工说那俩病人昨天出院了——其实是死了,我听见护士站的人在议论,说家属连最后的抢救费都没结清就跑了,医院正打算把那点可怜的遗物拍卖抵债。
      我推门进去时,老金正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他没睡,但眼珠一动不动,像两颗嵌在蜡像里的玻璃珠。床头的监测仪亮着,绿色的线条平稳地跳动,那节奏和他空洞的眼神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他还活着,但某些部分已经死了。
      “老金。”我叫了一声。他没反应。我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那里已经堆了些东西:半袋开了封的饼干,一个印着“爱心捐赠”字样的保温杯,还有一本翻烂了的《常见疾病防治手册》——书页边缘被手指磨得发黑,某些段落用圆珠笔反复划着线。我随手翻开一页,正好是“慢性肾衰竭的日常护理”那一章。
      “今天感觉怎么样?”我拖过那张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
      老金的眼球终于动了动,转向我。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张开时发出纸张摩擦般的声音:“沈同志……你又来了。”
      他扯了扯嘴角,那算是个笑容,但比哭还难看。他慢慢撑起身体,我上前扶他,手碰到他肩膀时能感觉到骨头硌着皮肉——这两个月他瘦了至少二十斤,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挂在一具衣架上。
      “贝贝今天来过吗?”我问。
      “早上来了。”老金说,声音很轻,“福利院的王阿姨带她来的。待了十分钟,说不能耽误孩子做康复训练。”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窗外,“她给我带了个东西。”
      他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物件——是个用输液管编的小兔子,手艺粗糙,耳朵一长一短,但能看出编得很用心。
      “她说,这是她在手工课上做的。”老金把那小兔子放在手心,用拇指摩挲着,“她说,爸爸你要快点好起来,等你能下床了,我就教你编。她说……”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我把视线移开,看向窗外。医院对面是一栋正在施工的写字楼,绿色防护网包裹着钢筋混凝土的骨架,塔吊缓缓转动,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划出沉默的弧线。那栋楼属于“远大·城市之光”项目,广告牌上写着“缔造城市新纪元”——赵承德的名字在巨幅效果图的右下角,字体很小,但你知道他在那儿。
      “老金。”我转回头,从包里拿出那份复印的文件,“我查到了点东西。”
      他看向我,眼神里没有什么期待,只是一种麻木的等待——像等在屠宰线前的牲口,知道下一道工序是什么,只是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你还记得‘凤凰计划’吗?”我问。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1998年,市里搞旧城改造,第一批试点项目。”我把文件摊开,指着其中一页,“棉纺三厂及家属区整体拆迁,原址建设‘金凤凰商业综合体’。牵头单位是市城建局,具体执行方是当时的‘远大建筑公司’——赵承德那时候还是个包工头,但这个项目让他赚到了第一桶金。”
      老金的呼吸变得有些重。
      “文件上说,拆迁补偿方案有两种:一是按面积折算现金,二是安置到郊区新建的经济适用房。”我翻到下一页,“但实际执行的时候,现金补偿的标准被压低了百分之四十。理由是‘企业效益不佳,拆迁资金有限’。”
      “他们说过。”老金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开动员会的时候,那个戴眼镜的副主任说的。他说厂子效益不好,大家要体谅国家困难。”
      “体谅。”我重复这个词,感觉舌根泛苦,“然后呢?选择安置房的呢?”
      “北郊的‘新生活家园’。”老金说,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某处污渍,“离市区二十公里,没有公交,没有学校,没有医院。承诺的配套设施三年内建成,但三年后那片区还是荒地。”他停顿了很久,“我老婆就是那时候病的。急性胰腺炎,救护车从北郊开到市医院要四十分钟,路上堵了车,到医院的时候已经……”
      他没说下去。不需要说。
      我翻到文件的最后几页,那里附着当年的拆迁户名单。我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金卫国,棉纺三厂维修车间主任,工龄二十四年。家庭住址:家属区3栋2单元402。补偿选择:安置房。签字日期:1998年11月7日。”
      老金盯着那个名字,盯着那行字,像是第一次认识它们。
      “这是你父亲?”我问。
      他点了点头,动作很慢,像生锈的机器。“我爸……他那时候已经查出肺癌了。晚期。厂里医务室的老刘悄悄告诉他的,说最多还有半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选了安置房。他说,房子虽然远,但面积大,将来我和小芳结婚能用上。”
      “他签字后多久去世的?”
