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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破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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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维一行人回到民宿已是饭点,几个喊饿的早就做好了攻略,向一家图瓦火锅整装待发。
还差林子昂那小子,这个吊车尾的每次集合都迟到,大家伙挤在民宿前台不过十来见方的房间里,闹哄哄的。
孙维仗着身高从人缝里扫视一圈,程啸已经不见了。
她带路的时候就没说话,和来时一样步履轻快地在最前面领着路,行色匆匆看起来是有下一站要赶。
最后孙维也只是见缝插针和她道了句谢谢,对方回了他一个摆摆手的背影。
看来这一人一狗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个性。
钱玥错身挤过来,一屁股扎进孙维边上的沙发。
“哎,豆豆哥,前面那个姐姐你认识吗?她是不是什么明星啊演员之类的,总之感觉超级眼熟!”
孙维还在溜号,视线已经扫射到窗外,院子里堆着清扫出来的雪墙,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她没说。”孙维敷衍了事。
雪墙边上就是刚进门的路,一整个团队的脚印全部叠在一起,也看不出来程啸是否来过。
“但我看她穿的是北影的校服啊,我肯定见过她,我不会记错的!”钱玥心有不甘,继续补充。
好热,背后像是有根羽毛钻进了速干衣,怎么耸肩都找不到合适的角度躲开它。
孙维进门后没换衣服,厚实的冲锋衣还夹着层羽绒内胆,他和钱玥背后的暖气片里传来软化水咕咚咕咚的声响,一阵缺氧的眩晕感剥夺了他本就不多的耐心,大声道:“林子昂到底干嘛去了,玩手机的给他打个电话,五分钟之内再不出来不等了。”
钱玥被打断得有些诧异,孙维很少直接无视他们的话。
即使之前郭导带着他们和某气象仪器供应商的区域代理吃饭,大腹便便的刘总硬要她喝酒,孙维也没有挂脸,三两句笑着闹着就把事情绕开去。
钱玥心里的豆豆哥一直是那个在人情世故上能谈笑间强橹灰飞烟灭的人精,今天不知道吃了什么枪药了,咄咄逼人得不似寻常。
到底去哪了呢?
咔哒!孙维常年伏案工作的颈椎发出抗议,他脖子快扭成直角,总算看到后门正对的雪地上有一串小狗脚印向外延伸开去。
对了,还欠萨摩耶一根火腿肠呢,孙维从沙发上弹起来,绕开一众哈欠连天的人,走了出去。
后门老旧,能看出来主人为了保持传统民居的特色,保留了杂物间原本的木质结构。金属轴承少了润滑油,喑哑的吱呀声里,孙维用了点巧劲儿才打开松木门。
瞬间,熟悉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在和眼镜接触的刹那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视力被剥夺的片刻,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又出现了。
“哦?又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人字梯上的程啸没打算停下手里的活,从工具箱里拿出螺丝刀往背包里装,十字的,一字的,都齐全了。
半晌没听到回音,程啸收拢包上的拉绳,转头居高临下地看他——
原本积攒的无奈都变成好奇:这人是哑巴吗,次次都这么木讷。还是说路痴到在民宿里都能迷路?
“我……我是来找小狗的,就那只萨摩耶,想感谢它,带了根火腿肠。”
光是和程啸对视就花了孙维八成的力气,余下的两分刚好够他挤出一句蹩脚的开场白。
幸好,万事开头难,后面的说辞就顺溜了许多。为表诚意,孙维还装模作样地举起火腿肠,朝高处的程啸挥了挥。
“所以,你不打算谢我?”
太有意思了这人,程啸一步步从梯子上走下来,厚厚的马靴敲在木梯上的声音像裁判手里的倒计时。
想逗逗他,她刻意放缓了动作,眼见熟悉的殷红重新爬上了孙维的耳廓——这可比什么日出好玩多了。
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孙维准备的台词全部报废:“当……当然不是,刚没看到你,其实……”
其实什么呢?其实萨摩耶本就是爱屋及乌的借口,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她来禾木的,其实他循循善诱才说服郭导把项目定在了禾木。
算无遗策,却没想到以迷路的窘迫方式“粉墨登场”。
他处心积虑地来,想成为她的盾,却猝不及防地,先成了她的麻烦。
这人简直和巧克力的性格一模一样,程啸难得心情舒畅。
眼前这个男生简直要熟透了,这次不仅是耳朵,连面颊都染上了红晕,眼神里的纠结和躲闪久违地让她燃起了狩猎的欲望,一上午的烦心事一扫而空。
她要再放把火。
佯装不满,程啸往院子里走,不用回头都知道男生一定委屈巴巴地跟上来,还要刻意保持距离不能跟得太紧。这和摇尾乞怜的小狗有什么分别?
