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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最后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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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最后一夜
一、空房间的回声
江梧走的前一天,房间彻底空了。
苏念早上过去时,连床板都搬走了。空荡荡的水泥地上,只留下四个床腿的压痕,和一些散落的灰尘。墙上的钉子眼露着,天花板角落结着蛛网,窗玻璃上还有去年贴的窗花残迹——一个褪了色的“福”字,边角翘起。
江梧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门,仰头看着那面墙。墙上原来挂画的地方,留下一块颜色稍浅的方形印记,像时间的印章。
“看什么呢?”苏念轻声问。
“看影子。”江梧没回头,“画挂了三年,遮住的墙没变色。现在画拿走了,那片墙还是原来的颜色,但我觉得...它不一样了。”
苏念走过去,和他并肩站着。确实,那片长方形的区域颜色稍浅,边缘整齐,像墙上的一扇窗,一扇通往三年前的窗。
“你爸的画原来挂这儿?”她问。
“嗯。《雪中梧桐》,那幅小的。”江梧指着墙上的印记,“后来我换了地方,挂我的。但他的影子,好像还在。”
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的浮尘。那些细小的颗粒在光柱里缓缓旋转,像一场无声的舞蹈。
“东西都搬完了?”苏念打破沉默。
“海运的昨天拉走了,随身行李收拾好了。”江梧走到窗边,摸了摸窗台。台面上有深深浅浅的刻痕,是他小时候无聊时刻的:一道长的,几道短的,一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这个,”他指着那道长刻痕,“是我十岁生日时量的身高。这个,”短的那几道,“是每年过年量的。后来不量了,我爸病了。”
苏念蹲下来看。刻痕旁边用铅笔写着数字,已经模糊了:130,142,155...最后一道停在168。
“你现在多高?”她问。
“178。”江梧说,“最后这十年,长得快。”
他从兜里掏出支铅笔,蹲下来,在最后一道刻痕旁边,认真写下:178,2005.12.27。
“最后一条。”他说。
写完,他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屋里没东西了。”
走出房间,江梧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空房间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大,格外安静。阳光铺在地上,窗格的影子斜斜切过水泥地面,像某种几何图形。
他轻轻带上门。咔哒一声,锁舌扣上。
二、胡同的告别巡礼
上午,江梧要最后走一遍胡同。不是告别邻居——昨天已经告过了——是告别那些角落:墙根的裂缝,屋檐的瓦当,树下的石墩,井台边的青苔。
苏念跟着他。两个人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顿。
第一个停下的地方,是巷子中段那堵老墙。红砖已经风化,砖缝里长出枯草。江梧伸手摸了摸砖面,粗糙,温热——阳光晒的。
“这堵墙,”他说,“我六岁时在上面画过画。用粉笔,画了只猫。后来下雨,冲掉了。”
“为什么画猫?”
“因为隔壁李奶奶养了只大白猫,总在这墙上晒太阳。”江梧笑了,“我画得不像,李奶奶说像头猪。但她没擦,留了好几天。”
第二个地方,是那口老井。井口用石板盖着,很久不用了。井台边的青砖被磨得光滑发亮,是几代人打水时踩的。
“我小时候,这井还用。”江梧坐在井台上,“夏天把西瓜放篮子里,用绳子吊下去,镇在井水里。晚上拿出来吃,冰凉。”
“现在呢?”
“自来水了。”江梧拍拍石板,“井封了,怕小孩掉进去。”
第三个地方,是胡同尽头那棵槐树。比梧桐树老,树干空了半边,但春天照样开花。现在冬天,光秃秃的,枝桠像老人的手臂,伸向天空。
“这树下,”江梧仰头看着,“埋着我养的第一只狗。叫大黄,土狗,活了十二年。死的时候,我爸帮我挖的坑。”
“你爸...”
“他说,生命来来去去,树看着呢。”江梧摸着树干,“现在树还在,狗不在了,我爸也不在了。”
他们继续走。每一个转角,每一道门槛,每一处斑驳的墙面,江梧都能说出点什么:这里摔过跤,那里躲过雨,这边墙上有他画的粉笔画,那边门洞里藏过他丢的钥匙...
苏念静静听着。这些碎片般的故事,拼凑出一个她不曾见过的江梧——更小,更顽皮,更无忧无虑。那个在父亲还在时的江梧。
走到胡同口,江梧停下来。这里是起点,也是终点。
“都走完了。”他说。
“都记住了?”苏念问。
“记住了。”江梧点头,“但也知道,会忘。记忆就像这墙上的粉笔画,雨一冲就淡了。但痕迹还在,在砖缝里,在墙角里,在...”
