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夏而生》闻檀荼

4、仰望的方向

　　九月中旬。

　　学校一年一度的开学典礼暨奖学金颁奖大会，在周二下午于学校大礼堂隆重举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平日的庄重气息。

　　冗长的领导讲话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从校长到年级主任，内容无外乎是总结过去、展望未来、鼓励先进、鞭策后进。台下穿着蓝白、深蓝、藏青三种不同颜色年级服的学生们，在经历了最初的安静后，渐渐有些躁动不安。

　　窃窃私语声、轻微的哈欠声、书本无意识翻动的哗啦声，在偌大的礼堂里汇聚成一种低沉的背景音。

　　我坐在班级方阵靠过道的位置，身上穿着略显宽大的蓝白年级服，指尖无意识地绕着粗糙的袖口，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庄重却略显沉闷的主席台上游移，思绪也有些飘忽。直到主持人清晰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念出那个名字——

　　“下面，有请上学年校级优秀学生代表，高二三班程寄北同学上台发言，并参与颁奖环节。”

　　我的背脊瞬间挺直，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有因困倦而涣散的精神在刹那间凝聚、聚焦。

　　周围那些细微的嘈杂声仿佛被一只大手骤然抹去，整个世界只剩下舞台上那束追光灯即将点亮的位置。

　　在算不上热烈但足够响亮的掌声中，他从容不迫地走上台。

　　依旧是那身深蓝色的年级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熨帖挺拔，衬得他肩线平直，身形清隽。

　　他调整了一下立式话筒的高度，动作熟练而自然，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丝毫怯场。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下午好……”

　　他的声音透过优质的音响设备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个角落，清朗、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和笃定。

　　演讲稿的内容显然经过精心准备，既有对上学年学习生活的精炼总结，也有对未来的展望和思考，逻辑清晰，言之有物。他引经据典时信手拈来，穿插校园生活观察时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幽默，引得台下不时发出会心的轻笑和更为热烈的掌声。

　　他站在那里，不需要刻意渲染情绪，只是平静而有力地陈述着，就自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掌控着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坐在人群中，仰着头，像无数虔诚的信徒之一，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那个仿佛在发光的身影。

　　舞台上方倾泻而下的追光灯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耀眼而纯净的光晕，将他与我、与台下这芸芸众生清晰地隔成了两个世界。

　　那么远，像悬挂在夜空最遥远天际的星辰；又那么清晰，他眉眼间的自信、言语间的逻辑，甚至偶尔因为讲到某个有趣的点而微微上扬的嘴角，都分毫毕现。

　　发言结束，掌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持久和热烈。

　　他对着台下微微鞠躬，姿态谦逊而优雅。但他并没有立刻下台，而是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留下来为接下来即将颁发的各项奖学金获得者颁奖。

　　当主持人开始念到高一年级获奖者名单时，我看着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同龄人名字被念出，看着他们脸上带着或激动或羞涩的表情，依次走上台，从他手中郑重地接过那份象征荣誉的红彤彤的证书，与他握手，甚至近距离地得到他一个浅浅的、带着鼓励意味的微笑和一句低沉的“恭喜”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复杂地混合着真诚的羡慕、难以言喻的失落，以及一种微小的、却不断滋长的不甘，悄然在心底滋生、蔓延，像藤蔓般缠绕住我的心脏。

　　他们可以那样光明正大地、理所当然地站在他面前，站在那片光亮之下，接受他的认可和鼓励，与他产生哪怕只有几秒钟的、真实的交集。

　　而我呢？

　　我只是台下这上千名蓝白校服中模糊的一个影子，一个不起眼的点。除了那次紧张磕巴的面试，除了微信列表里那个几乎从不跳动的黑色头像，除了操场上偷偷追逐的、不敢宣之于众的目光，我们之间，再无任何实质性的、可以称之为“交集”的东西。

　　甚至，他可能只是在面试时对我这个“有点紧张的新部员”留有片刻印象，转眼便会抛诸脑后。

　　这样的我，凭什么让他看见？凭什么让他记住“林栖迟”这个名字，不仅仅是一个通过了一面、有待观察的新成员，而是一个独立的、有价值的、同样在努力发光的个体？

　　这个认知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了我因为仰望而变得柔软的心底，带来一阵清晰而深刻的痛感。

