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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绝望x迷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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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詹雨薇真的开始学了。
她把《机械制图》摊在课桌最中间,背挺得笔直,眼睛死死跟着老师在黑板上画的那些交错线条。
粉笔叽叽喳喳地响,她手里的笔也跟着在草稿本上移动,试图临摹出那根剖切线的走向。
原理好像懂了。
这里切开,应该看到里面的结构,但具体到尺寸怎么标,哪条线该画实线哪条该画虚线,脑子里那团乱麻又开始打结。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抽屉里的手机。
指尖碰到冰凉的屏幕,又缩了回来。
现在不行。
她知道。
现在是下午两点半,舒哲应该在…上课?或者开会?
她其实不太确定他具体每时每刻在做什么,只记得他说过“白天消息可能回得慢,晚上我集中看”。
那个会一条条认真回复她所有琐碎分享、会耐心讲题到深夜的“晚上时间”,像悬在一天尽头的、微弱的萤火,需要熬过眼前漫长的昏暗才能触碰。
“所以这里,俯视图上的这个圆,对应主视图应该是这条线。”
老师用三角板敲了敲黑板,发出清脆的响声,目光扫过台下,
“詹雨薇,你来说说,这条线是可见轮廓线还是不可见?”
她心里一紧,捏着笔站了起来。
草稿本上自己画的那团东西歪歪扭扭。
她盯着黑板,那条线…应该是剖到的部分吧?那是不是该用…
“快点,别耽误大家时间。”
老师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
“…实线?”
她声音有点虚。
教室里静了一秒,然后后排爆发出几声没憋住的嗤笑。
“实线?”
老师重复了一遍,眉毛挑起来,
“詹雨薇,你眼睛是长着出气的?这是剖视图,后面被挡住的轮廓,你说画实线?”
哄笑声更明显了,夹杂着几句压低声音的“这都不会”“装啥呢”。
她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根。
她盯着那条线,现在看,好像是该画虚线…可刚才怎么就没看出来?
“行了,坐下吧。”
老师挥挥手,不再看她,
“上课不听讲,临时抱佛脚也没用。某些同学,心思还是放正地方。”
她僵硬地坐下,脊背挺直的弧度垮了下去。摊开的课本上,那些线条和标注像一张嘲讽的网。
下课铃响,她收拾东西的动作有些慢。
周围同学三三两两说笑着离开,没人跟她打招呼。
她抱着书走出教室,走廊里的光线刺眼。
回到宿舍,门虚掩着。
她推开门,里面聊天的声音停了一下。
李玥正对着镜子卷刘海,周小雨趴在床上刷手机。
苏彤不在。
“哟,大学霸回来了。”
李玥从镜子里瞥了她一眼,语气说不上是调侃还是别的什么。
詹雨薇没接话,走到自己桌前放下书。
周小雨抬起头,声音拖得长长的:
“薇薇,最近很用功嘛~晚上都不跟我们聊八卦了,天天捧着书,跟真的一样。”
“人家哪是跟我们一样?”
李玥放下卷发棒,转过身,抱起手臂,
“人家现在可是有目标的。对吧,薇薇?你那高知男朋友,是不是天天督促你学习呀?”
“我听说一中的都瞧不起咱们技校的。”
周小雨翻了个身,趴在床沿,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单纯的好奇,又像藏着别的,
“他能看得上我们这种人?薇薇,你老实说,你俩…到底是不是玩玩而已啊?”