      “两个月。”老金说,“1999年1月。死之前一直在咳血,但没去医院——他说钱要留着给我结婚用。”他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像砂纸磨过铁皮,“结果呢?他死后第三个月,安置房那边传出消息,说开发商资金链断裂,项目停工了。我们等了三年,最后等来一纸通知,说项目取消了,补偿款按‘市场评估价’折算——比当年承诺的又少了三分之一。”
      我沉默地听着。这些故事不新鲜,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一段被称之为“发展”的历史背面,都有类似的故事。只是当它们具体到一个人、一个家庭时,那种残忍才会显露出它全部的细节。
      “你母亲呢?”我问。
      “我爸死后第二年,心脏病。”老金说,“她本来心脏就不好,那几年折腾得够呛。有一天晚上,她说胸口闷,我出去借三轮车想送她去医院,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他停顿了一下,“那天是1999年12月31日。千禧年的前一天。”
      跨世纪的狂欢在电视上直播,烟花照亮整座城市。而在北郊那间漏风的临时板房里,一个中年女人独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没有人在乎。
      我把文件往后翻,找到另一份附件——那是远大建筑公司当年的财务审计报告影印件。其中有一页用红笔圈了出来:“特殊项目支出,1998年11月,金额:80万元,用途:拆迁工作协调费。收款方:市城建局拆迁办公室。”
      “这是贿赂。”我说,“八十万,按当时的物价,够买十套安置房。”
      老金没说话。他只是看着那份文件,看着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公章。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可怕——就像一个人站在自己家园的废墟前,已经流干了眼泪,只剩下一具空壳还站在那儿,因为不知道该去哪儿。
      “我还查到一些别的。”我压低声音,尽管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凤凰计划’的拆迁过程中,发生过三起‘意外死亡’。一个是在拆迁现场被坠落的砖块砸中的老工人,一个是在与拆迁队发生冲突后突发心梗的住户,还有一个……”
      我顿了顿:“是个年轻女人,叫苏秀兰。她丈夫在拆迁协议上签字后反悔,带着她和两个孩子坚持不搬。1998年12月24日平安夜,他们住的筒子楼发生‘电路老化引发的火灾’。女人和两个孩子没跑出来。”
      老金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消防队的报告说是意外,但当年有个实习记者偷偷拍下了照片——火灾发生前两个小时,有几个陌生人在那栋楼附近徘徊。照片很模糊,但其中一个人的侧影,像极了赵承德当时的司机。”我看着老金,“那个实习记者后来被报社开除了,理由是‘违反新闻职业道德,捏造事实’。他叫沈建国。”
      说出这个名字时,我的喉咙发紧。
      老金慢慢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空洞,而是某种缓慢燃烧的东西。“沈建国……是你……”
      “我父亲。”我说,“他死于2001年的一场车祸。肇事司机醉驾,判了三年,缓刑四年。后来我查到,那个司机出狱后进了远大的物流公司,现在是个小主管。”
      病房里陷入漫长的沉默。监测仪的嘀嗒声变得格外刺耳,像倒计时。
      窗外传来施工的噪音——打桩机有节奏的撞击声,混凝土搅拌车的轰鸣,工人们的吆喝。那声音穿过玻璃,填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像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心跳。它在生长,在膨胀,在用钢筋水泥覆盖掉所有不该被记住的东西。
      “所以。”老金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我爸的死,我妈的死,我老婆的死,贝贝的病……所有这些,都不是命。”他用了“命”这个字。底层人最爱用的字,用来解释一切不公和苦难的最后借口——是命不好,是八字不好,是祖坟没埋对地方。他们用这个字来安抚自己,来让那些本无法忍受的痛苦变得可以忍受。
      但现在,这个借口碎了。
      “不是命。”我说,“是有人在一张很大的棋盘上下棋。我们,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孩子,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有些人被吃掉了,有些人被挪到一边,有些人被用来当诱饵。而下棋的人,坐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喝着茶,讨论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利益最大化。”
      老金闭上了眼睛。他的眼皮在颤抖,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着要出来。
      “老金。”我说,“我会继续查。顾远的死,我父亲的死,还有‘凤凰计划’里所有不明不白的死,我会——”
      “别查了。”他打断我,眼睛仍然闭着。
      我一愣。
      “沈默,别查了。”他重复道,声音里有一种我听不懂的情绪——不是绝望,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决定。“你查不赢的。你父亲没赢,你那个朋友没赢,你也不会赢。”
      “可是——”
      “没有可是。”他睁开眼,看着我。那眼神让我脊背发凉——那不是放弃的眼神,而是另一种东西,一种更决绝、更恐怖的东西。“你知道我躺在医院的这些天,在想什么吗?”
