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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礼物与回响 ...

  •   第十章礼物与回响

      一、褪色的朱红

      离江梧走还有三天。

      陈老师的画室最后一次对江梧开放。他有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可以整理父亲留在那里的遗物——一个锁了三年没动的储物柜。

      苏念陪他去。他们到得早,画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的灰尘。江梧掏出钥匙,手有些抖,试了三次才对准锁孔。

      咔嗒一声,柜门开了。

      柜子不大,上下两层。上层整齐码着几十个颜料锡管,排列得像列队的士兵。下层是卷起来的画布,用细麻绳捆着,贴着泛黄的标签。

      江梧先取出一管颜料,拧开盖子。是朱红色,已经干结了,硬得像块小石子。他用指甲抠了一点,在掌心捻开——颜色依然鲜艳,那种饱满的、带着暖意的红。

      “这是我爸最喜欢的颜色。”江梧轻声说,“他说朱红是北京的颜色——宫墙,门柱,灯笼,印章。”

      苏念看着那抹红在他掌心化开,像一滴血。

      他们一管管检查。有的还能挤出来,有的完全干了。江梧把还能用的挑出来,装进一个小纸盒。干的也不扔,小心地摆在一旁。

      “这些...带去多伦多吗?”苏念问。

      “带几管。”江梧说,“剩下的留给陈老师,他学生用得上。”

      检查完颜料,他开始解画布的绳子。绳子系得很紧,是那种死扣,一拉就紧。江梧解不开,从工具架上找来剪刀。剪断的瞬间,麻绳散开,画布自己滚出来,在水泥地上铺开一半。

      是一幅未完成的画。

      画的是故宫角楼,但只画了轮廓,细节都没上色。铅笔线还清晰可见,工整得像是建筑图纸。画布右下角用炭笔写了日期:2002.3.15,还有一行小字:给小梧的十八岁礼物。

      江梧跪在地上,手指拂过那行字。指腹沾上了炭粉,黑黑的。

      “这是他确诊前画的。”江梧的声音有些哑,“那年我十四岁。他说要在我十八岁前,画完北京所有他想让我记住的地方。角楼是第一幅。”

      “为什么没画完?”

      “画到这里,他就住院了。”江梧把画布完全展开,“化疗,手术,又化疗。手抖得拿不住笔了。”

      苏念看着那幅未完成的角楼。铅笔线干净利落,每个角度都精准。可以想象,如果上完色,该是怎样一幅好画。

      “你能...替他画完吗?”她问。

      江梧摇头。“不能。他的画就是他的画,我的是我的。这是他的,就让它这样吧。”

      他把画布重新卷好,系上新绳子。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剩下的画布里,有完成的,有半成的,有只打了底稿的。最后一卷最小,只有笔记本大小。江梧展开,愣住了。

      画的是个婴儿。裹在襁褓里,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着,像在做一个不太愉快的梦。笔触极其温柔,每一笔都小心翼翼。

      背面写着:小梧,满月,1988.12.25。圣诞快乐。

      江梧盯着那幅画,很久没说话。阳光移过来,照在画上,婴儿的脸颊泛着淡淡的金。

      “这是我。”他终于说,“我爸画的我。”

      苏念凑近看。确实,眉眼的轮廓,和现在的江梧有几分相似。只是画里的婴儿那么小,那么软,而眼前的少年已经长出了棱角。

      “你爸很爱你。”苏念说。

      “我知道。”江梧的声音很轻,“我只是...有时候会忘记。”

      他把那幅小画单独放在一边,开始收拾其他东西。画笔,刮刀,调色板,画刀...每一件都擦干净,分类放好。有些东西他带走,有些留给陈老师,还有些——比如那套用了十几年的调色刀,刀刃都磨薄了——他仔细包好,说:“这个埋在我爸坟前。他交代的。”

      全部整理完,已经中午了。阳光直射进来,画室里暖洋洋的。江梧坐在窗边,看着那盒颜料,那卷画布,那幅婴儿肖像。

      “苏念。”他说,“帮我个忙。”

      “什么?”

      “如果我以后...如果我在多伦多画不出画了,你提醒我,我爸给我留了多少东西。”江梧看着那抹掌心的朱红,“提醒我,我是从什么样的颜色里长出来的。”

      苏念点头,很用力地。“我会的。”

      他们锁好柜子,把要带走的东西装箱。纸箱不大,但很沉。江梧抱着箱子下楼,苏念跟在后面。楼梯间很暗,脚步声回荡。

      走到门口,陈老师刚好过来,手里拎着两份盒饭。

      “整理完了?”他问。

      “嗯。”江梧把箱子放在地上,“陈老师,谢谢您。这三年...”