“就是,”
李玥接过话头,嘴角扯了扯,
“人家那种好学生,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现在新鲜,陪你玩玩,以后肯定还是找他们学校的,门当户对嘛。”
周小雨压低声音,却足够让宿舍里每个人都听清:
“看她还能装几天好学生…到时候男朋友没了,学习也没学成,啧。”
詹雨薇背对着她们,拧开保温杯的手停住了。
塑料杯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热水倒进去,蒸汽模糊了她眼前一小片空气。
她没回头,也没说话。
那些字眼像细小的沙砾,灌进耳朵里,摩擦着耳膜。
晚上食堂人声鼎沸。
她端着餐盘,目光扫过拥挤的座位区。
远远地,她看见苏彤和另外两个室友坐在一起,正笑着说什么。
苏彤抬起头,视线和她对上,愣了一下,下意识朝她招了招手,嘴唇动了动,看口型像是“过来啊”。
但李玥立刻拉了拉苏彤的胳膊,凑到她耳边快速说了句什么,又朝詹雨薇这边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毫不掩饰的冷淡。
苏彤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看看室友,又看看她,手慢慢放了下去,终究没再喊第二声。
詹雨薇转开了视线。
她端着盘子,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到最靠角落、紧挨着倒潲水桶的一张空桌子坐下。
她拿起筷子,扒拉着餐盘里颜色暗淡的土豆烧肉。
肉很少,几乎全是土豆。
她吃了一口,有点凉了,油腻腻地糊在嗓子眼。
她放下筷子,拿出手机。
屏幕很干净。
没有新消息提醒。
她点开微信,置顶的对话框里,最后一条依然是她中午发过去的:
“今天被老师骂了。”
再往上翻,是昨天夜里他的回复。
很长,分了好几段,先是安慰,然后仔细拆解了她问的那道题,最后一句是“明天继续,别急”。
他说“晚上集中看”,就真的是晚上。
白天发出去的消息,像投进深井的石子,要等到夜幕降临,才能听见那声遥远的、确定的回响。
她把手机扣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轻轻的“啪”的一声。
然后重新拿起筷子,一口一口,把餐盘里已经冷透的饭菜塞进嘴里。
嚼得很慢,咽得很用力。
角落里,只有她一个人,和潲水桶隐隐传来的酸馊气味。
白天积压的所有无声的质问、嘲笑和孤独,在胃里和冷饭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坠着。
她需要等到晚上。
等到那束光。
2
学生会的小会议室里,空气有些闷。
投影仪的光打在白幕上,是后续校园文化节的活动流程草案。
舒哲坐在长桌一端,手里捏着一支笔,笔帽无意识地开合着,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他盯着幕布上密密麻麻的时间节点和分工表,听着生活部部长汇报,目光却有些涣散。
“…所以舞台搭建的时间需要提前到周四下午,不然周五上午的彩排可能来不及。”
生活部部长说完,看向他。
舒哲的笔停住了。
他需要做出判断,这个调整是否可行,会不会影响其他环节。
往常,这类问题他能迅速给出清晰的指示。但现在,那些需要考虑的因素。
场地协调、设备租赁、人员安排。
在他脑子里像一团被水浸湿的毛线,缠在一起,理不出头绪。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几道目光落在他脸上。
“周四下午…”
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周四下午,体育馆是不是有高三的体能测试?”
生活部部长愣了一下,看向手里的安排表:“呃…这个…”
“没有。”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舒哲左手边传来。
江墨伶微微倾身,看向生活部部长,
“高三体能测试改期了,我上周收到体育组的通知。周四下午体育馆是空的,可以用。”
她说完,转向舒哲,声音放轻了些:
“这个变动我更新在共享日程表里了,你可能还没看。”
他确实没看。
那封通知邮件,大概还躺在他未读邮件的底部,被詹雨薇深夜发来的问题截图和那些他整理了半宿的学习资料压在最下面。
“哦,”
他点点头,避开江墨伶的目光,
“那就按调整后的时间推进。”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
后续几个环节,当舒哲对某个细节的询问显得迟缓,或者需要更多时间翻找文件确认时,江墨伶总会适时地、轻声地补充一两句关键信息。
她语气平和,没有刻意凸显什么,但每一次补充,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会议室短暂的寂静里。
散会后,人群鱼贯而出。
舒哲慢吞吞地收拾着面前的笔记本和文件。江墨伶没急着走,她抱着文件夹,走到他身边。
“这些,”
她用文件夹轻轻点了点桌上摊开的几份报销单据和场地申请表,
“我看你最近挺忙的,要不我帮你处理了吧?”
她顿了顿,抬起眼看他,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字字清晰:
“你…不是还要给‘那位’整理学习资料吗?”