      我没说话。
      “我在算账。”他说,嘴角又扯出那个难看的笑容,“不是算钱,是算时间。我今年五十二岁,按我们金家男人的寿命,最多还能活十年——我爸死的时候五十五,我爷爷死的时候五十七。就算我能活到六十二,这十年,我能做什么?”
      他慢慢撑起身体,靠坐在床头。窗外施工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让他的皱纹显得更深,像刀刻的。
      “我能继续捡垃圾,一个月挣一千五,给贝贝买最便宜的药,看着她一天天虚弱下去。我能再去卖点什么——血卖不动了,肾没了,肝还能卖一半,但贝贝的病不是换肝能治好的。我能在某个冬天死在街头,像条野狗,然后贝贝被送去福利院,等她也死了,我们金家就绝户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或者。”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窗外那栋正在生长的建筑,“我能做点别的。”
      “你想做什么?”我问,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老金没有直接回答。他伸手拿过床头柜上那个输液管编的小兔子,放在手心看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但那不是希望的光,而是某种疯狂的光。
      “沈默,你是个好人。”他说,“虽然你自己不承认,但你是。你会为了一个死去的朋友冒险,会为了一个捡垃圾的垫医药费,会为了查清二十年前的旧事把自己卷进来。你是个好人。”
      他苦笑了一下:“但在这座城市,好人活不长。你朋友死了,你父亲死了,那些在‘凤凰计划’里死了的人,可能也都是好人。好人死光了,剩下的人就能过得更好吗?不,他们会找下一批好人,继续吃,继续啃,直到所有人都变成和他们一样的畜生。”
      他喘了口气,监测仪上的心率数字跳到了110。
      “所以我想明白了。”他说,“既然好人活不长,那我就不当好人了。既然他们吃人,那我也……”
      他没说完,但眼神已经说完了。
      “老金,你别做傻事。”我抓住他的手臂,那手臂瘦得只剩骨头,“贝贝还需要你,她只有你了。”
      “就是因为贝贝只有我了。”他看着我,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清醒,“沈默,我问你,如果我现在去法院告赵承德,告他二十年前欺诈拆迁,告他害死我父母和我老婆,我能赢吗?”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我赢不了。”他替我回答,“我没有证据——就算有,二十年的诉讼时效也过了。就算没过,赵承德有的是钱请最好的律师,有的是关系让案子拖上十年八年。我等得起,贝贝等不起。”
      “那你去闹?去上访?”
      “有用吗?”他反问,“这些年我见得少了?在政府门口跪着的,举着血书的,拉着横幅的,最后哪个不是被拖走,被关进精神病院,被‘临时安置’到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们的声音传不出去,就像石头扔进海里,连个水花都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因为他们太容易消失了。一个捡垃圾的,一个下岗工人,一个病孩子的爹——这种人在这座城市有几万个,少一个,多一个,谁在乎?”