他顿了顿,看向苏念:“在别人的记忆里。”
三、最后一顿午饭
午饭在吴奶奶家吃。今天是江梧点的菜:炸酱面,昨天吃过,但他说还想吃一次。
“就馋这口?”吴奶奶一边擀面一边说,“那边吃不着?”
“吃不着。”江梧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上剥蒜,“就算有,也不是这个味儿。”
“那是,我的酱,独一份。”吴奶奶得意,“你妈都学不会。”
江梧剥蒜很仔细,把每一瓣蒜的皮都剥得干干净净,露出光洁的蒜肉。剥好的蒜放在白瓷碗里,一颗颗,像小珍珠。
苏念帮忙择菜。菠菜要掐掉根,豆芽要摘掉须。这些活儿她在家常做,但今天做得分外慢,好像慢一点,时间就能拖长一点。
“念念。”吴奶奶突然说,“下午你妈单位有事,不回来吃了。你就在这儿吃。”
“好。”
“晚上也在。”吴奶奶又说,“小梧最后一顿,咱们热闹热闹。”
最后一顿。这三个字像小石子,投进安静的水面。没人再接话,只有擀面杖滚动的声音,均匀,绵长,像心跳。
面煮好了,过凉水,盛在大海碗里。炸酱油亮,菜码青翠,腊八蒜碧绿。三个人围着厨房的小桌坐下,头顶是熏黑的灯泡,面前是热气腾腾的面。
“吃吧。”吴奶奶先动筷子。
吸溜吸溜的声音。面条筋道,酱香浓郁,蒜的辛辣冲开鼻腔。江梧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很久,像在品尝每一种味道的层次。
“吴奶奶。”他吃完一碗,放下筷子,“这三年,谢谢您。”
“又说谢。”吴奶奶给他添面,“我是你奶奶的姐妹,照顾你应该的。”
“不只是照顾。”江梧说,“是...让我觉得这儿还是家。”
吴奶奶的手抖了一下,面汤洒出几滴。她用抹布擦了,没抬头。“说什么呢,这儿永远是你家。你爸的魂在这儿,你的根在这儿。”
江梧没说话,低头吃面。苏念看见,他的眼眶红了,但没掉泪。
吃完饭,江梧抢着洗碗。吴奶奶不让,他就站在旁边,递盘子,接盘子。配合默契,像演练过无数遍。
洗好碗,吴奶奶从柜子里拿出个布包。“这个,给你。”
打开,是一床被面。大红底,绣着鸳鸯和莲花,针脚细密,色彩鲜亮。
“这是我结婚时的被面。”吴奶奶说,“没舍得用,留了几十年。你带着,到了那边,盖着它睡觉,就像奶奶在旁边。”
江梧摸着被面。绸缎已经有些脆了,但绣花依然精致。鸳鸯的眼睛是两颗小黑珠子,亮晶晶的。
“太贵重了...”他说。
“贵重啥,一块布。”吴奶奶硬塞进他怀里,“听话,带着。”
江梧抱着被面,站了很久。最后他弯腰,深深鞠了一躬。
“吴奶奶,我会回来的。”
“嗯,奶奶等着。”
四、夜晚的包裹
下午,江梧在房间里整理最后的行李。两个行李箱,一个背包。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画材分类放好,证件用塑料文件袋装着。
苏念帮他检查清单:护照、机票、录取通知书、住宿证明、现金、信用卡...一样样核对,打钩。
“差不多了。”江梧合上箱子,拉上拉链。刺啦一声,很响。
“这个呢?”苏念指指墙角那个画筒。
里面是《回声》,那幅雪中梧桐。江梧走过去,拿起画筒,摩挲着光滑的筒身。
“明天给你。”他说,“现在先放着。”
他们坐在空房间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夕阳西下,屋子里渐渐暗了。没有人开灯,任由暮色漫进来。
“江梧。”苏念开口,“你怕吗?”
“怕什么?”
“怕到了那边...什么都变了。”
江梧想了想。“怕。但更怕自己不变。我爸说,人就像树,挪了地方,总要掉些叶子,才能长新芽。”
“你会掉哪些叶子?”
“不知道。”江梧看着窗外渐暗的天空,“也许是对北京的依赖,也许是对过去的执着,也许...是对某些人的念念不忘。”
苏念的心缩了一下。“念念不忘不好吗?”