“整理学习资料”几个字,她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谈论天气。
但落在舒哲耳中,却像一根浸了冰水的刺,尖锐而寒冷。
这不仅仅是嘲讽。
这是一种权力的悄然转移。
她开始接手本该由主席决断的具体事务,用“帮忙”的名义,实质却是在同学和老师面前,不动声色地建立起一种新的认知。
“她更可靠,更高效,更在状态”。
舒哲看着她,没有说话。
江墨伶也没有等他回答,只是将那几份单据自然地收进自己的文件夹里,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从那天起,舒哲在学生会的存在感,开始变得稀薄而微妙。
有同学来办公室敲门,探进头看到他坐在里面,反而露出惊讶的表情:
“主席你在啊?江学姐说你最近特别忙,让我们有事可以先找她…我还以为里面没人呢。”
一次部门会议后,一个副部长在布置任务时很自然地说:
“江学姐说这个方案可以,主席你看…”
话说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顿了顿,
“哦,江学姐说你看过了,那我们就按这个执行了?”
每一声“江学姐说”,都像一枚绵密的针。
他清晰感觉到,那个他曾牢牢掌控的王国,正因他的疲惫与分神,被另一种更恒定、更可靠的力量,温柔而不可抗拒地接管。
她越是游刃有余,就越照出他的力不从心。这种被无声替代的恐慌,比任何成绩单上的数字更让他窒息。
那天中午在食堂角落,两人难得同桌。舒哲拨着碗里的米饭,忽然开口,声音不大:
“主席的位置,你若想要,我可以让。”
江墨伶正小口喝着汤,闻言放下汤匙,取纸巾拭了拭唇角,动作斯文。
她抬眼看他,目光清润平静。
“舒哲,”
她唤他名字,声音轻而稳,
“我们两家的交情,不是这样论的。”
她顿了顿,像在斟酌词句,
“这一代,该是我辅佐你。这是长辈们的期望,也是…我们该守的分寸。”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些,却字字清晰:
“你担主位,我理内务。这样最好。”
舒哲听着“这样最好”,像听见一句精心修饰的判词。
他看着对面的人。
眉眼如画,举止得体,成绩永远妥帖地维持在他之下几分,像一台精密校准过的仪器。
她是旁人眼中的白月光,是师长心里的得力臂助,是写在两家世交谱系里最合宜的那个名字。
可他比谁都清楚,这副美丽皮囊下,住着一个怎样冰冷、守序、步步为营的程序。
他扯了扯嘴角:“你不担心…功高震主么?”
江墨伶静静看了他两秒,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波澜,随即恢复平静。
“等你处理完手头要紧的事,”
她重新拿起筷子,语气温和如初,
“我自然还是该在什么位置,就在什么位置。”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安静进食,仿佛方才谈的不过是明日天气。
舒哲垂下眼。
食堂的喧闹被一道无形屏障隔开,他只听见自己胸腔里,某种东西正一寸寸冷却凝固的声响。
他主外?
他连这方寸之间的局面,都已快握不住了。
3
宿舍的气氛像绷紧的弦。
周五下午,苏彤提议去新开的商场逛逛:
“听说三楼女装区在打折,去看看吧?好久没一起出门了。”
李玥和周小雨对视一眼,没说话。
詹雨薇从书里抬起头,指尖还压在刚看了一半的习题上。
她看着苏彤眼里那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又扫过另外两人没什么表情的脸,喉咙动了动。
“好。”
她合上书,
“我也去。”
路上,她们三人走在前头。
李玥和周小雨挽着手,聊着最近刷到的短视频和网上的八卦,笑声一阵阵传来。
苏彤走在稍靠后的位置,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眼神里藏着清晰的担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放慢了脚步,等她跟上来。
詹雨薇知道苏彤在担心她,也知道她不敢、或者不能明着帮自己说话。
在这微妙的对峙里,任何明显的偏袒都可能让苏彤也被排挤出去。
这份心意,她感受到了,就够了。
她努力跟上话题,在她们讨论某件衣服时附和两句,在她们试衣时帮忙拿着包。
手里渐渐拎满了购物袋,纸绳勒进掌心,留下浅浅的红痕。
她看着前面三个并肩说笑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跟班,沉默地跟着,沉默地负担,而她们才是被簇拥着、无忧无虑的主角。
逛到商场中庭,她瞥见角落里有家书店。
不大,但橱窗里整齐码放的书脊在射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想起前几天深夜,舒哲在电话里提过几本教辅的名字,说思路讲得很清楚,适合基础薄弱的人看。
心念一动。
“我去趟洗手间。”
她扯出一个笑,对前面三人说。
李玥正试着一副耳环,头也没回:
“快点啊,我们在前面那家餐厅门口等你。”
等她们走远,詹雨薇转身推开了书店的玻璃门。
门上的风铃叮咚一响。
柜台后的店员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洗得发白的校服和手里廉价的帆布包上停留了一瞬,又垂下眼去。
那一眼很快,但詹雨薇读懂了。
里面有种下意识的评判,好像在说:
技校生?来书店?
