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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空椅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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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空椅子
一、早晨的惯性
江梧走的第二天早晨,苏念六点半准时醒了。
她习惯性地等了几分钟,等着隔壁传来洗漱的水声,等着院门吱呀打开的声音,等着那个熟悉的脚步声走过窗前。但什么都没有。
窗外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汽车声。
她坐起来,看着天花板。房间里很冷,暖气半夜停了——锅炉房检修,通知过,但她忘了。寒气从窗缝钻进来,在玻璃上结出冰花。
起床,穿衣。动作比平时慢,像少了什么动力。穿好衣服,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院子里空荡荡的。梧桐树下没有人扫雪——雪早就化完了。石桌石凳上蒙着一层霜,在晨光里泛着白。江梧家的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从未有人住过。
她看了很久,直到母亲在门外喊:“念念,吃早饭了。”
早餐是粥和咸菜。李素英煮粥时水放多了,稀得像米汤。苏念没说话,低头喝。咸菜是昨天吴奶奶送来的,芥菜疙瘩,切得太粗,嚼起来费力。
“今天周六,不上学。”李素英说,“想干什么?”
苏念想了想。“画画。”
“去哪画?”
“...不知道。”
以前这时候,江梧会在院门口等她,说:“今天去...”后面跟着一个地名:景山,后海,鼓楼,或者某个她没听过的胡同角落。
现在没有人说这句话了。
吃完饭,苏念收拾画具。画板已经修好了,江梧补的那块油漆颜色浅了一度,摸上去比周围光滑。她背上画板包,推门出去。
站在院子里,她茫然了。去哪里?
梧桐树?画过太多次了。
胡同?巷子?也画过。
她想起江梧说:重要的不是画什么,是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可她现在什么都不敢想。
最后她决定去画室。至少那里有松节油的味道,有别人的画笔声,有陈老师时不时的点评。热闹些。
走出九号院,巷子还是那个巷子。但感觉不一样了。不是景物变了,是少了一个同行的人。
经过小卖部,刘奶奶叫住她:“念念,小梧走了?”
“嗯,昨天走的。”
“唉。”刘奶奶叹气,“这孩子...到了那边,不知道习惯不习惯。”
苏念没接话,只是点点头。
走到巷口,修车的王爷爷不在——冬天生意少,他中午才出摊。车铺锁着门,招牌在风里轻轻摇晃。
她继续走。路过那个下棋的墙角,老头们还在,棋盘摆开,棋子拍得啪啪响。没人抬头看她——以前她和江梧一起经过时,他们会招呼:“小梧,来一盘!”
现在江梧不在了,她只是个路过的女孩。
公交车站,她习惯性地等江梧常坐的那路车。车来了,她上去,刷了卡,往后排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空着——以前江梧喜欢坐那儿,说能看到整个车厢,适合画速写。
她坐下,看着窗外掠过的街道。一切都熟悉,但都隔着层什么。像隔着玻璃看鱼缸,景物清晰,但触碰不到。
二、画室的空椅子
画室里已经有几个人了。周日的公开课,来的多是中学生,叽叽喳喳的,讨论期末考试,讨论新出的漫画,讨论某个明星的绯闻。
苏念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支起画架。陈老师看见她,走过来:“念念来啦。”
“陈老师。”
“今天画静物。”陈老师指着中央的台子,上面摆着青花瓷瓶、苹果、衬布,“或者你想画别的也行。”
苏念看了看静物。光线从北窗进来,很柔和。青花瓷瓶上的花纹很细,苹果的红色很正,衬布的褶皱有深浅变化。是个不错的构图。
但她不想画。
“我...随便画画。”她说。
“行。”陈老师拍拍她的肩,“想画什么画什么。”
陈老师走开后,苏念铺开纸,却不知道画什么。铅笔在纸上悬了半天,落下时,画出的竟是梧桐树的枝桠——那些光秃秃的、向上的枝桠。
她画得很细,每一条分叉,每一个节疤。画着画着,手自己动起来,在枝桠间画了个人影。很小,背对着,仰头看着树。
画完她才意识到,这几乎是江梧那幅《回声》的翻版。只是树下的人影更小,更模糊。
她停下笔,看着画。画里的人影孤单地站着,树很高大,天空留白很多。整个画面有种说不出的空旷感。
“画得不错。”
苏念抬头,是陈老师。他站在她身后,看着画。
“就是太满了。”陈老师说,“你看,树占了一半,人影在中间,天空被压缩了。试试把人影放低,树拉高,天空留多一点。”
苏念照做了。重新构图,人影放在右下角,很小的一点。树从画面左侧伸出去,枝桠占据左上角。中间是大片留白,像是雪地,又像是天空。
果然好多了。那种孤独感,那种空旷感,更强烈了。
“江梧教你的构图?”陈老师问。
苏念点头。
“他教得好。”陈老师笑了,“他爸当年也这样教我。构图不是填满画面,是安排空白。空白也是画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看着画:“这画...起名字了吗?”