      “那你想怎么样?”我问,声音也在发抖。
      老金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头,再次看向窗外那栋建筑。塔吊上的灯在夜色中亮着,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睛。
      “沈默。”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傻事,你帮我照顾好贝贝。”
      我浑身一僵。
      “我存了点钱,不多,三万多,藏在出租屋床板底下的铁盒里。密码是贝贝的生日,970315。”他继续说,语速很慢,像在交代后事,“那些钱你拿去,给她买药,或者……或者如果她真的不行了,给她买件好看的衣服,买双新鞋。她一直想要一双带蝴蝶结的红皮鞋,我在商场橱窗看见过,要两百多。我舍不得。”
      “老金——”
      “你听我说完。”他打断我,“还有,如果我死了,别告诉她真相。就说她爸爸出远门打工了,要很久才能回来。或者……就说他死了,死得很快,没受罪。别让她知道那些脏事。”
      他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凉,手心全是汗,但握得极紧,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答应我,沈默。”他看着我的眼睛,“答应我你会照顾她。”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被生活榨干了最后一滴血的男人。我想说“你别做傻事,我们一起想办法”,但我知道那是谎言。我想说“法律会还你公道”,但我知道那是更大的谎言。我想说“活着就有希望”,但在这个房间里,在这座城市里,这句话听起来像最恶毒的嘲讽。
      最后,我只能点了点头。老金松开了手,靠回床头,像是完成了人生最后一件重要的事。他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甚至有一丝解脱。
      “你走吧。”他说,“天晚了,贝贝该睡觉了。我得给她打个电话,听她跟我说晚安。”
      我没动。
      “走啊。”他催促,但声音很轻。
      我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我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仍然闭着眼睛,但嘴唇在动,无声地数着什么——也许是在数还剩下多少时间,也许是在数需要多少勇气。
      “老金。”我最后还是开口了,“活着。为了贝贝,活着。”他睁开眼睛,对我笑了笑。那个笑容我至今记得——那不是一个活人的笑容,而是一个已经准备好赴死的人,留给世界最后的、礼貌的告别。
      “我知道。”他说,“你快走吧。”
      我拉开门,走进走廊。门在我身后关上时,我听见他低声哼起了歌——那是很老的调子,我小时候听父亲哼过,是棉纺厂的厂歌。
      “我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声音嘶哑,跑调,但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在那片消毒水的气味中,它像一首挽歌。
      我站在走廊里,没有立刻离开。监测仪的嘀嗒声从门缝里漏出来,和远处施工的噪音混在一起。我摸出烟,想点,想起这是医院,又放了回去。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晚发来的信息:“明天下午三点,‘夜泊’见。有东西给你看。”
      我没回。我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老金最后那个眼神,那种平静之下的疯狂,那种认命之后的决绝。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知道,我劝不住。
      我也知道,某种程度上,是我推了他最后一把——我给了他真相,却给不了他出路。我撕开了那个名为“命运”的伤口,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溃烂、化脓,最后把整个人吞噬。
      走廊尽头,电梯门开了。一个护工推着转运床出来,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从头到脚。家属跟在后面,没有哭,只是麻木地走着,像完成一道必须完成的工序。
      他们经过我身边时,白布下露出一只手——枯瘦,蜡黄,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污垢。那是个底层劳动者的手,和老金的手一样。
      我转过身,走进楼梯间。没有坐电梯,而是一步一步往下走。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梯间里回荡,像另一个人在跟着我。走到三楼时,我停下来,从窗户往外看。
      夜色中的城市灯火璀璨,像一片倒置的星空。那些光来自写字楼,来自商场,来自高档住宅区,来自赵承德们建造和拥有的每一个地方。而在光的阴影里,在老金们居住的城中村,在那些即将被拆迁的旧街区,在医院的走廊里,在无数个看不见的角落,另一些东西正在发生。
      有些人在死去,有些人在准备死去,有些人已经死了很久,只是还没被埋葬。
      我拿出手机,找到顾远生前最后发给我的那条信息。那是他“自杀”前三天发的,只有一句话:“沈默,这城市吃人,而且不吐骨头。”
      我当时以为他在说笑。现在我知道了,他不是在说笑。他是在留遗言。我按灭屏幕,继续往下走。走到一楼时,手机又震了。这次是马东。
      “小沈,你最近是不是在查‘凤凰计划’?”他的声音很低,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车里。
      “怎么了?”