她挺直背,径直走向教辅区。
按照记忆里的名字,她很快找到了那几本书。
翻开,纸张干净,印刷清晰,里面的例题果然一步步拆解得十分详细。
她没犹豫,把三本都抽出来,抱在怀里。
结账时,数字跳出来,她眼皮微微一跳。
这三本书的价格,是她打一天工才能赚来的。
她咬咬牙,还是从手机里所剩不多的余额里划了出去。
拎着新书走出书店时,纸袋沉甸甸的,心里却有种奇异的踏实。
她小跑着找到餐厅门口等着的三人。
苏彤先看见她手里的袋子,愣了一下:
“你这是…”
“买了点书。”
詹雨薇说,声音不大。
李玥瞥了眼纸袋上的书店logo,没说话。
周小雨“哦”了一声,转身就往餐厅里走:
“饿死了,快点吧。”
吃饭时,长条桌,她们三人坐一边,詹雨薇独自坐在对面。
话题依旧绕着她们熟悉的圈子打转,新款口红,某个网红打卡地,谁和谁的暧昧八卦。苏彤几次试图把话头引向詹雨薇。
“雨薇,你那个制图课后来怎么样了?”
“你买的什么书啊?”
但每次话还没落地,就被李玥或周小雨用另一个突然想起的“更重要”的话题轻巧地转开。
像一道无形的墙。她被隔绝在外。
詹雨薇低头吃着碗里的面,食不知味。
不锈钢碗沿反射着顶灯的光,有点刺眼。
她拿起手机,对着自己面前这碗孤零零的面,按下快门。
没有配文,她没心思想什么配文了。
直接发给了置顶的那个对话框。
然后锁屏,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一顿饭,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冷落中吃完。
回到宿舍,压抑了一天的气氛,终于在夜色渐深时彻底爆开。
李玥正和男朋友语音,甜腻的撒娇外放着,充斥整个房间。
忽然,她话锋一转,声音抬高了,眼睛斜睨向正在书桌前看书的詹雨薇:
“哎,詹雨薇,我说你差不多得了。当初不是你自己说的,跟那个一中的就是‘玩玩’吗?怎么现在还演上瘾了?天天捧着本书,学给谁看啊?”
她嗤笑一声,对着手机那头娇声道:
“就是,有些人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真以为看两天书就能飞上枝头了?”
周小雨正在敷面膜,含糊不清地接话,声音透过面膜传出来,带着凉飕飕的嘲讽:
“可不是嘛。咱们技校的男生都入不了眼了,非得上赶着去找重点高中的。不过啊…”
她拉长了调子,
“你那宝贝男朋友,一天到晚连个影子都摸不着,消息都得等你半夜才回吧?真的假的啊?别是自作多情,被人耍着玩吧?”
她撕下面膜,转头看着詹雨薇,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我看那个总来找他的、叫什么伶的,才跟他像一路人。人家那才叫门当户对。你不会真做梦想着能嫁进去吧?哈,灰姑娘的故事早过时了,醒醒吧你。”
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詹雨薇心里最痛、最不敢深想的地方。
她每天面对那些天书般的题目,绞尽脑汁也理不清一条辅助线。
她拒绝了一切玩乐邀请,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她忍着老师的当众嘲讽、同学的窃窃私语、陌生男生下流的侮辱…
所有这些咬牙硬撑的时刻,她都告诉自己,是为了一个或许能稍微好一点的未来,是为了能…勉强够到他的世界一点点。
支撑她的,除了那点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决心,就是每晚舒哲那条总会如期而至的、或长或短的回复。
那是她沉入冰冷深海里时,唯一能抓住的光。
但今天,这道光迟迟没有亮起。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手机屏幕漆黑一片,安静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躺在她摊开的习题册旁边。
宿舍里,另外三个人都在和男朋友语音或视频。
李玥在抱怨今天买的衣服颜色不好看,周小雨在商量明天去哪里约会,连平时话少的苏彤也在低声说着什么,语气甜蜜。
那些被宠溺的、被在意的、被温柔回应的声音,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死死困在中央。
衬得她像个彻头彻尾的、可悲的局外人。
她盯着习题册上那道复杂的装配图,已经盯了一个小时。
那些线条仍然纠缠在一起,像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
耳边是室友炫耀般提高的音量:
“我男朋友说明天给我带那家超难排的蛋糕!”