“没有。”
“叫《空椅子》怎么样?”陈老师说,“虽然画的是树和人,但感觉像有张空椅子,等着谁来坐。”
空椅子。
苏念心里一动。她想起江梧教室里那个空座位,想起九号院里那张没人坐的石凳,想起公交车上那个靠窗的位置。
“就叫这个。”她说。
陈老师点点头,走开了。苏念继续画,把细节补充完整。人影的轮廓再模糊些,树的纹理再清晰些,雪地的质感再松软些。
画完时,已经中午了。学生们陆续离开,画室里安静下来。陈老师在收拾画具,看见苏念还在,说:“还不走?”
“再坐会儿。”
“行,走时锁门。”陈老师把钥匙放在桌上,“钥匙放老地方。”
陈老师走了。画室里只剩下苏念一个人。松节油的味道在空气里飘荡,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飞舞的灰尘。
她站起来,走到教室中央。那个位置——江梧常坐的位置,靠窗第二排——现在空着。画架收走了,椅子推到桌子下。桌面上干干净净,连铅笔印都没有。
她走过去,在那张椅子上坐下。桌面有点高,要微微弯腰才能画。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窗外鼓楼的屋顶,能看到天空的一角。
江梧就是坐在这里,画了三年画。
她试着想象:他坐在这里,削铅笔,挤颜料,调色,落笔。阳光照在他手上,画笔在画布上游走。有时他会停下来,看着窗外,思考什么。有时他会皱眉,用刮刀刮掉不满意的部分。有时他会笑,很淡的笑,像是发现了什么美妙的光影。
但现在,这里只有一把空椅子。
她站起来,走到江梧的储物柜前。柜子没锁,轻轻一拉就开了。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底层有些杂物:半管干了的白色颜料,几支秃了的画笔,一张揉皱的砂纸。
还有一张纸,叠得方方正正,压在砂纸下面。
苏念拿出来,展开。
是张铅笔画,画的是画室。角度是从江梧的位置往门口看。门开着,走廊的光斜射进来,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画室里的画架都空着,椅子整齐地排在桌下。只有最前排的位置,坐着个人——背影,马尾辫,正在画画。
画的是她。
画的右下角有日期:2005.11.20。还有一行小字:苏念第一次完整画完一幅油画。纪念。
是江梧的字。
苏念的手指拂过那行字。铅笔的痕迹很浅,几乎要磨没了。她小心地折好,放进素描本里。
然后她锁上柜门,锁上画室的门,钥匙放回窗台花盆底下。
走出画室大楼时,阳光正好。鼓楼在正午的光线下,红墙灰瓦,轮廓分明。游客很多,举着相机拍照。卖糖葫芦的小贩吆喝着,冰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一切都还在,但江梧不在了。
苏念站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突然想起江梧说的:北京城这么大,少了一个人,就像大海少了一滴水,没人会注意。
但对她来说,不是少了一滴水。
是少了一片海。
三、九号院的下午
回到九号院,吴奶奶正在扫院子。其实没什么可扫的,但她还是一下一下,扫得很认真。
“念念回来啦。”吴奶奶抬头,“画画去了?”
“嗯。”
“画得好吗?”
“还行。”
吴奶奶放下扫帚,走过来:“念念,奶奶跟你说句话。”
“您说。”
“小梧走了,你难过,奶奶知道。”吴奶奶的声音很温柔,“但日子还得过。你不能一直这么...这么空落落的。”
苏念低下头。“我知道。”
“知道就好。”吴奶奶拍拍她的肩,“小梧走前跟我说,让我看着你,让你好好画画。他说你有天赋,不能浪费。”
苏念的鼻子一酸。
“所以啊,”吴奶奶继续说,“你要振作起来。该画画画画,该上学上学。小梧在那边,也是这么过的。你们得一起往前走,不能一个走了一个停着。”
“嗯。”
“好了,去吃饭吧。你妈做了红烧肉。”
午饭确实有红烧肉。李素英特意做的,肥瘦相间,炖得烂烂的。但苏念没胃口,吃了两块就饱了。
“多吃点。”李素英给她夹菜,“你这两天瘦了。”
“真饱了。”
吃完饭,苏念回屋。屋里冷,她开了电暖器。橘红色的光,慢慢散发热量。她坐在床上,看着墙。
墙上空了一块——原来挂着她自己的画,昨天取下来了,想挂江梧送的《回声》。但画筒还靠在墙角,没打开。
她该挂上吗?
