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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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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了。
距离日出还有不到十分钟,但显然,自从二十分钟前在木桥边看到一块路牌后,现在什么指示都没有。
雪倒是已经停了,只有零碎的积雪从白桦树和雪松上掉落下来,却也像是一场小型的塌方。
从布尔津市区离开后,天气预报也失去了意义,整个喀纳斯景区都像是文明世界的方外之地,温度、降水、风向与风速都遵循自身的规则,小气候的特性分外鲜明。
孙维喜欢雪,这在南方长大的孩子里不算个例;但在瑞士的那两年,让他比九成九以上的南方人要懂雪,即使在这个气象学的研究生团队里,他也算凤毛麟角。
除了偶尔从远处村落传来的犬吠声,只剩死一般的寂静,孙维好像能理解为什么程啸选择隐居在这里了。
当然,如果他不是这次气象遥感项目的领队就好了;如果导师没有因为大雪封山而姗姗来迟,导致他临危受命变成这场突如其来的团建的怨种负责人就更好了。
“学长,我们是不是看不上日出了呀?”
“我和玥玥都带了那么多装备,就为了拍日出大片。”
“就是说啊,难得老板不在,咱有个偷着乐的机会……”
“豆豆哥,咱们真的不能直接回去吗?我的耳朵已经麻了。”
……
“少安毋躁各位,我们先确定一下现在的位置。”张一然帮孙维解了围。
孙维也是头疼得紧。谁让他们一群专业人士轻视了这趟离村子不过3公里的日出之旅,放着一箱定位仪在民宿里吃灰,愣是没想着带一个在身边。
现在好了,连回村的路线也不清楚。
一群人来的时候叽叽喳喳活像小学生春游,混乱的足迹仿佛大军压境,加上马匹的踪迹更是难分你我——总而言之,毫无参考价值。
孙维高举着手机,人类的通讯工具在大自然面前不堪一击。
没招了,孙维死马当活马医,一个人带着四五部手机离开团队走向空旷地带,试图捕获一丝稀薄的信号。
叮当,叮叮当当……
这不是幻觉——在圣莫里茨当志愿者的时候,场馆经理就在救援课上强调过,雪地会吸收声波,让所有声音显得格外微弱。
铃声似乎有些熟悉。
有点像民宿老板养的萨摩耶,那家伙从早上出门就开始跟着他们,半途又自顾自跑走潇洒,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在无边的白桦林里消失不见,甩下一群步履蹒跚的灵长类动物面面相觑。
果不其然,白茫茫的雪原里出现了一团跳动的棉花,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越来越近。
看来是有救了,孙维心中一松。
他收起手机,脱下羊毛手套,在口袋里翻找起来。
没记错的话,林子昂那小子在车上耍宝时硬是往每个人手里塞了一把火腿肠,说是要代表我方团队和禾木知名狗狗团体建立起良好的双边外交关系。
真是阴差阳错被他说中了,孙维腹诽,也默默决定往出门清单加上火腿肠,这好像比他一贯揣兜里的猫条更有泛用性。
等等,雪团子背后好像还有个人。
高瘦,步履轻快,不像他们今天花了一个小时才走了两公里。
一身黑色长款羽绒服,帽子、围巾、面罩捂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来性别。那人身后的脚印分布均匀且轮廓清晰,毫无拖泥带水之感,一看就是常居于此的村民。
终于看清楚了,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量,是一米内站着对话不需要孙维特地低头对视的高度,不像他平常和张一然那样。
黑色的直发从帽子缝隙里钻出来,一看就是出发得着急,没仔细整理。
真是全副武装啊,窄窄的缝隙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这对浅棕色的瞳孔在雪地中反射出平常难得一见的灰绿色光芒,眼皮子却恹恹地耷拉着,像有日风吹起涟漪的窗帘,被迫唤醒一个春眠不觉晓的人。
那人倦怠地看着孙维,瞧对方似乎被什么东西摄住了魂,挑了挑眉,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迷路了?来看日出的?”
这个青年怪傻气的,程啸不由得觉得好笑,一连抛了两个问题都没让他缓过神来,就当默认好了,反正这大清早的出现在美丽峰山脚多半没别的由头。
“喂,这边儿走,跟上,不想当雪人感冒的话。”程啸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萨摩耶围着她转了两圈,又朝青年的方向叫了一声,表示自己捞人的任务已经完成,下一秒复又扬长而去。
青年的晃神这才好了大半,沿着程啸踩过的雪坑大步赶了过来,喘着粗气:“不好意思,我的队友还在那边,麻烦你等我一下,我去喊他们。”
男生擦肩而过的瞬间,程啸捕捉到了他耳尖的一抹鲜红,是那种明明戴了耳罩都挡不住的艳丽。
真是奇了怪了,冻伤的话应该先变白才对吧,这孩子不过是问了个路,怎么害羞成这样?