“他刚说下个月发奖学金了就给我买那条项链!”
孤独、无助、自我怀疑、连日累积的疲惫、对舒哲迟迟没有回复的恐慌…
所有被强行压下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决堤,冲垮了最后一道理智的堤防。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在室友们或诧异或讥诮的目光中,她一把抓起桌上安静得可怕的手机,转身冲出了宿舍,几步撞进空无一人的公共洗漱间。
反手,“咔哒”一声,锁死了门。
4
窗外的天空从铅灰转为墨黑。
舒哲坐在竞赛场馆的座位上,指尖冰凉。
面前的电脑屏幕反射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决赛最后一道综合大题,涉及复杂的多变量动态模型,这本是他最擅长的领域。
队友已经完成了基础部分,将最关键的推导留给了他。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他敲击键盘,建立方程,导入数据。
最初的几步顺畅得像本能。
然后,到了需要结合边界条件进行迭代优化的环节。
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
边界条件…应该用哪一种约束更合理?
两种算法在脑海里碰撞,各自的优势和局限飞快闪过,却无法像往常那样瞬间做出最优抉择。
他看了一眼计时器。
还剩七分钟。
手心沁出薄汗。
他选择了其中一种,快速编码。
运行。
结果弹出。
收敛速度慢于预期,且在一个次要指标上出现了微小偏差。
不对。
应该用另一种。
他立刻撤销,重写。
手指比思维快,敲下一行行代码。
时间只剩三分钟。
重新运行。
场馆里很安静,只有密集的键盘敲击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
队友从侧面投来一瞥,眼神里带着询问。
结果再次弹出。
主要指标达标了。
但那个次要指标的偏差,非但没有修正,反而略微扩大了。
一个微不足道的瑕疵。
在庞大的整体计算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舒哲盯着那个刺眼的数字,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犯了错。
一个低级的、源于犹豫的错误。
终场哨音响起。
团队总分险胜对手,蝉联冠军。
队友们击掌,松一口气,脸上是卸下重担后的轻松笑容。
指导老师走过来,拍了拍每个人的肩膀,到舒哲这时,手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那里面有欣慰,但更深处,是一丝清晰的困惑与失望。
“最后那一步,”
老师声音压得很低,
“不像你的水平。”
舒哲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围是获奖的嘈杂,恭喜声,议论声,但他只听见自己心里某个地方碎裂的轻响。
队友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偶尔看他一眼,那眼神里是“幸好赢了”的庆幸,而非以往“多亏有舒哲”的钦佩。
他站在庆祝的人群边缘,第一次感到一种冰冷的抽离。
金牌挂在脖子上,沉甸甸的,却压不住心底不断下坠的虚空。
回到学校,已是华灯初上。
竞赛的疲惫像一件浸透了水的棉衣,裹在身上。
但没时间喘息。
学生会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积压的文件、待批复的申请、下周活动的细化方案…
像一座沉默的小山,堆在他的办公桌上。
江墨伶已经在里面了。
她面前摊着几份不同的预算表,手边平板电脑上是不断更新的日程共享文档。
听到他推门的声音,她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
“竞赛结束了?”
“嗯。”
舒哲脱下校服外套,走到自己桌前。
“这几份场地申请需要今天内盖章提交,否则排期就来不及了。宣传部的新海报样稿发过来了,需要定版。还有,文化节赞助商的尾款支付流程卡在财务处,需要你去沟通。”
江墨伶语速平稳,一条条列出,清晰得像一份自动播放的清单。
她甚至没有问“你能不能处理”,直接陈述了“需要完成”的事实。
舒哲坐进椅子,打开电脑,试图集中精神。
但他看着屏幕上的申请表格,竞赛最后那个刺眼的偏差数字和詹雨薇的那句“我想学”在他眼前交替闪烁。
他需要判断场地安排是否合理,需要审视海报设计是否符合要求,需要组织语言去说服财务处的老师…
他的反应慢了。
江墨伶没有催促。
她只是在一旁,继续处理她手头的事情。
当舒哲对某个细节提出疑问,或是需要查找之前的记录时,她总能在他话音落下的几秒内,给出准确的答案或递来相关的文件。
她甚至不需要抬眼看他,仿佛所有信息都早已在她脑中井井有条地归档。
她的高效,像一面纤尘不染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迟缓与紊乱。
有干事敲门进来送文件,看到舒哲,客气地打招呼:
“主席,还没走啊?”