挂了,每天看着,会疼。
不挂,好像江梧真的消失了。
犹豫了很久,她还是站起来,打开画筒,取出那幅画。画布卷得很紧,慢慢展开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回声》完全展现在眼前。
雪,树,树下那个小小的人影。比昨天在昏暗光线里看到的更细腻。雪的质感,树皮的纹理,人影的姿态...每一处都精心刻画。
她看了很久,然后找来锤子和钉子,在墙上量好位置,钉上。画挂上去的瞬间,房间里好像多了些什么。
不是多了一幅画。
是多了一个人的目光。
她退后几步,看着画。画中的树静静站着,雪静静落着,人影静静望着。一切都静止了,凝固在那个冬天的早晨。
而现实里,时间在走。雪会化,树会发芽,人影会离开。
她坐在画前,拿出素描本,开始画画。不是临摹,是创作。她画了一扇窗,窗外是那棵梧桐树,窗内是空椅子。椅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风吹动书页。
画完,她在下面写:2005.12.29,空椅子,等风来。
写完,她合上本子,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院子。
梧桐树还是秃的,但仔细看,枝桠顶端有小小的芽苞,褐色,米粒大。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春天会来的。
树会发芽的。
新的人会坐在那张石凳上的。
但不是江梧了。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窗。冷空气涌进来,带着北方冬天特有的干爽。她深深呼吸,好像要把这空气,这光,这温度,全部吸进身体里。
然后她关窗,坐下,重新翻开素描本。
新的一页。
新的开始。
四、夜晚的电话
晚上九点,电话响了。
李素英接的:“喂?...哦,稍等。”她捂住话筒,“念念,找你的。国际长途。”
苏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走过去,接过话筒:“喂?”
“苏念?”
是江梧的声音。隔着电话线,有点失真,有点远,但确实是他。
“江梧...”苏念的声音有些抖。
“嗯,是我。”江梧那边有杂音,像是风声,“我到了。”
“到了?顺利吗?”
“顺利。飞机晚点两小时,但还好。”江梧的声音很平静,“刚安顿好,住的地方还行,小,但有窗户。”
“窗户外面...有什么?”
“雪。”江梧说,“很大的雪,还在下。多伦多在下暴雪,机场差点关闭。”
苏念想象着:江梧站在陌生的窗前,看着异国的雪。那雪和北京的雪一样吗?
“冷吗?”她问。
“冷,但有暖气。”江梧顿了顿,“你那边呢?”
“也冷。暖气停了半天,刚修好。”
“多穿点。”
“嗯。”
沉默。电话里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和遥远的呼吸声。
“苏念。”江梧开口。
“嗯?”
“我...看到你的信了。”
苏念一愣:“什么信?”
“你放在我背包里的。那个信封。”江梧说,“在飞机上无聊,我翻背包找到的。”
苏念想起来了。临走前一天,她偷偷塞进去的。里面是她写的一封信,还有一张她画的小画——画的是梧桐树下的两个背影,很小,并肩站着。
“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江梧的声音很轻,“画得很好。信...也写得很好。”
“我就是...想让你带着点什么走。”
“我带走了。”江梧说,“都带走了。”
又沉默。这次更长。
“江梧。”苏念鼓起勇气,“你会...你会忘记吗?”
“忘记什么?”
“忘记北京,忘记胡同,忘记...我们。”
江梧那边传来深吸一口气的声音。“不会。但我会把它们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像把照片收进相册,不天天看,但知道在那儿。”
“我也是。”苏念说,“我把你的画挂墙上了。每天都能看到。”
“哪幅?”
“《回声》。”
江梧笑了。很轻的笑声,透过电话线传来,有点模糊。“那幅啊...画的时候,我在想:树会记得雪吗?雪会记得树吗?人会记得树和雪吗?”
“你会记得吗?”
“会。”江梧说,“树记得雪的方式,是年轮。雪记得树的方式,是形状。我记得的方式...是画。”
苏念的眼泪掉下来。她没出声,只是任它流。
“苏念。”江梧的声音变低了,“我要挂了。这边电话费贵,我买的电话卡快用完了。”
“嗯。”
“你...好好的。”
“你也是。”
“再见。”
“再见。”
咔哒一声,电话挂断了。忙音嘟嘟响起。苏念还握着话筒,听着那单调的声音。
李素英走过来,接过话筒挂好。“说完了?”
“嗯。”
“他说什么了?”
“说...他到了。在下雪。”
李素英摸摸她的头。“到了就好。快去睡吧。”
苏念回到房间,躺在床上。黑暗里,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是江梧的声音,隔着大洋,隔着时差,隔着千山万水。
那么远,又那么近。
她侧过身,看着墙上那幅画。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给画布镀上一层银边。画中的雪似乎在发光,树似乎在呼吸,那个人影似乎在动。
她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涩。
然后她闭上眼,睡着了。
梦里,她站在一片雪地中,四周白茫茫的,没有树,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雪,静静地下。
她往前走,脚印在身后延伸。走了很久,终于看见一棵树。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雪。
树下有个人影。背对着她,仰头看着树。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两个人并肩站着,看着树,看着雪。
谁也没说话。
但足够了。
梦外,北京冬夜漫长。梧桐树在院子里静静站着,枝桠上的芽苞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春天在积雪下酝酿。
故事在寂静中继续。
而那两个少年,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在同一片星空下,做着相似的梦。
梦里,雪还在下。
树还在长。
他们还在十七岁,在那个有梧桐树的冬天,永远年轻,永远告别,永远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