来的时候太匆忙,程啸趁着男生回头找人的空档,摘下帽子,马厩草料和积雪簌簌地往下掉。有些已经融化成了水珠,靠近额头和脖颈处的头发并成了一簇簇发片。
手下意识地在眼前向上一抬,程啸旋即被自己的动作怔住。
该死的肌肉记忆,明明已经五年没碰滑雪,还是会习惯性地去取雪镜。
手上的动作带着羽绒内胆和钻进衣领的发丝摩擦着,她跟着巧克力一路赶过来已经生起一片薄汗,阵阵黏腻又丝丝瘙痒的感觉惹得她好不心烦。
虽然被男生打了个岔,眼下程啸的烦心事儿还真不少,不过是离开了店里一天,怎么就乱了套了。她临走前特地叮嘱过虎子要通知住店的客人们大雪期间避免独自登山,偏就让她碰到了漏网之鱼。
今年的天气很异常。
第一场雪就如此来势汹汹,一夜过去,光接到的抢修通知就不下五个。村里本就因为冬季转场人手不足,大部分壮年劳动力都不在。那边阿尔别克大叔家被雪压塌的马厩还没修完,这边又要送迷路的客人回民宿。要不是巧克力闯进马厩,二话不说咬着她的裤腿往山里走,今天这群人恐怕是够呛。
孙维视线擦过程啸眼底那抹浅绿色光辉时,世界像被拔掉了音轨。
萨摩耶的铃铛、白桦林的风声、美丽峰的雪光……所有色彩与温度在一瞬间被抽空,像被大火卷走的纸屑,坠入极夜前的黑。
只此一秒,他仿佛站在没有气流、没有星光的南极点,一切凝固成初始的静默。
然后,那抹绿光跳动着回到记忆里——回到滑雪镜后的那双几乎透明的琥珀色眼睛。那是五年前的她,从山顶跃起,穿过旗门,如一匹刺破晨雾的雪狼。
“跟上,不想当雪人感冒的话。”
感冒……不对,不可以!千万别!
这两个字似有实感,戳中了孙维的心锚。
晨雾瞬间散去,瑟骨的寒风回来了,萨摩耶的叫声也清晰了,孙维世界里的造物主终于放开了祂钢琴的延音踏板。浮动的绿光回到了视野中这个女人身上。
我终于找到你了,程啸。
从回过神来,到组织大伙儿往回走,孙维完全依靠着一路上带队的肌肉记忆在安排队伍。
“喂,你咋了?”张一然小跑了几步,赶上步履匆匆的孙维,把学弟学妹甩开四五米的距离,“别跟我说就这一会儿功夫,你是见到雪女,她亲你一口就把你魂儿都勾走啦?”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她张一然是谁,哥俩从本科的时候就称兄道弟,互诉衷肠,系里系外哪几个小姑娘对孙维动过小心思,她全部了如指掌。
别看孙维还是那个虽然插科打诨,但带队一丝不苟的孙维,光刚才这小子接不上话那一下,就瞒不过她。
噫……孙维一阵恶寒,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这典型的张氏幽默,全团队估计只有一个人能够接得住,还是他们亲爱的郭导郭老板,只可惜魔高一丈的魔本人刚好缺席不在。
孙维没好气地转过头,给张一然丢过去个鬼脸,顺便瞥了眼大部队,确认都跟上了没少人。
雪女,倒也不是离谱得没边。
但程啸对他来说,远比雪女要神秘致命,有些人只需要惊鸿一瞥便可以夺走他所有的心神,根本不需要什么吻。
孙维自嘲地笑,后面突然传来钱玥他们的惊呼:“快看!是日出!”
一场毫无防备的日出撞进了孙维的视野。
鲜艳的红,像腌制到最佳赏味期的咸鸭蛋沁出的流心,那样夺目的颜色,却被密林里的白桦树切割成血肉模糊的模样,光线的碎片凿开了树林的缝隙。
没有预想中圆润丰满的形状,没有宣传图里干净利落的地平线,更没人来得及举起相机记录下此时此刻。
教科书般的丁达尔效应下,一束最大的光柱照在一个孤零零的人身上。
在这场支离破碎的日出里,程啸站在光里,一如既往,就像最初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