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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起飞与落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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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起飞与落地
一、凌晨的行李箱
凌晨四点,江梧醒了。
他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昨晚睡在吴奶奶家的客房里。窗帘没拉严,外面还是浓稠的黑暗。他躺着没动,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钟摆。
然后他坐起来,开始穿衣服。毛衣,羽绒服,围巾,手套。每一件都穿得很慢,像在进行某种告别仪式。
穿好衣服,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是深蓝色的天,几颗残星挂在天边,胡同还在沉睡。只有一盏路灯亮着,黄晕晕的光,照着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
他的行李箱立在墙角,黑色的,贴着航空公司的标签。背包放在旁边,鼓鼓囊囊的。画筒靠在墙上,里面是《回声》。
他走过去,摸了摸画筒光滑的表面。然后蹲下来,检查行李箱的拉链,确认锁好了。又打开背包,数了一遍证件:护照,签证,机票,录取通知书...都在。
做完这些,他无事可做了。就站在那里,看着这个临时的房间。床铺已经整理过,枕头拍松了,被子叠成方块。好像他从来没睡过。
走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吴奶奶推门进来,看见他已经穿戴整齐,愣了一下:“这么早?”
“睡不着。”江梧说。
“早饭还没好,你再躺会儿。”
“不了。”江梧摇头,“我坐会儿就行。”
吴奶奶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眼睛里有血丝,没睡好?”
“睡了一会儿。”
“那就好。”吴奶奶拍拍他的肩,手很暖,“我去煮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吃了饺子,一路平安。”
她出去了。江梧在床边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墙上挂着一幅年画,是抱着鲤鱼的胖娃娃,颜色已经褪了,但笑容还是喜庆的。
他看着那幅画,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逛庙会,买过一模一样的年画。回家贴在墙上,父亲说:“小梧,你看这鱼,年年有余。”
那时候他不懂什么叫“有余”,只知道鱼画得好看。现在懂了,但父亲不在了。
走廊里飘来饺子的香味。韭菜鸡蛋馅的,是吴奶奶知道他爱吃。接着是烧水的声音,瓷碗碰撞的声音,还有吴奶奶极轻的哼歌声——不成调,但温柔。
江梧站起来,走到行李箱前,最后检查了一遍。确认画材在最外层,方便安检时拿出来。确认那床红被面叠在最中间,不会压皱。确认王爷爷给的铃铛用软布包好了,不会响。
都妥当了。
他拎起行李箱,试了试重量。沉,但不至于提不动。背包也背上,调整好肩带。最后拿起画筒,抱在怀里。
走出房间时,吴奶奶刚好端着一盘饺子从厨房出来。看见他全副武装的样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先吃,趁热。”
饺子白白胖胖,冒着热气。江梧坐下,夹起一个,咬开。韭菜的清香,鸡蛋的绵软,还有一点虾皮的鲜。很好吃,但他咽得很慢。
吴奶奶坐在对面,看着他吃。没说话,只是看。眼神里有太多东西:不舍,担忧,祝福,还有...骄傲。
吃了五个,江梧放下筷子。“饱了。”
“再吃几个。”吴奶奶又给他夹,“路上饿。”
“真饱了。”江梧说,“剩下的...我带着吧。”
“对,带着。”吴奶奶找来饭盒,把剩下的饺子装进去,用塑料袋裹了好几层,“饿了就吃,别省着。”
装好饺子,时间到了五点。天边开始泛白,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陈老师快来了。”江梧说。
“嗯。”吴奶奶站起来,“我去叫你奶奶。”
江梧奶奶已经起来了,穿戴整齐,坐在堂屋里。看见江梧进来,她招招手:“小梧,来。”
江梧走过去。奶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个玉观音。翠绿的颜色,雕工简单,但温润。
“这个,你爸的。”奶奶把玉观音挂在江梧脖子上,“他病重时给我的,说等你出远门时给你。保平安。”
玉观音贴在胸口,凉凉的,很快被体温焐热。
“谢谢奶奶。”
“谢啥。”奶奶摸摸他的脸,“好好的,到了就打电话。”
“嗯。”
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陈老师来了。
二、胡同口的晨光
走出九号院时,天已经亮了。不是大亮,是那种灰蓝色的、冬天的晨光。胡同里有了声响:谁家开门的声音,扫帚划地的声音,收音机里的早新闻。
陈老师的车停在胡同口,一辆旧桑塔纳,洗得干干净净。看见江梧,他下车帮忙搬行李。
“都齐了?”陈老师问。
“齐了。”江梧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背包放后座,画筒小心地立在旁边。
放好行李,江梧转身,看着九号院的门。黑漆木门虚掩着,能看见院子里的梧桐树。树还是秃的,但枝桠在晨光中有了金色的轮廓。
吴奶奶和江梧奶奶站在门口。两个老太太互相搀扶着,没哭,但眼睛都红红的。
江梧走过去,在奶奶面前跪下,磕了个头。
“奶奶,我走了。”
奶奶弯腰扶他,手在抖。“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江梧站起来,又转向吴奶奶,深深鞠了一躬。
“吴奶奶,谢谢您。”
“别谢,别谢...”吴奶奶抹了把眼睛,“到了打电话,听见没?”