      “别说谢。”陈老师摆摆手,“我和你爸,不说这个。”

      他把盒饭递过来:“吃完饭再走。白菜豆腐,你爱吃的。”

      他们坐在画室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吃饭。盒饭还是热的,白菜炖得烂烂的,豆腐吸饱了汤汁。陈老师自己点了支烟,没抽,就夹在指间,看着烟雾袅袅上升。

      “小梧。”他说,“去了那边,两件事:第一,画不能停;第二,常打电话。你奶奶耳朵不好,你得多打。”

      “嗯。”

      “你妈那边...”陈老师顿了顿,“她也不容易。别怨她。”

      “不怨。”

      陈老师点点头,把烟按灭。“那就好。你爸要是在,也会这么说。”

      吃完饭,陈老师从兜里掏出个信封,塞给江梧。“拿着。不是给你的,是给你买画材的。那边贵,别省着。”

      江梧要推,陈老师瞪眼:“听话!”

      江梧只好收下,捏了捏,不厚,但都是钱。

      “还有这个。”陈老师又掏出个小木盒,“你爸的印章。他走前刻的,说等你出第一本画集时用。”

      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方青田石印章。刻着两个字:江梧。字体古朴,边角已经摩挲得圆润。

      江梧拿起印章,在掌心印了一下。红色的印泥早就干了,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我会用上的。”他说。

      “一定。”陈老师拍拍他的肩,“你爸看着呢。”

      二、胡同里的告别

      下午,江梧要跟胡同里的老人们告别。

      第一家是巷口的王爷爷,修了五十年自行车。车铺很小,墙上挂满了工具,地上堆着轮胎和链条。王爷爷正在补胎,老花镜滑到鼻尖,看见江梧就笑:“小梧来啦?坐。”

      江梧没坐,蹲在旁边看王爷爷干活。老人的手很糙,指甲缝里都是油泥,但动作极其熟练:撬胎,找漏点,打磨,涂胶,贴补丁,压实。一气呵成。

      “王爷爷,我后天走了。”江梧说。

      王爷爷的手停了一下,又继续。“知道。你奶奶说了。多伦多...加拿大,对吧?”

      “嗯。”

      “那边冷,多穿点。”王爷爷补好胎,打气,“你爸在的时候,常来我这儿修车。他那辆二八大杠,还是我给他组的。”

      他从工具箱底层翻出个东西,是个自行车铃铛,铜的,已经氧化发黑。“这个,你爸车上的。后来他病了,不骑车了,铃铛我收着。你带着吧,当个念想。”

      江梧接过铃铛,摇了摇,声音有点哑,但还能响。

      “谢谢王爷爷。”

      “谢啥。”王爷爷摆摆手,“到了那边,好好的。”

      第二家是开小卖部的刘奶奶。她正坐在柜台后面织毛衣,深蓝色的毛线,已经织了一大截。看见江梧,她把毛衣举起来:“正给你织呢,赶得及不?”

      江梧走过去。毛衣是V领的,厚实,针脚密密的。“赶得及。谢谢刘奶奶。”

      “谢啥,你穿着暖和就行。”刘奶奶从柜台下拿出个塑料袋,“这些你带着:榨菜,方便面,老干妈。听说那边中国超市贵,先带点。”

      塑料袋里塞得满满的,还有两包大白兔奶糖。

      “我不吃糖...”江梧说。

      “带着!想家了吃一颗。”刘奶奶不由分说塞进他怀里,“你小时候,天天来我这儿买糖,记得不?一毛钱两颗,你总嫌少。”

      江梧笑了。“记得。”

      “记得就好。”刘奶奶眼圈有点红,“走吧,别误了飞机。”

      第三家,第四家...几乎整条胡同的老人都出来了。赵爷爷给了本《三国演义》,说路上解闷;李奶奶塞了一罐自己腌的咸菜;孙大爷送了个指南针,说是他当年插队时用的...

      江梧抱着一堆东西,挨个道谢,挨个告别。老人们拍他的肩,摸他的头,说差不多的话:好好的,常联系,记得回来。

      苏念跟在后面,帮他拿一些。东西很杂,很零碎,但每一件都带着温度。是那种只有老街坊才有的、笨拙而真诚的温度。

      走到胡同尽头,是公共厕所。江梧停下来,看着那栋矮小的砖房。

      “我爸刚搬来时,这儿还是旱厕。”他说,“夏天臭,冬天冻屁股。后来改水厕了,他特高兴,说文明进步了。”

      苏念想起自己刚来时,也不习惯公共厕所。要走出院子,穿过半条胡同,冬天冻得哆嗦。但现在,居然也习惯了。

      “你会想念这个厕所吗?”她问。

      江梧想了想。“会。想念那种...大家早上端着尿盆出来,互相打招呼的场面。虽然不雅,但真实。”

      他们往回走。夕阳西下,胡同里炊烟四起。炒菜的滋啦声,电视的喧哗声,孩子的哭笑声,混在一起,是人间烟火的声音。

      回到九号院,吴奶奶站在门口,看着江梧怀里那一大堆东西,笑了:“收了不少礼啊。”

      “嗯。”江梧把东西放下,“都是爷爷奶奶们的心意。”