“好,但太重。”江梧轻声说,“长途飞行,行李不能超重。心里的行李也是。”
暮色完全降临。房间里黑得看不清彼此的脸,只能听见呼吸声。
“苏念。”江梧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嗯?”
“如果我忘了你,别怪我。”
苏念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她咬着嘴唇,没出声。
“我不是说真的忘。”江梧继续说,“是说...把你放在一个不那么疼的地方。像把照片收进相册,不天天看,但知道在那儿。”
“我懂。”苏念说,声音有点哑。
“那就好。”
他们又沉默了。黑暗像柔软的毯子,包裹着这个空房间,包裹着两个即将告别的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传来脚步声,灯光亮起。吴奶奶站在门口:“吃饭了,孩子们。”
最后一顿晚饭,异常丰盛。
江梧奶奶做了红烧肉,炖得酥烂,入口即化。吴奶奶炒了四个菜: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地三鲜、醋溜白菜。李素英加班赶回来了,带了一只烤鸭,片得薄薄的,配着葱丝黄瓜甜面酱。
桌子摆不下,盘子摞着盘子。五个人挤着坐下,几乎胳膊碰胳膊。
“吃吧吃吧,都多吃点。”吴奶奶给大家夹菜。
没有人提明天,没有人说离别。只说这个肉嫩,那个菜鲜,这个汤咸了,那个淡了。像无数个普通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吃饭。
但苏念看见,江梧奶奶夹菜时手在抖;吴奶奶笑得比平时大声;母亲给她夹了三次菜,都是她不爱吃的芹菜。
而江梧,吃得很少。他只是看着满桌的菜,看着每个人的脸,像是要把这一切刻进眼睛里。
饭后,江梧拿出相机——一个老式的胶片相机,他父亲的遗物。
“拍张照吧。”他说。
五个人挤在堂屋里。江梧奶奶和吴奶奶坐在中间,江梧站在奶奶身后,苏念和母亲站在吴奶奶旁边。江梧调好定时,跑回位置。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苏念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相机已经咔哒一声,拍完了。
“洗出来寄给你。”江梧说。
“嗯。”
大人们去厨房收拾,苏念和江梧留在堂屋。电视机开着,在播天气预报:明天晴,北风二到三级,适宜出行...
江梧关掉电视。屋子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苏念。”他从包里拿出个信封,“这个,现在别拆。等我走了再拆。”
苏念接过。信封很厚,摸着像有很多张纸。
“是什么?”
“一些话。”江梧说,“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等我走了再拆。”江梧重复,“答应我。”
“好。”
他把信封郑重地放在她手里,然后站起身。“我送你回去。”
“就几步路...”
“让我送。”
他们走出堂屋,穿过院子。夜很冷,呼出的白气在黑暗中清晰可见。梧桐树在月光下投出枝桠的剪影,在地上画出复杂的图案。
走到西厢房门口,江梧停下。
“就这儿吧。”他说。
“嗯。”
他们面对面站着,谁也没动。月光照在江梧脸上,他的眼睛很亮,亮得让人心慌。
“江梧。”苏念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江梧突然上前一步,张开手臂,抱住了她。
很轻的一个拥抱,手臂松松地环着她的背,下巴搁在她肩上。苏念僵住了,然后慢慢放松,手抬起来,也抱住他。
他的羽绒服凉凉的,但身体是暖的。她能闻到他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能感觉到他心跳的节奏。很慢,很稳。
“苏念。”他在她耳边说,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要好好画画。”
“嗯。”
“要好好长大。”
“嗯。”
“要...好好的。”
“你也是。”
他们抱了很久,久到苏念以为时间停了。久到月光移了位置,久到院子里传来吴奶奶的咳嗽声。
江梧松开手,退后一步。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但眼圈红了。
“晚安。”他说。
“晚安。”
江梧转身,穿过院子,走回自己家。他没回头。
苏念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进屋,关上门。门缝里的光灭掉。
她握着那个厚厚的信封,站在冬夜的寒风里,站了很久。
直到母亲在屋里喊:“念念,进屋,冷!”
她才挪动冻僵的脚,推门进去。
屋里暖气很足,但她还是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她坐在床上,看着那个信封。牛皮纸的,封口用胶水粘得很牢。上面写着:给苏念。江梧。2005.12.27。
她没拆,像答应他的那样。
只是把它贴在胸口,感受纸张的硬度,感受里面那些未读的文字的重量。
窗外,最后一夜正在流逝。
一分,一秒。
滴答,滴答。
像雪落下的声音,像心跳的声音,像倒计时的声音。
而明天,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