“听见了。”
陈老师按了下喇叭,轻轻的。“小梧,该走了。”
江梧最后看了一眼院子,看了一眼梧桐树,看了一眼两个奶奶。然后转身,走向车门。
就在这时,西厢房的门开了。
苏念跑出来,穿着睡衣,披着羽绒服,头发乱糟糟的。她站在门口,看着江梧,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江梧停下来,看着她。
晨光正好照在她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泪。她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拳头握得紧紧的。
“江梧...”她终于发出声音,很轻。
江梧走回去,在她面前停下。两个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对视着。
苏念伸出手,摊开掌心。里面是一小片梧桐叶,去年秋天的,已经干枯了,但叶脉还清晰。
“带着。”她把叶子放进江梧手里,“想家了,就看看。”
江梧握住那片叶子。很轻,很脆,好像一用力就会碎。他小心地放进羽绒服的内兜,贴着胸口。
“谢谢。”他说。
苏念摇头,眼泪终于掉下来。“别谢...别再说谢谢...”
江梧伸出手,想替她擦泪,但手停在半空,最后还是收了回去。他只是看着她,很认真地看着,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记忆里。
“苏念,记得画画。”
“嗯。”
“记得...好好的。”
“你也是。”
陈老师又按了下喇叭,这次急了些。“小梧,真要走了,机场远。”
江梧最后看了苏念一眼,转身,快步走向车子。拉开车门,坐进去,关上门。
车启动了,缓缓驶出胡同口。
苏念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她没动,就站在那里,任凭眼泪流。
吴奶奶走过来,搂住她的肩。“回屋吧,冷。”
苏念摇头,还是看着胡同口。好像多看一会儿,车子就会回来,江梧就会下车,说“我忘了东西”。
但车子没有回来。
胡同口空荡荡的,只有晨光越来越亮,把青石板路照得发白。
车走了。
他真的走了。
三、机场的等候
去机场的路上,江梧一直看着窗外。
冬天的北京郊区很荒凉。光秃秃的田野,灰扑扑的村庄,冒着白烟的工厂。偶尔有杨树林闪过,枝桠上挂着破塑料袋,像奇怪的装饰。
陈老师开着车,没放音乐,也没说话。只是偶尔从后视镜里看江梧一眼。
上了机场高速,车多了起来。大多是出租车和机场大巴,都开得飞快。江梧看着那些车,想:这些人,都是要去哪里?是回家,还是离家?
“紧张吗?”陈老师终于开口。
“有点。”江梧诚实地说。
“正常。”陈老师说,“我第一次出国,也紧张。你爸更紧张,在飞机上吐了。”
江梧笑了。“他没跟我说过。”
“他爱面子。”陈老师说,“很多事都不说,自己扛着。”
车驶入机场停车场。首都机场T2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晨光,像一座水晶宫。
停好车,陈老师帮江梧拿行李。两个行李箱,一个背包,一个画筒。陈老师推着行李车,江梧跟在旁边。
走进航站楼,热浪扑面而来。空调开得太足,混合着各种味道:香水,快餐,清洁剂,还有淡淡的焦虑。
换登机牌的地方排着长队。江梧找到加拿大航空的柜台,排到最后。前面是一家三口,父母在叮嘱儿子,儿子不耐烦地听着。
“到了就打电话。”
“知道了。”
“别乱花钱。”
“知道了。”
“好好学习。”
“知道了知道了。”
江梧听着,想起奶奶和吴奶奶。她们也会说这些话,但他不会不耐烦。因为他知道,这些话背后,是笨拙的爱。
轮到江梧了。他递上护照和机票,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女孩,笑容职业。
“托运行李吗?”