      “别查了。”他说,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严肃,“那潭水比你想象的深得多。二十年前的事,牵扯的人太多了,有些现在还在位置上。”
      “包括你吗?”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包括我。”马东终于说,声音里满是疲惫,“1998年,我在分局刑侦队,负责‘凤凰计划’片区治安。有些案子……我们没查下去。”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他反问,带着苦笑,“命令。上面下的命令,说那是‘发展中的阵痛’,要以大局为重。我和老沈——你父亲——吵过一架,他说我要有良心,我说我要有饭碗。最后他死了,我还活着。”
      他顿了顿:“所以听我一句,停手。你现在退出来,还来得及。再往下走,你会看见一些……你不想看见的东西。”
      “比如什么?”
      “比如你父亲当年到底查到了什么。”马东说,“比如为什么他非死不可。比如为什么二十年后,又有一个记者——你朋友顾远——也查到了同样的东西,然后也死了。”
      我的血液变冷了。
      “你都知道?”我问。
      “我知道一些。”马东说,“但我不能说。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赵承德只是个前台的小丑,真正在后面提线的人,你惹不起。”
      “是谁?”
      电话挂断了。
      我站在医院大厅里,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周围人来人往——焦急的家属,痛苦的病人,麻木的医护。急救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一辆载着绝望的车驶入了这个巨大的、白色的处理厂。
      我走到门口,点燃了那支憋了很久的烟。尼古丁进入肺部时,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抬起头时,我看见街对面那栋“远大·城市之光”的广告牌换了新画面。不再是效果图,而是赵承德本人的巨幅照片——他穿着深色西装,系着领带,笑容儒雅,手捧一张巨大的支票模型,上面写着:捐赠5000万元,用于先天性心脏病儿童救助。
      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心怀大爱,回馈社会。我盯着那张照片,盯着那张脸,盯着那行字。然后我掐灭烟蒂,扔进垃圾桶,走进夜色里。
      街道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橱窗里陈列着最新款的手机和名牌包,咖啡馆里飘出拿铁的香气,情侣们牵着手走过,讨论着周末去哪家新开的餐厅。
      一切都很正常。这座城市正常得可怕。而我,一个已经死去的记者的儿子,一个刚刚答应了一个将死之人托付的烂人,一个正在走向另一个陷阱的傻瓜,正走在这一切正常的中心。
      我知道老金要做什么。
      我也知道,当他做那件事的时候,这座城市会短暂地“惊讶”一下,然后迅速将他归类为“极端分子”、“心理失衡者”、“社会不稳定因素”。媒体会报道,专家会分析,网民会争论几天,然后一切照旧。
      赵承德可能会低调几天,然后继续做他的慈善。苏晚会继续在“夜泊”里周旋。林涛会继续执行命令。马东会继续在良心和饭碗之间挣扎。而我会继续查,直到我也变成棋盘上被吃掉的那颗棋子。
      这就是规则。这就是游戏。没有人能赢。但总得有人去玩,哪怕明知道会输。因为如果不玩,你就连输的资格都没有——你只是背景板,是统计数据,是那个被命名为“阵痛”的过程里,无数个无名无姓的痛点之一。
      我走到公交站,等车。站牌上贴着“远大集团”的公益广告:一个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在微笑,旁边写着——您的每一分善款,都是生命的希望。
      车来了。我投币上车,坐在最后一排。车子启动,驶过繁华的街道,驶过寂静的旧城区,驶过正在施工的工地,驶过医院,驶过福利院,驶过这座城市光鲜的表皮和溃烂的里子。
      窗外,夜色深沉。
      而我知道,在某间医院的病房里,一个名叫金卫国的男人正在数着时间,正在积蓄勇气,正在准备用他仅剩的、最廉价的东西——自己的生命——去对抗一个吞噬了他一生的怪物。
      他不会赢。但他会发出声音。哪怕那声音,最终只会淹没在这座城市永恒的、无声的喧嚣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