      “收好,都是念想。”吴奶奶说,“进屋吧,饭好了。”

      晚饭是炸酱面。手擀的面条,筋道;炸酱用五花肉丁和干黄酱慢慢熬的,油亮;菜码齐全:黄瓜丝、萝卜丝、豆芽、青豆、香椿芽。还有腊八蒜,碧绿碧绿的。

      四个人默默吃着。吸溜吸溜的吃面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吃到一半,江梧突然说:“吴奶奶,院子的钥匙,我放桌上了。”

      吴奶奶的手顿了顿。“急啥,走那天再给我。”

      “我怕忘了。”

      “忘不了。”吴奶奶给他夹了块酱牛肉,“多吃点,路上饿。”

      吃完饭,江梧开始打包那些礼物。每一样都用报纸仔细包好,塞进箱子的缝隙。自行车铃铛用软布裹了几层,指南针放在最上面。那件没织完的毛衣,他单独装了个袋子,说要带到飞机上织——刘奶奶教了他针法。

      苏念在旁边帮忙。她发现江梧打包的方式很有条理:重的在下,轻的在上;易碎的包厚实;有味道的分开装。像他画画一样,严谨,细致。

      “你爸教你的?”她问。

      “嗯。他说,打包如构图,要平衡,要稳妥。”江梧把一个箱子封好,贴上标签,“这些海运,两个月能到。画材和衣服我随身带。”

      “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江梧直起腰,看了看屋里,“就剩这几天要用的。”

      房间已经空了。床板上光秃秃的,窗帘取下来了,墙上只剩钉子眼。只有窗边的画架还在,上面蒙着布。

      “那幅画...”苏念指指画架。

      “明天送给你。”江梧说,“今晚再挂一晚。”

      三、深夜的画室

      夜里十点,苏念睡不着。

      她推开房门,看见江梧屋里还亮着灯。犹豫了一下,她走过去,轻轻敲门。

      “进来。”江梧的声音。

      他坐在画架前的椅子上,没画画,只是看着蒙着布的画架。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昏黄。

      “睡不着?”江梧问。

      “嗯。”苏念走进来,在床板上坐下,“你也睡不着?”

      “不想睡。”江梧说,“睡了,今天就过去了。少了一天。”

      这话说得孩子气,但苏念懂。她也不想睡,想把时间拉长,再拉长。

      “我能看看那幅画吗?”她问。

      江梧起身,掀开画布。

      是那幅雪中梧桐。工厂区,大雪,那棵孤树。但和之前看到的不同,这幅画完成了,而且...不一样了。

      江梧在树下加了一个小小的人影。背影,穿着深色衣服,仰头看着树。人影很小,几乎融入阴影里,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这是...”苏念走近看。

      “我父亲。”江梧轻声说,“最后一次去看那棵树时,我推着他。他坐在轮椅上,就这么仰头看着,看了很久。那天他说话很少,只是看。”

      苏念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影。寥寥几笔,却抓住了那种专注的、近乎虔诚的姿态。

      “我本来没想画进去。”江梧说,“但昨晚,突然觉得,他应该在。”

      他们在画前站了很久。台灯的光照在画布上,雪的质感栩栩如生,仿佛能感觉到那种寒冷。树下的人影安静地存在着,像树的一部分,像雪的一部分。

      “这幅画有名字吗?”苏念问。

      “有。”江梧说,“叫《回声》。”

      “回声?”

      “嗯。树是父亲的回声,我是树的回声。”江梧转头看她,“而现在,你是我的回声。”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她看着江梧,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很亮。

      “我会好好保存的。”她说。

      “我知道。”江梧重新蒙上画布,“所以送给你。”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夜很深了,胡同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偶尔吹过屋檐,发出呜呜的轻响。

      “江梧。”苏念开口。

      “嗯?”

      “到了那边...如果难过,就画画。如果画画也难过...就给我打电话。”她说,“什么时候都行。”

      江梧笑了。“你接得到吗?时差十三小时呢。”

      “接得到。”苏念认真地说,“我晚上不关手机。”

      江梧看着她,眼神温柔。“好。那我半夜打,吵醒你。”

      “不怕。”

      他们没再说话。寂静在房间里蔓延,但并不尴尬。像两个走了很远路的人,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倒计时第二天。

      江梧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天亮了。”

      “嗯。”

      “回去睡会儿吧。”他说,“明天...明天还有事。”

      苏念点头,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回头:“江梧,晚安。”

      “晚安,苏念。”

      她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等天亮。脑子里是那幅画,是那个人影,是江梧说的“回声”。

      她想,也许每个人都是一串回声。父亲传给儿子,老师传给学生,朋友传给朋友。声音会减弱,会变形,但不会消失。

      就像那棵梧桐树,一百二十年来,听过多少人的脚步声,看过多少场雪,见证过多少离别与重逢。

      而它还在那里。

      静静站着。

      等着下一个春天,发出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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