“托一个。”江梧把大行李箱放上传送带。
“画筒要随身吗?”
“是的。”
“好,这是登机牌。12号登机口,10点开始登机。”
江梧接过登机牌,看了看。座位号37A,靠窗。很好。
办完手续,陈老师送他到安检口。这里只能送到这儿了。
“就这儿了。”陈老师说,“后面的路,自己走了。”
“嗯。”江梧点头。
陈老师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突然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很有力,带着松节油和烟草的味道。江梧愣了一下,也抱回去。
“小梧。”陈老师在他耳边说,“记住,你是江守拙的儿子。你爸是个好画家,你也是。”
江梧的鼻子一酸。“谢谢陈老师。”
“别谢我。”陈老师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谢你自己,没放弃画画。”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要是那边不好,就回来。我这儿,永远有你的位置。”
江梧用力点头。
“走吧。”陈老师挥挥手,“别误了飞机。”
江梧拎起随身行李,走进安检通道。回头看了一眼,陈老师还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挥挥手,转身,没再回头。
四、云层之上
安检很顺利。画筒需要单独检查,安检员打开看了,确认是画,又小心地卷好还给他。
“学艺术的?”安检员问。
“嗯。”
“加油。”
“谢谢。”
过了安检,是免税店和餐厅区。江梧没逛,直接找到12号登机口。时间还早,登机口只有零星几个人。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
停机坪上,飞机起起落落。巨大的铁鸟,承载着无数人的离别与重逢。他看着一架国航的飞机滑行,加速,抬头,冲上天空。动作流畅得像鸟。
他想起父亲说过:人羡慕鸟会飞,所以发明了飞机。但鸟飞是为了觅食、迁徙、回家。人飞,是为了什么?
为了梦想?为了生活?为了逃离?还是为了寻找?
他不知道自己的答案。
从背包里拿出吴奶奶给的饭盒,打开。饺子已经凉了,但还有香味。他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凉了的饺子皮有点硬,馅也不那么鲜了,但他吃得很慢,一个一个,全部吃完。
吃完饺子,他拿出手机,开了机。没有信号,机场有屏蔽。他又关上。
从内兜里掏出那片梧桐叶,对着光看。叶子干透了,薄如蝉翼,叶脉像地图上的河流。他小心地夹进护照里,合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登机口的人多了起来。有商务人士,有游客,有留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一家人,父母在叮嘱孩子,和柜台前那家一模一样。
“到了就打电话。”
“知道了。”
“别乱花钱。”
“知道了。”
“好好学习。”
“知道了知道了。”
江梧听着,嘴角浮起一丝笑。天下的父母,说的话都一样。天下的孩子,反应也一样。
广播响了:“乘坐AC032航班前往多伦多的旅客,现在开始登机...”
人们站起来,排队。江梧也站起来,排在最后。
验票,走过廊桥,进入机舱。空姐微笑着:“欢迎登机。”
找到37A,靠窗。放好行李,坐下。座位很窄,但窗外的视野很好。能看到机翼,巨大的,银灰色的,在阳光下反着光。
乘客陆续登机。他旁边坐下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一坐下就打开电脑。斜前方是一对老夫妇,手牵着手,很紧张的样子。
舱门关闭。空姐开始演示安全须知。氧气面罩,救生衣,紧急出口。江梧认真看着,像第一次坐飞机。
飞机开始滑行。很慢,转弯,进入跑道。停下,等待。
引擎的轰鸣声变大,飞机开始加速。推背感传来,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然后,轻轻一抬,离地了。
江梧看着窗外。地面在下沉,房屋在变小,道路变成细线,河流变成银带。北京城在脚下展开,灰蒙蒙的一片,像沙盘模型。
他看见了天安门广场,小小的方块;看见了故宫,一片金色的屋顶;看见了北海,一个小白点;看见了...也许看见了梧桐巷,也许没有。太小了,分不清。
飞机爬升,穿过云层。先是颠簸,然后平稳。窗外变成一片白,厚厚的云海,像棉絮,像雪地。
阳光刺眼,他拉下遮光板。
机舱里安静下来。有人睡觉,有人看书,有人看电影。空姐推着餐车开始发餐。
江梧要了杯水。不渴,只是握着纸杯,感受那一点温度。
从北京到多伦多,飞行时间十三小时。现在北京上午十点,多伦多晚上九点。等他落地,是多伦多早上九点。他会在飞机上度过一个夜晚,一个缩短的夜晚。
他闭上眼睛,试图睡觉。但睡不着。脑子里太多画面:奶奶红着的眼睛,吴奶奶塞饺子的手,陈老师的拥抱,苏念掌心的梧桐叶...