程啸走出屋子,到一匹膘肥体壮的马身边才停下,作势就要翻身上马。
三,二,一——
“等等,我叫孙维,一名气象学的学生,来这里做项目,要在这里住一个月,有机会的话可以请你吃饭吗?”孙维一口气背完了这几步打的草稿,自从小学竞选生活委员后再也没这么紧张了。
见程啸没搭理,又赶紧补充:“我们全团队都很感谢你。”
程啸很满意,她依旧不紧不慢:“吃饭就免了,既然你们要小住,就来照顾下我的生意。骑马,徒步,包车,调酒,如有需要,前台找虎子就行。”也不等孙维回答,程啸已经连人带马呼啸而去。
直到程啸彻底消失不见,孙维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枚小小的徽章躺在外衣的口袋里,金属的寒意刺到了他的指间,又瞬间融化在了心跳里。
程啸的声音像单曲循环:“骑马,徒步,包车,调酒……”孙维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徽章上的雪花浮雕。
没有滑雪。
这四个字像一道突然闭合的旗门,把他所有准备好的话都挡在了赛道外。
今早她站在光里。可他知道,那道光属于另一个时刻的她。
那个他没法说出口的,第一次见到的她。
五年前,瑞士圣莫里茨,冬季奥运会高山滑雪女子全能项目比赛现场。
广播宣布中国选手程啸破纪录的时候,孙维正在贵宾休息室里准备茶歇。
同组的德国男生闯进厨房,二话不说拉着他往转播屏幕前走,语气比他还激动:
“维德!啸刚刚滑出了历史最快成绩!冠军绝对非她莫属!”
顺着诺亚的手看过去,电视上的程啸并没有什么表情,雪帽下那双浅棕色的眼睛稀松平常地看着远方,越过摄像头,不知道落在哪里。
孙维拍了拍诺亚的肩膀,“是啊,非她莫属。”
高清回放的画面上,她正从恩嘎丁山谷的雪道上俯冲而下,红色赛服像一道割开天地的血痕。风压将她的护目镜推向额顶,那一刻,他确信自己看见了冰川裂缝里跃动的极光。
电视里传来她在混合采访区的声音。奥组委官方媒体和外媒轮番上阵后,她终于走到了挂有五星红旗标识的中国媒体区。
“嗯,并不意外,这个赛季的训练成绩非常稳定,我知道我能挑战赛会纪录。”
“当然,上一个不也是你在去年锦标赛创下的嘛。”记者狡黠地接过了话茬,试图在有限的时间里挖掘更多个人化的故事。
孙维很喜欢听程啸说话,英语也好听,但母语带来的慢条斯理更符合程啸一贯给人的印象,强大,从容,但好像又对一切漫不经心。
不过今天听起来,声音里似乎混杂了一丝鼻音,不知道是不是麦克风收音的问题。
他忍不住转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雪停了,能见度极好,他能清晰地俯瞰到终点区域。那抹红色的身影正被记者和摄像机簇拥着,在混合采访区构成一个遥远的、喧闹的中心。
没时间给孙维发散,贵宾休息室的下一批客人已经到达场馆外的接驳中心。经理二十分钟前匆匆交代了几句,就出发迎接,算算时间马上就该到了。
据说是那家全球知名的运动饮料品牌,大赛的赞助商,又在今年新签了程啸作为品牌代言人。单一个身份,就足够场馆经理喝一壶了;更何况凑一双,一整个礼宾团队都战战兢兢。
“我听说奥委会主席也要来。”包打听诺亚又黏了过来,鬼鬼祟祟地向孙维眨眼睛,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之前有个朋友,就靠当奥运会志愿者,和主席见面几分钟的功夫,拿下了推荐信,摇身一变进国际组织了。维德,你说我要不也试试,万一我能搞到联合国的offer呢?你知道的,我爸一直希望我往外交方面发展……”
“做什么梦呢,我看你们不如想想等会儿怎么好好表现,能换点徽章就不错了!干活干活!”诺亚被组长一把揪走。
又是这个望子成龙的故事,孙维不知道自己听多少遍了,端起托盘往餐厅走。
如果赞助商要来,那代言人呢?
整理餐巾的动作微微一怔,耸立的尖角上多出了一个滑稽的折角。
他这一路跋涉,难道还真指望一个……奇迹吗?
门,就在此刻洞开。
凛冽的风抢先一步灌入,吹动了他手中托盘上的餐巾。
就在那片白色的织物扬起,即将遮挡视线的零点几秒里——
他看见了。
队伍的末尾,那抹他曾隔着电视屏幕与百米雪道仰望的红色,赫然矗立在离他不到十米远的地方。
一片寂静。他听不见经理的介绍,听不见队友的骚动。
世界被彻底静音,只剩下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在无声地咆哮。
如此遥远,如此靠近。
如此靠近,又如此遥远。
悄无声息地,神走过了她的信徒。
“汪,汪汪!”
巧克力甩着尾巴,小跑过去,用湿凉的鼻子不客气地顶了顶人类僵住的手。
真是的,这个两脚兽怎么又杵在雪地里发呆了?毛都不够厚,一会儿冻僵了,还不是得本大爷回去搬救兵?
一分钟后,巧克力决定原谅这个冒失鬼。
因为对方终于回过神来,并且做对了一件事——那双冻得通红的手,虽然手法笨拙但非常虔诚地抓了抓它脖子下面的绒毛,然后,像变戏法一样,进行了一场神圣的进贡:一根完整的火腿肠。
嗯,手法零分,诚意满分。
巧克力叼起贡品,尾巴摇成了小旋风。
好吧,看在你这么上道的份上,以后你在禾木的安全,就由我巧克力罩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