随即很自然地将一份文件递向江墨伶:
“江学姐,这个您看看…”
江墨伶接过,扫了一眼,点点头:
“放这儿吧,我稍后和主席一起处理。”
干事退出去,门轻轻关上。
办公室重回寂静,只有江墨伶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舒哲偶尔敲击键盘的嗒嗒声。
她不再需要任何言语的敲打或暗示。
这种无声的对比,这种她游刃有余而他却举步维艰的现状,已是最大的折磨。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当最后一封邮件发出,最后一份文件签好字,窗外的夜色已浓得化不开。
江墨伶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起身。
“都处理完了。”
她说,声音里听不出疲惫,只有一种任务达成的平静。
她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舒哲,”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却格外清晰,
“有些事情,当断则断。拖着,对谁都是一种消耗。”
说完,她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门轻轻合拢。
舒哲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灯光明亮得刺眼。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竞赛失利的钝痛,被一点点架空的冰凉,还有江墨伶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起身,关灯,锁门。
走在空旷无人的校园里,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重。
推开304宿舍的门,里面一片漆黑,只有窗外一点路灯光漏进来。
室友们的床铺上传来平稳悠长的呼吸声,都睡熟了。
他摸黑走到自己床边,坐下。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
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几乎是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屏幕解锁的微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血色的脸。
微信图标上,那个刺目的红色数字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99+ 。
全部来自置顶的那个名字:詹雨薇。
他咽了口唾沫,心跳骤然加快。
点开。
绿色的信息气泡,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屏幕。
不是往常琐碎的分享,不是撒娇的抱怨,甚至不是具体的题目求助。
是崩溃。
是字里行间都能溢出来的绝望。
23:07
“舒哲你在哪你为什么还不回我消息”
23:08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她们都笑我骂我我一道题都做不出来我像个傻子”
23:10
“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在教室学到天黑食堂一个人吃饭宿舍她们当我不存在”
23:12
“你说学习就有未来可是我快被现在压死了”
后面跟着好几条长长的语音消息。
他指尖发颤,点开最近的一条。
听筒里立刻传出她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和抽泣,声音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我今天…买了书…她们…她们那样看我…我做不到…舒哲…我可能…根本不行…你为什么不回我…你是不是也…”
语音戛然而止,像是被她自己强行掐断。
最后一条文字消息,时间显示是三十分钟前:
23:48
“我不管你在哪在干什么…你现在来见我…就现在!我要见你!你不来…我就…”
句子断在那里,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舒哲握着手机,坐在床沿的黑暗里。
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僵住的神情,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茫然。
原来在他奋战竞赛、却最终失误的时候。
在他坐在办公室,感受权力无声流走的时候。
在他承受着老师失望、队友疏离、江墨伶冰冷审视的时候。
她也在她的战场上,经历着一场彻底的、无人见证的溃败。
被嘲笑,被孤立,被最简单的题目打败,被自己曾经的软弱和此刻的无能反复凌迟。
她发出的每一条求救,都石沉大海,累积成这午夜时分海啸般的绝望。
他们像两条在暴风雨中同时迷失的船,在各自漆黑的海域里沉浮,拼命向对方发出信号,却只收到更深的寂静。
之前所有关于“值得吗”、“能走多远”的怀疑和权衡,在这一刻,被这99+条崩溃的信息,碾得粉碎。
问题不再是这段关系是否应该继续,而是…
面对这样两份同时摆在眼前的、沉重到几乎无法背负的“现实”,他还能做什么?
他能给她什么?
除了同样疲惫的拥抱和苍白无力的“加油”,他还有什么?
夜,深得仿佛没有尽头。
宿舍里,室友的鼾声起起伏伏。
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未操作,暗了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漆黑。
舒哲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掌心里的金属机身,从微烫,到温热,最后变得和他指尖一样冰凉。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走到阳台。
点亮屏幕,手指快速敲击着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