　　典礼在雄壮的校歌声中终于结束。人群开始骚动，桌椅碰撞声、交谈声、脚步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礼堂。

　　大家纷纷起身，揉着坐得发麻的腿，准备离场。我却依旧坐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椅子上，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台上已经空无一人的话筒架和渐渐暗下去的灯光，心里某个地方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像被这场典礼、被他耀眼的表现、也被那份不甘心彻底洗涤过一样。

　　回教室的路上，许薇还在我耳边兴奋地讨论着刚才典礼的细节，尤其是程寄北的发言。“哇，周学长真的好厉害，成绩好就算了，发言还那么有水平，一点都不死板，声音还好听！真是绝了！你说他脑子是怎么长的啊？”

　　我安静地听着，没有像往常一样附和，也没有参与到她关于“程寄北究竟有没有女朋友”的新一轮猜测中。

　　直到我们走到教学楼楼下，喧闹的人流在身边穿梭，我才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楼梯，望向高二班级所在的、那个于我而言仿佛遥不可及的楼层，轻声开口，像是对许薇说，又更像是对自己立下一个郑重的、不容反悔的誓言：

　　“薇薇，从今天起，我要认真学习了。”

　　许薇诧异地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我，眼睛瞪得圆圆的：“你受什么刺激了？开学到现在你不都挺认真的吗？作业都按时交，笔记也做得挺工整的啊。”

　　我摇了摇头，没有解释。那不一样。以前的认真，是作为一个学生本分的、循规蹈矩的努力，是为了对得起父母的期望和老师的教导，带着一种被动的、完成任务般的色彩。而此刻心底翻涌的这份决心，是因为找到了一个想要拼命追赶的、具体而耀眼的目标。

　　是因为我不想永远只能坐在台下，仰望着他在台上发光。是因为我想亲手缩短我们之间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距离。

　　我想站在足够高的地方，高到能被他看见，哪怕只是眼角余光的偶然一瞥。

　　我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下一次、下下次的获奖名单上，出现在光荣榜的前列。我想像今天那些幸运儿一样，堂堂正正地走上台，从他手中接过属于我的那份荣誉，然后可以迎上他或许会带着赞许和惊讶的目光，坦然地、甚至带着一点点小骄傲地告诉他——

　　看，林栖迟不止是那个面试时会紧张到磕巴的学妹。

　　她也可以很优秀。她正在为了靠近你，而拼尽全力地奔跑。

　　这个念头像一簇被点燃的火把，瞬间引燃了我内心从未有过的、汹涌的学习热情和斗志。

　　那天之后，我几乎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投入到了学习中。

　　我收起了抽屉里那些用来打发时间的小说和漫画，减少了课间漫无目的的闲逛和与许薇八卦的时间，连最让我头疼的、需要大量背诵和梳理的历史时间轴和政治哲学原理，似乎也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而变得不再那么面目可憎，甚至开始主动去挖掘其中的逻辑和趣味。

　　深夜的台灯下，当我被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困住，思路僵滞，眼皮沉重得快要粘合时；当我在背诵冗长的英文课文感到枯燥乏味，想要放弃时；当我因为考试成绩偶尔不理想而感到挫败沮丧时——我总会想起礼堂舞台上，他周身笼罩的、令人向往的光晕，想起他从容自信的神情，想起那份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名为“差距”的、冰冷而残酷的距离。

　　然后，我就会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紧笔杆，将那些软弱的、想要退缩的情绪狠狠压下去，继续与眼前的难题死磕，或者在寂静的深夜里，反复诵读那些陌生的单词和句子。

　　程寄北，你是我仰望的方向，是我青春里最亮的那颗星。

　　而我，正在为了让你看见，为了能够与你并肩站在同一片天空下，拼尽全力地、沉默而坚定地向上生长，哪怕道路崎岖，布满荆棘。

　　我知道这很难，但那个在台上发光的你，就是支撑我走下去的全部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