还有那片晨光中的胡同口,那棵沉默的梧桐树。
他睁开眼,从背包里拿出素描本和铅笔。翻开新的一页,开始画。
画的是机翼。不是写实,是抽象的线条:曲线表现云的流动,直线表现机翼的坚硬,阴影表现光的变化。他画得很快,很专注,像要把这一刻的感觉全部捕捉。
画完,在右下角写上:2005.12.28,北京飞多伦多,云层之上。
然后他又翻了一页,画了片梧桐叶。不是写生,是记忆中的样子:叶脉的走向,边缘的锯齿,那个被虫蛀过的小洞。
在这幅画旁边,他写:给苏念。等我回来时,树应该发芽了。
写完,他合上素描本,抱在怀里。
窗外,云海无边无际。阳光照在云上,泛起金色的光。很美,但也很孤独。
飞机继续向前飞,穿越晨昏线,穿越时区,穿越一个少年十七年的人生。
而在地面上,在北京,在梧桐巷,在西厢房的窗前,苏念终于拆开了那个信封。
里面是厚厚一沓画纸。不是画,是字。江梧的字,工整,清瘦,一笔一划。
第一页:
“苏念,如果你在拆这封信,说明我已经在飞机上了。或者已经到了。总之,我不在你身边了。
有些话,当着你的面说不出口。只能写下来。
谢谢你出现在这个冬天。谢谢你陪我画画,陪我看雪,陪我走过最后这段路。
你问我,我们算什么。我说,是在彼此生命里留下痕迹的人。现在我想说得更清楚一些:你是我十七岁这一年,最明亮的颜色。
记得在景山,你画角楼时的专注;记得在香山,你头发上落满红叶的样子;记得在画室,你第一次画油画时紧张的手;记得在雪中,你冻红的脸颊和发亮的眼睛。
这些画面,我会带走。像带走北京的空气,梧桐的叶子,冬天的雪。
到了那边,我会继续画画。画多伦多的雪,画陌生的街道,画新的生活。但每一幅画里,都会有北京的影子。因为我的眼睛,是在北京学会看世界的。
而你,是这个世界里,最特别的一部分。
所以,我的请求是:等我。
不是等我回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是等我在远方,找到自己的路。等我成为更好的画家,更好的人。等到有一天,我能坦然地站在你面前,说:苏念,我做到了。
在那之前,请继续画画。画你的世界,画你的成长,画你的梦想。就像我答应你的那样,我会在远方,和你做同一件事。
我们隔着一万公里,十二小时时差,但我们在同一片星空下,拿着同一支画笔。
这样就够了。
最后,送你一句话,是我父亲留给我的:‘画画的人,要耐得住寂寞。因为最美的画,总是在孤独中完成的。’
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
愿你在孤独中,画出最美的画。
愿你在想念时,记得有人也在想念你。
江梧
2005.12.27 夜”
后面还有十几页,是他手抄的父亲笔记片段。关于色彩的运用,关于构图的思考,关于观察的方法。每一段后面,都有他的批注:“我爸说...”“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苏念一页页翻看,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她赶紧擦,但越擦越花。
最后一张纸,是一幅小小的铅笔画。画的是她,在九号院的梧桐树下,仰头看着树。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她脸上,表情是专注的,温柔的。
画下面写:“给我记忆中的苏念。愿你永远有光。”
苏念抱着这些画纸,哭出声来。不是号啕大哭,是压抑的、从胸腔深处涌出来的呜咽。
母亲推门进来,看见她这样子,没说话,只是走过来,抱住她。
苏念靠在母亲肩上,眼泪浸湿了母亲的毛衣。
窗外,天已大亮。阳光很好,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朗。
梧桐树在阳光下站着,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着春天。
等待着新芽。
等待着远方的回音。
而在三万英尺的高空,飞机正穿越云层,飞向一个陌生的国度。
机舱里,少年抱着素描本,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里,还握着那片干枯的梧桐叶。
很轻,很脆。
但还在。
像承诺。
像记忆。
像所有还未开始,但终将发生的故事。
起飞了。
落地了。
一个时代结束了。
另一个时代,正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